人间

　　白雪飞醒来的时候，赫然发现天色已经暗了。床前的帐帷不知何时被放了下来，屋里静静的没有一丝声音。他坐起身来，撩开床帐下床，一直走到外屋才看见徐如雨在桌旁静坐，扫了一眼见宋子缘不在，忙道：“义父您……怎么没叫醒我？”徐如雨道：“叫你做什么？难得你能好好歇歇，怎么？放心了吗？睡得这样踏实。”白雪飞听他语气，也猜不出他是在责备还是讽刺，只好装傻笑笑，又问道：“那……归云呢？”徐如雨道：“我叫他替你煎药去了。”白雪飞道：“是……我要的药？”徐如雨点头。白雪飞急道：“义父怎么可以让归云去煎，万一他发现……”徐如雨冷笑道：“你太高看他了。归云要是懂得药性，早在我那里搜出毒药自杀了，还等得到现在？我还敢让他一个人在我那里呆着？”白雪飞这才放下心来，见徐如雨显然还是对自己有怒气，也不敢多话，只站在一边。

　　徐如雨见他乖顺，也无法再说什么，沉默一会儿，叹口气道：“我终于明白归云为什么会这样对你了。自从他娘死后，我没有看见他这么……听话过。这孩子一直是那么别扭，明明是为他好的事情，他也明明知道是为他好，只要是别人要他做的，他就一定不做。有次我看不过问他，你不知道这对你有好处吗？你猜他怎么答我？他说，我知道，但我不需要好处。”白雪飞想象着宋归云说出此话时一脸别扭的样子，也不由微微一笑，道：“在我……家里的时候，我还真没发现……哦，不对，他也和我……”他想起了自己把他误叫为“梦儿”时他激烈的反应，忽然有种恍然的感觉，“我想，他只是……害怕受到伤害吧。按自己的意愿去做，即使受伤，至少也是自己选择的、自己有所准备；如果按照别人的安排……”徐如雨道：“别人我不知道，可是子缘对他的安排，都是为了他好啊。”他几乎是本能地说出了这句话，但随后也就明白了白雪飞的意思，道，“也许真的是他所想要的和我们希望他要的有太多的不同了吧。”

　　他伸手拉白雪飞坐在自己身边，道：“你不知道，当他回来说自己要离开回云楼的时候，子缘有多么吃惊，他不知道子云父子两代为什么对回云楼都这么……这么抗拒、这么不屑一顾。不过，最终他还是答应了，因为他不想归云像他的父亲一样……临死才回来，而且只是为了安排妻儿的后路。我想他是希望归云也许可以和他那个朋友——也就是你一起回来吧。后来他对我说，其实他也不想做楼主，从他父亲那时候起，一直就把希望寄托在子云的身上，只是子云离开了，他作为长兄，不得不承担起对家族的责任。到了归云出事之后，他才最终明白，名声地位固然是家族的一部分，但说到底，家还是一家人组成的，人口平安是比什么都重要的。”白雪飞点头道：“宋义父……是个好人。只是，他不太了解归云而已。”徐如雨笑笑，暮色已经越来越重，听得见他短促的笑声，却看不见他的表情。过了一会儿，他才道：“是啊，子缘就是这么个人，对大义、责任他知道得很多，对人情……不光是对归云，包括对他自己的女儿、妻子，他都不是那么了解。甚至……对他自己。”白雪飞道：“可是有您在他身边。”

　　徐如雨一下子失笑了：“你还真是会说话。”他在漫长的时间里早已学会了为自己的选择自我安慰，但是真的有一天有人在他面前为他说出了自己曾经对自己暗暗说过无数遍的话，他还是会……感动，只是他从未料到会是一个如此年轻、如此陌生的人。徐如雨伸出手去，点着了桌上的蜡烛，看着白雪飞唯一能看出“人样”的眼睛，摇头道：“你真是个……奇怪的人。听你说话，会觉得你成熟得像个老头子；看你的……眼睛，又会觉得你天真得像个孩子。也许，你就是老天爷为归云安排的人吧，就像、就像他为子缘安排了我一样。”

　　白雪飞低下头去：“我怎么能和您相比。我……我做过太多的错事，如果说安排，也是老天为我安排了归云让我可以……可以补偿一点自己的罪过吧。”他想宋子缘一定已经对徐如雨说过自己的经历了。徐如雨的确听说过了，不过他还是有点好奇，道：“雪飞，子缘说过你和、和你师父的事。不过我很奇怪，你师父……我虽然不认识他，但是他是归鸿的师伯，我听说过他。他既然收你为徒，怎么可能只因为你是孤儿就宁可让女儿嫁给一块灵牌也不嫁给你？还有，就算你和他女儿准备私奔，也是尚未成行，他怎么会直接想杀死你？”白雪飞抬起眼睛看了看他，没有回答。徐如雨从他的目光中看到了难言的痛苦，叹气道：“你不想说就算了。不过我想，我不会因为任何原因对你……有偏见，毕竟在世人眼里，我自己也是个……如果他们知道我的心思的话。”白雪飞又垂下头去，他一生的经历，到现在，可以说已经没有任何一个人完整地知道——师父当年知道自己的身世，却不能知道后来的事情；而现在所有知道“白雪飞”这个名字的人，所知道的都是他弑师杀弟的恶行。不过，就像徐如雨一样，如果有一个人可以和自己一起分担秘密，的确会……轻松一点，尤其是，这几乎是一个可以相信的人。

