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间

　　白雪飞虽然来过宋归云的住处两回，却都是在晚上。月光下的院落虽然冷清，但银色的月光照在院中，还颇有几分清韵。不过此时草色更加枯黄，加之在日光之下，更觉荒芜。和回云楼别的地方相比，这里简直就像是杂草园；说句实话，连刚刚离开的墓园都比这里整齐。白雪飞当然不知道这其实是因为宋归云不许家人到自己院里打扫的缘故，只觉得有些奇怪。走近月洞门，见宋归云的房门也开着，外面的房间里却不见人影，不由走进门去看看仔细。

　　只见屋地上放着水盆，盆里还泡着抹布，笤帚帚箕都扔在一边，地上横七竖八有几条打扫过的痕迹，却还是看不见宋归云在哪里。白雪飞咳嗽一声，叫道：“归云！”只听里屋传来“当啷”一声，似乎是什么铁器掉在地上的声音。白雪飞吓了一跳，站在原地停了一瞬才冲进屋里去。

　　他的确没有听错，掉在呆立在屋中的宋归云脚下的的确是一柄长剑。白雪飞扑到宋归云面前，一把抓住他，叫道：“你还要干什么？！海秋，你还要我怎样？”他的声音在这一瞬已经嘶哑了。宋归云愣了一下，知道他是以为自己又要做什么傻事，马上伸手抱住了他，道：“我没事，哥，我没事。我只是在看看它，只是看看，那是你的……剑。”白雪飞仿佛从悬空之处一下子掉到了地上，踏实之中还有些不能适应的余悸，定了定神才明白宋归云的语意，把卡在喉咙的那口气吐了出来，退开两步，道：“是……这样，哦，对不起……”

　　他一说出这句熟悉的“对不起”，宋归云全身一颤，伸手抓住正要抽出去的他的手臂，道：“别……别说这句话。”他慢慢把手移到白雪飞的手上、脸上，轻轻抚摸着他的伤疤，道，“是我……我对不起你，哥。我没有在你的身边，如果我不走、如果我早点回去……我们就不会……至少我们可以……死在一起。”他一边说，手指一边在发抖，指尖下那些凹凸不平的、狰狞的伤疤像火炭一般灼烫着他。白雪飞吸了口气，把他的手推开，道：“不要说傻话。海……归云，你刚才在干什么？”宋归云被他这声“归云”叫得一愣：“你还是……”白雪飞正色道：“是啊，我们现在既然已经都知道了彼此的真名，何必还要用假名字呢？以后我都会叫你‘归云’，你也应该叫我白雪飞。”宋归云眨了眨眼，虽然他很不喜欢哥哥这么叫自己，但也真的没有理由要他在人人都叫自己“归云”的地方一定叫自己另一个名字，何况他也不希望家里人知道自己化名的事，想来想去，似乎只好点头。

　　白雪飞不动声色地借机脱离开他的扶持，弯腰拾起地上的长剑。那柄剑的护手和剑柄都已经残缺变形，但却擦得十分光洁，正是自己屋里挂着的佩剑。白雪飞轻轻抚摩了一下剑刃，问道：“你是从……那里捡回来的？”宋归云点头道：“我只发现了……这个。”他在白雪飞山中家里虽然只住过几日，也知道白雪飞十分珍爱这柄剑，所以，当在残垣废墟中发现这柄剑时，他才肯定白雪飞没有逃开。如果不是当时童儿够机灵，只怕他当场就用这剑自尽了。

　　白雪飞叹了口气，轻轻把剑放在一旁的桌上，道：“这剑……就像我自己的……像我的命运一样，虽然我一直想摆脱它，却还是会见到。”宋归云不解地看着他，他以为白雪飞看见这柄剑会很开心，却想不到他会这么说。白雪飞拉他坐下，道：“这剑……是我父亲当年留给我的，虽然不是什么宝剑，也是我唯一没有卖掉的东西。可是，后来，我用它……杀了自己的……师父和……弟弟，当我清醒过来，我手里唯一的东西还是它。很多次我想丢掉它、毁掉它，却狠不下心。这次，我以为不管愿不愿意，我都再也找不到它了，谁知道被你捡到。看来，我和它之间的缘分也还未尽呢。”

