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阳以西的城堡

　　钟意与杜衡会面后，像打了鸡血一样，在家里埋首狂画。

　　夏雨楠说的对，她确实是需要被激励的人。以前的她，如漂在江上的一叶小舟，不知要去往何方，风吹才动，顺水而行。现在她挂上了帆，可以去往自己想去的任何方向。

　　这个帆是慢慢挂上去的。这段时间以来，她像一个自废武功的人老实地从站桩、握拳、压肩等基本功练起。毕竟没有经脉尽断，熟悉之后，进步神速，时间不长，手感便回来了。她缓缓描画，心神皆定，画完后像打了一段太极，通体舒畅。

　　一副作品顺利落成，她屏息细看。

　　纸上一把大伞，伞下立一位着白衫的瘦高之人，相比之前的轮廓，这幅画更加细致完整，右下角缀着几个小字——“钟意763”。钟意在粤语里是“喜欢”的意思，两个名字放在一起突然有了某种暧昧的气息。她的脸刷一下红了，赶紧把画压在夹板里。心想幸好他没在近旁，不然可太丢脸了。

　　功力确定恢复了六七成，她对结果相当满意，甚至有些惊讶。杜衡说的没错，自己是有点天赋的。这句话父亲也说过，只是在漫长的时光里被忘记了。

　　幸好，还来得及。

　　她伸个懒腰，站起身来，走到阳台上。外面夜色稀淡，路灯未亮，但仍能借着幽微的光看清对面树的轮廓。

　　“763。”她轻声喊。

　　没有回应。

　　她本想再喊一声，又意识到没有必要。如果他在的话，不论她的声音多小，他必能听到，也一定会应答。现在这样，显然人不在树上。

　　他说要去找最后一个许愿者，钟意不知他调查的怎样，她纳闷的是，当时为什么不带上自己？

　　或许有他的理由吧，回来再问也不迟。

　　可是——去的也太久了吧，要不要念咒语呢？天不灵地不灵，763快显灵。

　　这一会儿功夫，她的心念已经转了好几转。她摇摇头，这样的自己和那些粘人的女朋友有什么分别呢？

　　蓦地，她意识到刚才自比“粘人的女朋友”，不禁脸上微微发烫，像怕别人看到似的，转身快步返回房间。

　　画的太久，眼睛酸涩，肚子也“咕咕”叫开，她索性走进厨房，从网上调出菜谱，做了两道菜，一个是酱爆豆角肉丝，一个是番茄肥牛汤。

　　做饭的手艺日渐精进，甚至已经可以脱离菜谱自由发挥两下，多放点酱油，少放点盐之类的。她对自己近日各方面的进步表示满意。

　　做完之后，两样菜各盛两份，端到餐桌上。

　　763还没回来，她向窗外看一眼，又默默转过头来，肚子像闻到菜香味似的，又咕咕地提醒她。

　　她拿起筷子，独自吃完了自己那一份。

　　不太习惯，最近都是763陪她吃饭。因担心食物中含有水分，763并不能碰触饭菜，但是一起坐着也热闹一些。后来，他还驾轻就熟地有样学样，拿起筷子，装作拨拉饭菜的样子，配合度很高，常常逗得钟意将要喷饭。

　　很久没有一个人吃饭了，原来一个人吃饭这么孤独。她似乎已经忘记了孤独的滋味。

　　人啊，还是不能尝点甜头，尝过之后就惦念上了。你看，以前一个人吃饭也香喷喷的，边吃边看个综艺节目什么的。自从有人陪了之后，下饭综艺也不看了，吃起饭来叽叽喳喳，热热闹闹。

　　她吃完自己那份，怔怔地看着对面的两个碗。为免浪费，每次给763盛的分量都不多。半碗酱爆豆角肉丝，半碗番茄牛腩汤，绿丝红汤，香气四溢。

　　如果他能尝一口该多好啊，他是会夸中华饮食博大精深，还是夸我厨艺高明呢？

　　想到这儿，钟意苦笑一下。有些事，只能想想，比幻想文学还要幻想的想想。

　　她伸手拿过对面的酱爆豆角肉丝，准备吃掉，不能浪费嘛。

　　“偷吃我的饭？”声音从对面传出，钟意手中的碗差点摔地上。

　　763竟然端坐在对面椅子上，眼尾含笑地看着她。

　　“哎呦，你吓死我了！”她放下碗，一手抚胸，心怦怦地跳。这个763，怎么又开始神出鬼没了？

　　763笑道：“我的饭都要被人偷吃了，当然要赶紧提醒。”

　　钟意看着他，觉得他有些奇怪，说话语气什么的都与平时不同，具体什么不同又说不清，好像有点……轻佻？

　　“你……什么时候来的？”她安顿好心跳，问道。

　　763没立即回答，反而深深地看她一眼，轻声说：“刚到。”

　　“哦，”钟意手还摸着碗，想了想往前一推，“喏，你的饭。”

　　763看着眼前的两个碗，一个红色，一个绿色。人类总说“色香味”，看来钟意功夫已到。

　　他抬眼看她，她笑盈盈的，除了刚才看到他时的惊吓，之后她一直这样笑着看他。

　　她说：“你就装作拨拉几下就行。”

