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间

　　又过了很久，徐如雨忽然说出一句：“这事儿……别让别人知道了，你叫我一声、我知道、就够了，当着人，你还是叫我徐叔吧。”白雪飞点头，犹豫了一下，还是问：“您是说……义父他其实……一直……不知道？”在刚才之前，他也不知道徐如雨和宋子缘之间是这种感觉，他总觉得这种事在少年人身上才可能发生，或者只能维持在少年时。而现在，至少宋子缘已经是有妻——虽然已经过世——有女的人了。徐如雨微微笑了：“我不知道他知不知道，我从来没有细问过他。”他看着白雪飞，“年轻时，我怕问了，万一不是，连朋友都没得做；到现在，我们都老了，而且这些年、这样的日子也还不错，没有必要再说。是与不是，其实最好的也不过如此。”他见白雪飞有些疲惫，便拉他坐下，边道，“你和归云……不是吗？”

　　白雪飞一愣，他还真的从未这么想过，徐如雨的话让他不得不重新审视了一番自己和宋归云的纠葛。过了一会儿，他才道：“我想……不会吧。我只是把他当成了弟弟——他那时候……他的某种神色，太像我的弟弟了。而且，我……我是喜欢过师姐的。”徐如雨又拍了拍他的肩：“可是你们毕竟没有血缘关系。其实，喜欢一个人……不就是想和他成为亲人吗？把没有血缘的外人变成家人。有时候，人要到来不及了以后才会看清自己的感觉……我就是个例子。”白雪飞有些惶惑，他不是接受不了这种事情、这种说法，只是真的从未觉得自己对归云有什么“邪念”，可是看着宋子缘和徐如雨相处的关系，他也免不了觉得那是自己没有可能达到、但至少可以希望的最好的结果。难道，这真的会是……

　　徐如雨看着他眼里的迷惑、惶然，仿佛看见了当年的自己。不过……他打断了白雪飞的思索：“你不要想这些事情了，感情的事是谁也没办法知道、没办法控制的，何况，你也不一定有时间、有必要弄清楚了。”他知道自己的话有些残酷，不过他只能说实话。白雪飞一惊，也立刻想到了这个事实，不由笑了起来：“您说的对，是我多虑了。”他摇了摇头，“这还真是‘生年不满百，常怀千岁忧’呢。”徐如雨接道：“‘昼短苦夜长，何不秉烛游？’还真没人比你更适合这几句诗。”他叹了口气，“好吧，我会帮你，帮你去‘秉烛游’。不过你要记得，燃烛易尽啊。”白雪飞见他有逐客之意，连忙起身道：“多谢义父了。”徐如雨挥了挥手，让他离开。

　　打开房门，白雪飞看见宋子缘正在门外徘徊，看来应该是来了一会儿，只是没有敲门。白雪飞不由仔细看了他几眼，心里猜想他是否真的不知道徐如雨对他的感觉。宋子缘本想问他和徐如雨商量得怎样，见他盯住自己，不由问道：“怎么了？”白雪飞这才反应过来，连忙移开目光，道：“没……什么，徐……叔答应会帮我的。”宋子缘道：“他当然会帮你。”他以为白雪飞所说的是治病的事。徐如雨已经走到了门口，道：“子缘，你来，我和你商量点事。”宋子缘答应着进门。白雪飞又问：“义父，归云呢？”宋子缘道：“他啊？”他忽然有点忍俊不禁的表情，“他收拾好了那屋子，又回去收拾他的房间去了，说是要你搬到他的院子里去。”白雪飞点头道：“哦。”就要走开。宋子缘忽然想到一件事：“你知道他住在哪里？”他记得白雪飞来后只在自己的住处和徐如雨的住处呆过。白雪飞低头道：“我……去过。就是……中秋后那两天。”宋子缘想了想，才明白他的所指，也叹了口气，道：“那你自己过去吧，小心啊。”白雪飞点头答应。

　　白雪飞并没有直接去宋归云的住处。在向那边走的路上，他忽然想起自己唯一一次进到宋归云的屋里时的情形：狡猾的童儿完全把自己骗了，他居然那么轻易地就认出了自己、那么执着地要让自己回去……而当他离去时，自己所想的还是要离开这里、离开海秋。想来，在童儿的记忆里——如果他还有记忆的话，还是在为自己和海秋担心吧？白雪飞忽然很想去先看看童儿，告诉他自己的决定，让他可以放心地……放心地走开。想到这里，他转身向庄外走去。

　　墓园的所在还是那么宁静，越是走近这里，白雪飞越是有一种镇定的感觉：他觉得自己的人生正如此刻的行程，一步一步走近终点。只希望能够在到达终点之前，把可以做完的事情都做完、可以偿还的也都还完，可以坦然地离开这个身不由己的世界。

