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最后一个许愿者
在被老人发现之前，763已经跟踪她走过四个地方了，历时三个半小时。
这老太太是真能逛。
老太太离开钟意他们后，先去麻辣烫摊吃了一大碗麻辣烫，一连吃了两碗，磨磨唧唧的，磨走了对面三拨情侣。而后她又跑到不远处的公园，看老头儿钓鱼，还在旁叽叽喳喳地指点，被人以眼神嫌弃。她脸皮厚得很，像没事人似的溜溜达达继续朝前走，看到商场便走了进去，从一楼一直逛到五楼，又从五楼一路逛到一楼，不管是金银首饰专柜还是衣衫服装店，统统进去溜达一圈，甚至还在一家内衣店流连良久，拎起男士内裤认真查看，无一导购敢上前接待。
终于，逛够了似的，她去地下一层的超市买了块雪糕，舔着雪糕晃荡出门，走到马路牙子的树荫下，停了下来，一屁股坐在牙口上。
“你也坐下休息会儿吧。”她舔着雪糕，没有抬头。
763知道她是跟自己说话，因为旁边没有别人。
但诡异的是，763正在隐身之中。隐身之中的解愿者可以不为许愿者所见，但如今老太太仍能看到他，这才是最古怪的地方。
古怪至极。
763坐在她旁边，侧头看她，她也毫不客气地回看。
她虽然头发尽白，脸上却没什么皱纹，看皮肤状态感觉只是个普通中年人，但那双眼睛又像少年人的，黑亮矍铄，闪着孩童般的盈亮光芒。
“你是谁？”763问道。
“你以为我是谁？”她忍不住笑了。
763没直接回答，反问：“你为什么能看到隐身的我？”
“难道不是你故意隐身，来试探我看不看得到吗？”她说这话时，脸上的童真消失了，换上了然的笑容，那是一副阅尽千帆的笑容。
763沉默了，静静地等待答案，或许他早已知晓答案，仍想等人自己揭开，他才敢承认自己犯下了天大的错误。
那老太太噗嗤又笑：“别这么紧张，现在的解愿者都这么严肃吗？这样的话，工作效率其实不会更高。”说完还煞有介事地摇摇头。
763冷着脸说：“你不是许愿者。”
“又一个把我错认为许愿者的笨蛋解愿者。哎，你们这些小鬼怎么老犯这种低级错误？”那老太太又是撇嘴，又是摇头的：“当然，说我不是许愿者也不准确，我曾经许过愿的呀，只要许过愿就算许愿者，难道只有被你们昳城采撷的才配叫许愿者吗？自大！”
“你到底是谁？”他尽量压抑着狂速的心跳。
那老太太用手掌扇着风，眯眼看着马路上的车流，不急不忙地说：“我唯一许过的愿望就是，不再做解愿者，放我去做一个平凡快乐的人类。”
763心脏猛跳，冷汗直冒：“你是……她？”
……
“她”在昳城名气鼎盛，但763这代的解愿者从没见过她，因为听说她的故事时，她已经离开了昳城。
据说她本来是个平平无奇的三等解愿者，却在一个平平无奇的下午提交了一份撼动昳城的报告。她主动请求，放弃解愿者的身份，去人间做一个普通的人类。
全城哗然。
763没有见识过那种场面，但当时的震撼场景，口口流传经年，丝毫不减震慑。自昳城存在以来，没有任何一个解愿者想过脱去解愿身份，成为人类。
更没人知道这该是怎么个操作法，谁料她却吭哧吭哧搬出一本古老厚重的典籍来，里面详细记述着如何变为人类的幻术以及注意事项。既有先祖典籍，师父们再无拦阻的借口，便按照典籍中的操作，将她“幻化”为人类。
昳城从未有姓名这回事，却在书里对成为人类的解愿者慷慨赐名“落入者”，取意如从天堂落入地狱，或从高空落入低谷，总之是一个自甘堕落的表述。
昳城天然的，高高在上的，认为成为人类是自甘堕落的“落入陷阱”。落入者将会失去昳城法术，除了能继续看到其他解愿者之外，变得如普通地球人类一样，最终也会像人类一样死去。
再无特殊。
“她”却热烈向往这种“落入”，正式成为人类那年是25岁，这是按照人类年龄计算的，因为此后再无昳城眷顾，便只能按照人类的速度老去。
这样算来，坐在763旁边的她已经90岁了。
“你们还知道我？”她竟然有点惊讶，刚吃完雪糕，向后一扬手，雪糕棍准确无误地抛入垃圾桶中。她转头打量763说，“看来昳城这么多年也没发生过其他有意思的事，实在太无聊了，更可怕的是还以无聊为荣，啧啧啧。”
“您……”763斟酌字句，“一直在这里？”
“嗬，”她大笑起来，眼角还是起了些细纹，“我去的地方可多了，全世界几乎都走遍了，玩遍了，吃遍了。爽呀！”
763不知如何接话。
“要不是时间不够了，我肯定开个直播当网红，赚更多的钱，去更多的地方。”她满脸遗憾。
“时间不够？”763刚脱口而出便心中了然。