　　他咳嗽了一声，道：“因为……因为我是……林尚华的……儿子。”“林……尚华？”徐如雨重复了一遍这个名字，他知道这名字耳熟，却一时想不起来，因为自从进了回云楼以来，他对江湖上的一切几乎都是通过宋子缘听说的，而宋子缘又是一个非常不喜欢说人是非的人。不过，这个名字应该是之前自己的听说过的。白雪飞见他苦思，忽然有种奇怪的感觉：想不到自己父亲的名字也不是那么“如雷贯耳”了，或者还不如自己的名字让人——现在的人熟悉，可惜自己父子两代，在江湖上流传的居然都是恶名。过了半天，见徐如雨还是没有想起来，他又低声提醒道：“我……我娘是……景王俪妃。”

　　徐如雨“啊”地一声跳了起来，道：“我想起来了，你……”他尴尬地停下了话头，看着白雪飞，半晌道：“我……我当年……还是挺同情他们的。”白雪飞无言以对，只好又咳了一声，道：“谢谢。”景王乃前朝藩王，礼贤下士，颇得当时赞誉。更在外敌压境时领军出征，在朝野都盛名显著。不过后来因为功高震主，被先皇以谋逆之名诛杀。当时江湖侠士为景王抱不平，曾经试图劫狱，却功败垂成，只救得几位王妃郡主，景王及世子、王子看守严密，无法得手。朝廷更以此为口实，坐实了谋逆之罪。在劫狱及保护王妃郡主出逃过程中，江湖人士也死伤惨重。不过，最令人难堪的，是当时参与其事的一名江湖人竟与一位王妃产生私情，最终携手私奔，令一场轰轰烈烈的义举最终沦为笑柄，而这两人便是林尚华与景王俪妃。徐如雨当年对此不甚了解，也只是听说而已，后事更是一无所知。今天听白雪飞如此说，便知一定还有下文，道：“那……他们……”

　　白雪飞道：“我其实……也不知此事。从我记事起，就只跟着娘亲隐居，隔上一年半载就要搬家。我以为自己……没有父亲。直到我十一岁，父亲才回来，娘也只说我们是被仇家追杀，所以不得不分开，隐姓埋名。后来，我们在一处山村安家，又有了弟弟，只想平安度日。可是在我十六岁一天夜里，爹娘忽然叫醒我说是仇家寻来了，他们要出去应付，叫我照顾好弟弟。他们出去了就再也没有回来……我和弟弟艰难度日，直到被师父收留。但是我一直不知道自己的身世，因为父亲说我们姓白。直到我后来想向师父提亲，弟弟拿出父亲留给他的玉坠让我当做聘礼——我的那块被我在拜师前卖掉了——师父看见玉坠，才知道我们是……是谁的儿子，对我们的态度一下子就……我才知道自己的真正身份。所以，后来当师父发现我和师姐的私情，才会……才会如此愤怒。”他低着头，徐如雨虽然看不见、也看不出他的表情，却看得出他连额上的伤疤都泛了红，伸手拍拍他，道：“别……难过了。别说父母的事情与你无关，就是你父母……当年……应该也不算……也是情有可原的吧。”他一边劝解，一边自嘲地笑笑，“也许是因为我们都是世所不容的人吧，我觉得……可以理解。”他也知道自己的话其实没有什么力量，感情这回事本就是同病才可能相怜，更何况与所谓“道义”相比，“感情”根本就一钱不值。

　　白雪飞苦笑道：“自从知道了自己的身世，特别是这次事后，我常觉得可能因为如此，我生来就身负罪孽，所以才会害到身边的亲人、朋友，也才会决定随释师傅出家。谁知……”他抬头看向徐如雨，“所以我才要断绝一切再伤害别人的可能，否则我绝不敢留下。”徐如雨听到这里，对所谓“天意”倒也有几分迷惑——他学医出身，对天意神鬼本来都不甚相信，不过看看白雪飞的经历身世，如果说不是天意难违，他还真不知该如何解释这么一个善良、无辜的人为什么要经历这么多的磨难。不过，难道天意也和世俗一样，认为那些感情真的是错误的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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