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阳以西的城堡

　　钟意这几天玩疯了，和763一起。

　　她没有问763究竟哪天会离开，好像不问，那天就永不会到来。自从上次在阳台彻夜长聊之后，她掌握了一个说服自己的理由——总有一天，他会变成风，她会变成尘埃，他们会在宇宙尽头再次相聚。既然如此，不如好好享受能在一起的时光。

　　763仿佛在她的心上搭了听诊器，听到了她的心思，便很默契地陪着她玩。他一手扬起大伞，一手挽住她的细腰，在城市穿梭而过。他们于车流中飞掠而过，在堵车时张扬地呼啸而去；他们踩着高高的树上的叶子，从这棵树蹦到另一棵树的顶尖，像是在跳芭蕾舞；他们还跑去游乐场，与过山车、跳楼机一较高下，钟意紧紧抱住763的腰，尖叫地俯冲或爬升，声音混入人群中……

　　她就在这样的亢奋和昂扬中游历遍这个城市从未见过的风景。

　　有一次玩的累了，二人终于在一个别墅区停了下来。钟意坐在三层小别墅的天台围墙上，脚在外面垂着晃动。她的胆子在一次又一次飞翔中历练壮大，大到以往那个谨慎多疑的钟意仿佛早已被晴空和白云涤荡掉了。

　　因为她知道763就在身边。

　　她回头问763：“你也太幸福了，天天这样飞。”

　　763坐在她身边，看看她又看向远处正要沉下去的夕阳，笑着说：“以前为了累积愿值，尽快完成任务，哪有心思这样玩儿？”

　　钟意挑眉：“这是第一次这样玩？”

　　“那……倒也不是，”他被她这样看着有些心虚，“偶尔累了也会跑到无人的地方看看风景，但是……”

　　“看来还是有过啊，刚才还骗我说没心思玩，”她故意逗他，“哈，没想到地球男人的巧舌如簧你倒是学会了。”

　　763笑笑不答，他本来想说“但是从来没有这么开心过”，幸好她打断了他的话。

　　有些话不需要说出来，或者说出来没有用，便不如不说。缄默也有迷人的力量，就像他们两个现在谁也不说话，静静坐在天台上，看着夕阳慢慢浸入城市这杯大饮料里去，融化出橙红粉紫的色彩。

　　突然，763“嘭”的一下打开伞，伸手按住钟意的肩膀，说：“嘘，有人。”

　　钟意回头看，果然，从天台的小门里匆忙走出来两个人，一男一女，年纪不大，看起来像是中学生。

　　女孩短发短裤，很帅气的样子，只是圆圆的脸蛋出卖了她，显出几分稚气，她有些着急地对男孩说：“我妈来了，你得赶紧走了。”

　　男孩个头不高，穿着朴素，头发很短，脸色黝黑，全身上下仿佛被笼进一团黑雾里，但他那漆黑的眼睛却特别亮，闪动着略带羞涩和紧张的光。

　　他走到围栏处，一只脚正要跨过去。钟意心下一惊，正想提醒危险，被763用手使劲按住肩膀示意不要出声。

　　谁料此时他们身后传来声音：“你是谁？”

　　钟意循着声音回头看去，脑袋登时炸开，如果不是763扶着她，估计早就一头栽到楼下去。

　　是池晏。

　　她穿一身真丝连衣裙，头发梳的一丝不苟，脸上架一副金丝眼镜，在夕阳下反着光，看不清眼睛。但她的眼睛钟意太熟悉了，眼尾上挑，眼神锋利，看人总带着审视。现在那双眼睛一定在审视着这个男孩。

　　那女孩大喊一声：“快走！”

　　男孩反应迅速，一只脚向外跨出，踩住围墙外的金属架，双手摁住围墙，另一只脚跟进，轻松翻身，整个身体挂在外面，钟意惊得还未出声，那男孩两手已经抱住白色的排水管，接着顺着管子一溜向下滑去，几秒钟就滑了下去。

　　动作轻盈仿佛有人在托举着他，速度之快直让钟意惊得瞠目结舌。

　　池晏踩着小高跟鞋，朝这边跑来，边跑边喊：“站住，你敢！”

　　只见那女孩也学男孩的样子，一只脚迈出围墙，也要向外翻越。池晏惊叫：“依依！不要！”

　　她满面惊恐，双脚立在原地不敢靠近，两只手半举摇摆着，做出阻止的手势。池晏展现了钟意从未见过的样子，却只是一个母亲担心女儿的平常样子。

　　她女儿却毫不理会，仿佛没听见般，也一溜烟的滑了下去，动作轻盈犹如学过轻功。

　　钟意一直保持着呆坐围墙的姿势，双手紧紧抠着身下的石灰板，眼睁睁看着女孩和男孩飞速地滑到楼下，又眼睁睁地看着池晏尖叫着扑到围墙边，徒劳伸手想抓女儿，却扑了个空。

　　池晏喘着粗气，看到三层楼下的女儿安全降落，才稍稍安心，整个人软瘫地靠在墙边。片刻之后，她猛地转身，向门口跑去。

　　天台上没有其他人了，恢复到本该有的清净，仿佛刚才那些戏剧化的逃离和追捕都只是一幕短剧。钟意转头看763，他的手还紧紧按着她的肩膀。

　　她轻轻耸耸肩膀说：“你按的太大力了，像抓捕犯人似的。”