昳城的时间走得极其缓慢，所以昳城人的寿命比人类要长三倍以上，除了763这样着急累积愿值的，没人愿意像人类那样奔忙。他们要花40年用来长大，40年用来学习，再用100多年解愿，剩下的100年只用来教书授业、整理档案、采撷愿望等等。
时光悠长，无需着急，一切都慢悠悠的，很多解愿者第一次来到这里时甚至都难以适应这边的节奏。
他们从未想过时间不够这回事。
可是，这里是地球，她现在是人类，人类的大限来的很快很快。
“我来这里已经70年，很清楚没剩多少日子了。可这70年的时光才叫真的活过啊。”
763默然，他终于见到传说中的人物，却只是她最后的光景。
她略带遗憾地说：“只可惜，我大限之时竟然还是以解愿者的死法告别这两个世界，真是可惜可惜。”
“解愿者的死法？”他问。
“灰飞烟灭啊，”她呵呵一笑，“变成风缠绕这颗星球，也不错，人类还得把自己烧成灰才行，我们一步到位省事了。哦？我刚才是在说我们吗？哈哈，我声明，我对解愿者这身份可没有半分留恋。”
老太太恢复了无谓和坦然，静静看着前方，像在回忆往事。她突然轻声“啊”了一声，说：“有件事你能帮我做吗？”
“什么事？”
她笑的一脸灿烂，眼睛眯成了两条缝，手指着上方说：“带我到树上看看。”
两人瞬间转移到树上来。
老太太坐在一个粗壮的树枝上，763坐在另一头的树枝上，原本遮挡在前面的繁密枝叶都不知哪里去了，眼前一片开阔天空。
763看向另一侧坐着的老太太，她悠然自得地晃着双腿，眼睛环顾整个树冠，口中发出“哇”的声音，好似已经很久没有坐在树上了。不一会儿工夫，她就适应了，像一个驾轻就熟的解愿者。
“别看我身子骨挺硬朗的，可是爬树对老人家来说，危险系数还是有点高。”她说，“谢谢你啦。”
“不用谢。”
“对了，你刚才拉我上来时，为什么还要打着伞？难道你受过罚？”
763点头。
“看不出来啊小伙子，竟然有勇气做出格之事，不错。”她脸上竟有佩服之色，“昳城规矩太多，想借此剔除七情六欲，把解愿者变成只会工作的工具人。呵，你说真管用吗？解愿者但凡在这里多待一会儿，都不会再喜欢昳城那个鬼地方了。不信你看，谁不会偷偷懒啊，享享乐啊。”
763顺着她手指的方向看去，那里正是最繁华的十字路口，车水马龙，人流如织。
他和她都能看到，街上有很多解愿者，却没什么人在工作，有的无所事事地闲逛，有的蹲在地上吃零食，有的走进了美容店，有的踩在滑板上蓄势待发，还有站在十字路口闲置的交通岗上，和一个男孩热烈拥吻……
以前763专注解愿，和同行交往不多，现在有机会冷静观察他们，才发现那些在昳城遇到的冷冰冰的同事们，在这里都焕发出新的生气。
“为我举行落入仪式时，师父问我，做人有什么好？呵呵，你说做人好不好？你看看他们，来到这里都变得这么烟火气，只有烟火气的活着才叫活着啊，在昳城纵使活过几百年又有何意义呢？”老人自如地向后靠在树干上，两手交叠搭在脑后。
不知为什么，763听到她讲“只有烟火气的活着才叫活着”时，脑子里一瞬间闪过钟意的样子。她笨手笨脚地做饭，她头发蓬松地初醒，她因领导一句话坐立难安，她咬着笔杆构思，她为房贷发愁，她跺脚惊呼为什么我的愿望没人理……还有更多，更多763参与过的烟火气。
他和她一起看电影，陪她走在林荫道上，为睡着的她盖毯子，和她吵架斗嘴因而气结……
原来和钟意有关的种种也是烟火气，它们无色无形，却似密网牢牢兜住了他，让他动弹不得，不舍离去。
老太太人精似的，看763若有所思，微微一笑，也不揭穿，只说：“能拥有片刻烟火气也是幸运的。”
她长舒一口气，觉得自己真算昳城顶顶幸运的人了。
她曾经攀上最高的山脉，路上一只猴子总跟着她，撵都撵不走；她曾经激浪长江，一个浪打过来，她先嗷嚎一嗓子，才一猛子扎水里，得了比赛的冠军；她曾干了一个月的垃圾处理员——没人愿干却报酬丰厚，拿来的酬劳只为换取名厨做的佛跳墙，当真吃了个心满意足；她也曾跋涉千里看一场正宗的脱衣舞秀……
满足了，真的满足了。她坐在绿叶环绕的树枝上，摇晃着摇晃着，笑了。
她像是对另一边枝丫上的763说，也像是对自己说：“此生无憾。”
763却在刚才想到钟意的时刻走神，神思恍惚了许久。他突然在树荫下感到前所未有的寒意，背上鼓出一层密密的汗来。
老人家是来自昳城的“落入者”，不是许愿者。她不是许愿者，她不是许愿者，她不是……
那……最后一个许愿者是谁？
他脑中轰鸣，周围的世界仿佛都远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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