　　宋归云听他淡淡地说着这些，心里绞成一团，他从未想过这柄剑对于白雪飞来说有这么多惨痛的记忆——其实自从他知道了白雪飞就是风云烟之后，就从未想过传闻中他那些忤逆弑亲的恶迹，此刻听他自己提起，也没有一丝厌恶或者痛恨，只觉得心痛。他几乎想去抱住白雪飞，告诉他：“没关系，我不在乎这些。”最终却只是握着他的手道：“我相信，你一定有苦衷。”白雪飞愣了一下，觉得这句话好生耳熟，略一沉吟才想起这正是童儿对自己说过的话，他还说宋归云也一定会和自己一样，看来童儿在这一年时间里还真是了解了归云，而不是像开始一样连他的姓氏都会弄错。可是，这话……他微微苦笑了一下：“是因为我是……你的哥哥，你就可以不加思考地原谅我做过的一切吧？”宋归云也想起了自己刚刚听到“白雪飞”这个名字后的感觉和对他的态度，苍白的脸不由微红了起来。不过他并不认为自己只是因为亲情而包容，认真想了想，才道：“不是……不光是因为我叫你哥哥，而是因为……我相信你的……人品。”白雪飞摇了摇头：“你连我的真名、经历都不知道，怎么会这么说？”宋归云道：“你还不是一样不知道我的真名和身份？你怎么可以那么……对我那么好？”白雪飞对他这个问题还真是无言以对，他不想告诉宋归云是因为他的眼神太像梦儿了，因为他知道宋归云最恨的就是自己把他当做梦儿的替身——即使自己并不这么认为。所以他只好笑道：“也许这就是缘分吧。”心中一动，又道，“可是，归云，如果当时……当时我告诉你我叫白雪飞，你还会……和我交往吗？”宋归云又是一怔，想想当时自己看见他的时候、听见他说“我叫，风云烟”的时候……如果那时他说的是“我叫白雪飞”……大概自己会选择一巴掌打过去吧？他小心翼翼地看着白雪飞，道：“我知道错了，哥，你是不是还在气我对你说过的那些话？我……我真的不知道……”白雪飞本来想跟他说点别的，见他又想歪了，忙笑着扯开话题：“你又说到哪里去了？我不过随便问问。”

　　宋归云放下心来，忽然想起自己还没有问最应该问的问题，一下子又站了起来，道：“对了，哥，你的伤……徐叔怎么说？”白雪飞沉吟了一下，道：“我……不是很清楚，徐叔没有告诉我，说还要仔细斟酌一下。”他要求徐如雨做的事当然不能告诉宋归云，就是自己的真实情况他也不知该怎么告诉宋归云、又该告诉他多少，索性都交给徐如雨和宋子缘决定。这么说也可以避免和他们所说的有矛盾之处。宋归云倒没有怀疑他撒谎，这一半也是因为徐如雨平时的脾气的确是对没把握的事情经常是这么三缄其口。不过想到徐叔也没把握，宋归云总难免担心，犹豫了一下，道：“我去问问……徐叔？”白雪飞怕他会打扰到徐如雨和宋子缘商量，又或者发现什么蛛丝马迹，忙道：“算了，你别去添乱了。”他指指外面的“狼藉”，“对了，你这是在干什么？弄成这个样子？”宋归云这才想起自己是收拾到一半想起那柄剑，就跑进来翻看的，回手一拍自己的脑门：“呀，我忘记了。”跑到外屋开始抹卓扫地。白雪飞笑着起身要帮忙，却被他推了回来，强按在床上休息。

　　白雪飞含笑看着他屋里屋外转来转去，觉得只有一句话最适合形容他的样子：东一耙子、西一扫帚。看着他毫无顺序地乱转，就知道他从来没有做过这些事情，看来，他其实还是被照顾得非常好、也许是太好了的孩子。这时候其实已经是午后了，秋天的阳光映过纸窗，在墙上缓缓地移动着。白雪飞自己似乎已经很久很久没有这样平静过了，如果真的能一直和他、和他们这样相处下去，也没什么不好。只怕……自古天意高难测。

　　不知不觉间，他慢慢睡着了。宋归云来来去去，每次经过他的面前，都要偷偷地看上他几眼。见他睡了，索性不再乱转，悄悄地坐在床头的地板上，将头靠在床边，感受着他平缓的呼吸，眼里莫名地酸涩了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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