　　763夹起一块豆角丝，盯着说：“这个应该没什么水分吧。”

　　“蔬菜还是有点水的……”

　　话音未落，他就将豆角丝放入口中。

　　钟意一惊，蓦地站起来，想要阻拦，已经晚了。她惊呼：“别！”

　　763慢慢咀嚼，细细品味着，抬眼笑着看钟意：“好吃，这么一小条，没什么问题。”

　　她紧张地盯着他：“真没事？”

　　763淡定地摇摇头：“没事。”

　　钟意松了一口气，坐下，仍紧盯着他，因为他又夹起一条肉丝，放进嘴里，也是细细地嚼。

　　“没事？”她看他嚼完，问道。

　　763点点头，又拿起勺子，舀起一点番茄牛腩汤。钟意赶紧起身制止：“这可是货真价实的水啊，还是别喝了。”

　　他微微一笑说：“你们人类熬煮汤水，不就是为了喝精华中的汤吗？这点常识我还是有的。”

　　说完仰头将那一勺浓郁汤汁一饮而尽。

　　钟意紧张地盯着他：“怎么样？有什么感觉吗？”

　　763摇摇头：“还好。”

　　钟意放下心来：“看来你对食物没有排斥反应哎，以后可以陪我吃饭了？”

　　“恐怕你要再多学一些菜式，”763起身走到沙发上坐下，“我的口味会变得越来越刁钻。”

　　“嘁，”钟意大摇大摆地走过来，坐他旁边，“我现在可是高手，你随便点。”

　　“嗯，”763侧过脸看她，“你是挺聪明的。”

　　钟意惊讶：“难得夸我啊，是不是对于本协助者的工作相当满意？”

　　她有一毛病，给点阳光就灿烂，本来还想再接再厉多捞点夸奖来着，没想到763却沉默了，眼神温柔地看着她。

　　她有些不好意思了，赶紧往茶几上找遥控器：“要不要看电影？”

　　763轻轻“嗯”了一声，钟意问：“你上次把遥控器放哪儿了？”

　　刚问完就看到遥控器被安放在电视柜上，这是763一直以来的好习惯，从不乱放东西。

　　她说：“在那呢，拿过来吧。”

　　763说：“你拿吧。”

　　钟意惊讶看他，心想真当自己是大爷吗，她也按兵不动：“你变过来就行……”

　　话未说完，余光一瞥，便看到763一言不发，靠在沙发背上，脸上豆大的汗滴下来，嘴唇发白，浑身发抖。

　　“啊！”钟意马上扑过去，她惊讶地发现自己能抱住763了，看来刚才吃的东西中，有水分进到他的身体里了。

　　“还是不行……”763喘着粗气说。

　　钟意着急地说：“早跟你说了，不要冒险，干嘛非得喝呀，又不是满汉全席！”她急的眼泪都要掉下来。

　　763动动嘴唇，他很想说“是”，那些家常菜在他心里就是满汉全席，却发不出一点声音。他想抬手为她擦去眼泪，可胳膊全然抬不起来。

　　钟意紧紧挨着他坐，双臂环抱他的肩膀，问：“感觉怎么样？不要急，我有办法。”

　　说完她整个身体侧着趴在763的身上，双臂抱得更紧了。

　　一点点水慢慢洇到她的身上，那是从763的身体里渗出来的。明明只喝了一小口，为什么一碰到他的身体就变成那么多呢？

　　她更紧地抱着他，头埋在他的颈边：“不要怕，我在，一会儿就好了。”

　　763的心跳慢慢恢复平稳，呼吸也没那么凝重了，生气在慢慢回到他的身体里。

　　胳膊是最先有感觉的，他试着抬了一下，能动了，这次不同在青竹山被雨淋，只是一小口汤，很快被排出体外。

　　肢体有知觉之后，他做的第一件事是，抬起胳膊，紧紧地回抱钟意。

　　两人的侧脸贴在一处，有水滴渗透其间，滑滑的。

　　其实刚才他一直都在，只是对钟意用了隐身术。

　　他看着她画画，看着她在阳台唤自己的名字，看着她做饭，又坐在她对面看她一个人迅速吃完一菜一汤和一碗米饭。

　　看她自己一个人默默做这些事，看着她的孤独。

　　意识渐渐清明，窒息的感觉消失了，舌头也能动了，他动动嘴唇，低声说：“快好了。”

　　钟意更紧地抱紧他，声音里有哭腔：“我该拦住你的，是我太自私，总是让你陪我吃饭。”

　　“是我……自己要吃的。”他的双手扣在她的背上，轻拍抚摸。

　　“你为什么非要吃呀？装装样子就行了。”她说话一抽一抽地，耸动肩膀。

　　“我只是想陪你吃顿饭……真正的吃顿饭……”他说话仍有些吃力，声音微弱，但每字每句都传到钟意的耳朵里。

　　两人在沙发上半侧身抱着对方，姿势并不舒服，可是他们仍然抱了好久。

　　良久，763的声音在耳边响起：“钟意，你能告诉我，什么是温暖的家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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