　　他完全没有注意到其他人的存在，只是走到童儿的坟前，跪倒下去，默默地向童儿诉说着自己的决定：现在你可以放心了，我已经回到了海秋的身边，我会让他在我们离开之后可以好好生活下去的，因为他的亲人其实……其实对他都不错，只是他太固执不去接受而已……他默念了很久，终于站起身来，弯腰贴近墓碑，想去擦擦碑上的灰尘。但他惊讶地发现，那块简单的石碑好像刚刚被擦拭过，没有一点灰尘。

　　“是归云吗？”白雪飞想道，一面却不由自主地转头去看四周——如果宋归云在这里，他一定不会躲着自己，自己也不会没有感觉；如果不是归云，又有谁会为童儿做这种事呢？他的目光刚落定在一处似乎有人的地方，只听一声轻嗽，宋归鸿从那座幕后闪了出来，道：“是我。”

　　白雪飞一惊，后退了两步又站住，沉吟了一下才道：“谢谢你，宋公子。”宋归鸿还是站在离他有一段距离的地方，道：“顺便……而已。”他看着白雪飞充满戒备的身影，半晌又道，“你放心，我不会再……追究。”白雪飞低下头去，用手扶住童儿的墓碑，慢慢又跪倒下去，道：“我所做的，我会承担后果。不过，现在不能……请宋公子……宽恕。”宋归鸿愣了一愣，忽然有了几分怒色，走上前来拉起他道：“我说了我不再追究，你已经……付出代价了。还有，”他想正视白雪飞的脸，却又不自觉地避开了目光，“你既然是大伯的义子，就叫我归鸿吧，不要再叫宋公子。否则……听起来很奇怪。”白雪飞道：“是。”

　　宋归鸿对他的唯唯诺诺似乎也无计可施，只好转开话题，道：“你……归云不赶你走了？”他显然还不知道白雪飞和宋归云之间发生的事情。白雪飞犹豫了一下，道：“我……我是……风云烟。”宋归鸿无意识地重复了一遍：“风云烟？你是……风云烟？！”他忽然意识到了这个名字意味着什么，一把推开白雪飞，惊讶地问道，“你是说……你就是归云所说的那个……风云烟？”白雪飞黯然道：“是。”宋归鸿抬手指着他，手指控制不住地微微颤抖：“你……你那时候就认识归云了？”白雪飞点头。宋归鸿忽然扑到他面前，握住了他的肩：“你是不是故意接近归云的？你是不是……你到底想做什么？”白雪飞坦然地看着他愤怒的表情：“宋……归鸿，我认识归云的时候并不知道他是回云楼的公子，他说他叫沐海秋，他也不知道我的身份。”宋归鸿还是不放开他：“可是，你这次来……有何居心？你是不是想……如果你敢伤害归云，我绝不会放过你。”

　　白雪飞笑了，宋归鸿虽然看不见他的笑容，却可以看见他眼中的笑意——那双眼睛即使在重重伤痕之下也难掩清韵，宋归鸿手上的力气不由放松了。白雪飞道：“你放心，我不会伤害他，绝对不会。”宋归鸿看着他，缓缓松开了手，但还是道：“我……不能……相信你。”白雪飞道：“我会让你相信的，很快。”宋归鸿疑惑地看着他，白雪飞没有继续解释，只道：“你很快就会知道。”

　　宋归鸿对于这件事还是难以接受，又道：“大伯他们……”白雪飞道：“义父知道，现在……连归云也知道了。”宋归鸿又是一震：“你……你用意何在？”白雪飞看了看他，忽然伸手一指童儿的墓碑，道：“我当着你们宋家的列祖列宗和童儿的亡灵起誓，如果我有一丝一毫对归云、对你们宋家不利的企图，我白雪飞今生五雷轰顶、死无葬身之地，死后永世沉沦、不得超生。”宋归鸿被他的举动吓得退开一步，直到他说完，又过了一会儿，才开口道：“我……希望如此。如果真能这样，我……你之前所做之事，我绝不再提。”白雪飞道：“你我之前一切，绝不再提。”宋归鸿没有再说什么，只道：“那么……我告辞了。”转身离开了墓园。

　　白雪飞目送他的背影消失，又怔怔地站了一会儿，才回过神来，慢慢走近刚刚宋归鸿回避自己所隐藏的墓前，只见青石的墓碑上是两行名讳，分别是宋公子云和宋门霍氏，下首正是归云的名字。白雪飞知道这一定是宋归云父母的坟墓，连忙跪下施礼。看碑上的年月，想起宋子缘说过父母死时，归云分别是尚未出生和五岁年纪，不由黯然神伤。又想起自己连父母的葬身之地都不知道，弟弟也被自己……心中又是一阵悸痛，连忙起身靠在封树上极力平静。

　　过了好久，他才镇定下来，掸了掸身上的尘土，又向宋归云父母和童儿的坟墓分别鞠了一躬才慢慢走回庄内去了。

　　在他离开后，宋归鸿才从很远的地方转了出来，随在他后面走回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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