　　763脸色微动，松开了手。刚才钟意大惊小怪的样子，不按住她，估计早飞奔出去救人了。

　　可看她这架势，好像嫌他多事似的。

　　“那个女的是我们池总，”她神秘兮兮地说，“怎么就那么巧，跑到池总家楼顶了？哎，倒霉。还不小心看到她们母女间的大战，幸好她没看到我，不然可有我受的。”

　　763看她惊慌未定的样子笑了。

　　“你又笑我？”她瞥他一眼，“你不知道，我们人类最怕的人有三类，一是父母，二是老师，三是上司。喏，这位，就是我现在的上司。”

　　763点点头：“嗯，看出来了。”

　　“你什么意思？！”钟意装作愠怒的样子，微微上翘的嘴角却出卖了她。夕阳在她脸上擦了一层金粉，细细的绒毛根根分明，眼睛弯弯，嘴角弯弯，笑意满盈。763有些愣了。

　　她看763一直盯着自己，有些不好意思说：“我们赶紧走吧，千万别被池总撞到了。”

　　763点点头，一手打伞，一手牵起她的手，两人轻悠悠地飘然落地。

　　谁知道，刚走过转角，就看到了正在争执的池晏母女。

　　“他到底是谁？哪个学校的？”池总厉声问道。

　　她女儿双臂张开，拦在她面前，显然在阻止池晏去追那个男孩，人早已不见踪影。

　　“他是我朋友，你不要为难他。”

　　“朋友？！”池晏声音突然拔高，“是男朋友吧？唐依依！你竟然敢把他带到家里来！这都是跟谁学的！？”从后面看去，她的背影微微发抖。

　　她女儿把手放下，冷笑道：“你看，我说什么你都不信，你愿意怎么想就怎么想吧。”说完她擦过池总的肩膀，朝家里走去。

　　池晏一直没有转身，但从背影看起来，她在努力压制怒气。消瘦的背影酝酿着不可直视的怒意和气势。

　　钟意不自觉地屏息，虽然她知道池晏看不到她，还是不由地怂了。她本来就怂的很，小时候怕她妈，上学怕老师，上班怕上司。面前这位既是一位母亲，又是她的上司，这让她一瞬间恍惚自己是被灭绝师太寻到的纪晓芙。

　　她伸出食指指旁边，对763示意从旁边绕过去，然后自己微微弓着腰蹑手蹑脚迈步要走。

　　突然，一个冷冽的声音从前方传来：“钟意？”

　　她大惊抬头，发现池晏正盯着自己。不知池晏是什么时候转过身的，也不知自己是什么时候……把手从763手中抽出来的。没有763的触碰，虽然人仍在伞下，也无用了，还是会被别人看到。

　　这下完了。

　　她又是惊恐又是懊悔，还非常慌张，面对池晏冷冷的表情，结巴起来：“我……我刚才……”她一边说一边转头看763，没想到人家像是没事人似的看一眼钟意，又看着池晏，仿佛在等一出好戏。

　　看763没有救她的意思，钟意咬咬后槽牙，战战兢兢地编造理由：“我路过，那个，刚才去朋友家……路过……”

　　她从小落下的毛病，一见领导说话就不自然，尤其是说谎的时候。

　　池晏那双不大的眼睛闪着锐光，虽然在镜片后面藏着，但钟意仍然看到了那两束光，宛如CT一样扫描着钟意。

　　“你刚才都看到了？”她问。

　　“啊？”钟意赶紧摆手，“没没，我什么都没看到。”

　　池晏点点头问：“你找我什么事？”

　　这下轮到钟意惊讶了，她眼睛瞪大，不知道池晏什么意思。

　　“我没……”

　　“想要继续留下来？”池晏的语气仍没有表情。

　　钟意嘴巴微张，疑惑几秒便了然了，心想，她不会以为我是来找她求情的吧？她赶紧摇头，这个锅她可不背。

　　池晏上下打量她，略微沉吟，突然开口说：“你进来吧。”

　　说着她路过钟意，朝家里走去。

　　钟意彻底呆住了，什么意思？让我去她家干嘛？她想喊住池晏解释误会，却听到763凑到她耳旁说：“跟她去。”

　　“为什么？”钟意小声问，“我又不是来求她的。”

　　“你可以接近她女儿。”

　　“为什么？”钟意很意外。

　　“因为……”763看着池晏的背影说，“她女儿就是我要找的人。”

　　确切地说，是师父要找的那个小女孩。

　　“你怎么知道的？”她惊讶。

　　“她的名字，”763回答，“唐依依。”

　　他回想起多年前，他和师父站在那个小女孩面前，虽然他们早就知道了她的名字，但仍然装模作样地问，小朋友你叫什么呀？

　　那女孩儿笑起来眉眼弯弯，歪着头回答：“我叫唐依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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