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阳以西的城堡

　　池晏一路无话，钟意也只能默默跟着她上到二楼，又无言地跟她进了书房。她忽然想起第一次见池晏时，就是这样跟在她背后，默默地走着，一路走进会议室接受面试。

　　当然，现在有些不同了，具体是什么不同，她讲不出来，只是知道现在的自己至少多了些底气。

　　池晏没有坐，只靠着办公桌站着，也没让钟意坐。

　　“你想继续留在Mface？”池晏抱着双臂，看着她问。

　　钟意一时不知如何回答，自从食神提醒她后，她还没仔细考虑过这个问题，会不会继续留在《Mface》，其实跟池晏无关，是她自己没找到答案。

　　跳出去，做自己真正想做的事，还是继续留在一个不喜欢也不讨厌的工作里？她不知道怎么回答池晏，也不知道怎么回答自己。

　　池晏看她没说话，笑着说：“其实你不是很适合做记者，虽然我知道你最近做了几个大新闻，但我从不以结果评判人。”

　　钟意看着她，静静等待接下来的话。

　　“只是，”池晏话锋一转，“我倒不是不能多留一个喜欢的人。所以留不留，取决权在你。我手中的浮木依然有效。”

　　钟意惊讶了，喜欢的人？难道自己还是池晏喜欢的人？她无措地说：“谢谢池总。”

　　“你不用谢我，要谢就谢马主编。”池晏说，“要不是他替我做了两年主编，我怎么能知道谁不是溜须拍马见风使舵的人呢？”

　　钟意惊出一身冷汗，突然生出一种死里逃生的感觉。

　　池晏继续说：“当初他以为自己有多厉害，能把我逼走，他不知道的是，是我自己要走的。传统媒体行将沉没，他却喜滋滋地被绑在上面，错失了逃生的最佳时机。”

　　钟意突然想起763提过，“娘娘”曾是763的许愿者，那次他的愿望便是挤走池晏，担任主编。他自以为的梦想成真平步青云，其实不过是攀上了一条无根悬梯而已。

　　她突然觉得763说得对，所谓愿望的实现，有时未必是好事。想到这里，她没头没尾地问池晏：“池总，您一定从不许愿吧？”

　　“许愿？”池晏眉毛一挑，对这个问题有点意外，“对，我从不许愿，怎么，你喜欢许愿？那种东西不靠谱的，人应该把命运掌握在自己手中。”她说话的时候非常自信，像披着金刚机甲一样无懈可击。

　　钟意得到了早已猜到的答案，微笑着点点头。

　　突然，头顶传来“咚”的一声响，吓了她一跳。

　　池晏面色不改，抬头盯了天花板几秒，说：“别理她，正在叛逆期，成天跟我对着干。”

　　原来楼上就是唐依依的房间。

　　“青春期是这样的……”钟意尴尬地说，话音未落，上面又传来一声响声。

　　池晏轻轻叹口气，一丝疲惫从她那密不透风的机甲中钻了出来，她对钟意说：“我从没想过，我池晏最难对付的对手竟然是自己的女儿，如果许愿有用的话，我恐怕真要许愿了。”

　　钟意趁机试探地说：“池总，不如……我是说，我可以试试跟她聊聊。”

　　池晏盯着她想了想，微微点头：“也是，你帮我探一下，那个男孩到底是什么人。我不反对她交朋友，可是那个男孩我去查过了，并不是学生，好像在一个什么厂子里打工的。你说这种能有什么好人？我问她她也不说，与其我在这里徒劳无功地猜测，不如你帮我查查，那个男孩到底给她灌了什么迷魂汤。”

　　又领到一个新的任务。刚才是763让自己来接触唐依依，现在是池晏，钟意觉得自己真好用。

　　没办法，池总女儿很有可能是763要找的那个女孩，一定要帮她弥补当年的遗憾，这样才能让763和他的师父了却心愿。

　　自己什么时候也成为解愿者了？

　　一路出神，走到三楼唐依依的卧室门口时，她站住了。

　　卧室门大开着，里面的东西一览无余，包括站在门边的763。

　　763早就上来了，认真观察唐依依，怎么看怎么觉得像那个小女孩。都是圆圆的脸，黑亮的眼睛，只是她的脾气变大了许多，没一会儿功夫，她已经踹了两次椅子，摔了一把键盘了。

　　她的书桌上铺了一整张桌面的书、试卷和草稿纸，书柜一直从书桌绵延到门边，每层都被厚薄不一的书籍占满，散发着一种与女孩年龄不相称的厚重的压抑感。除此之外，玻璃柜里还陈列着大大小小几十个奖杯和奖牌。

　　池总对这女儿如此用心良苦，钟意一时竟不知该心疼哪个。

　　763看钟意上来，两人对视一眼。

　　钟意敲了敲开着的门，唐依依正坐在转椅上，听到声音转回头来看她。

　　“你是谁？”她警惕地问。

　　“我是池总的……朋友，”她顿了一下，“你妈妈很关心你，想……”

　　没想到唐依依左右微微转动椅子，上下打量她，噗嗤一下笑了：“又是一个巴结我妈的。”

　　钟意正想解释，763说：“你说我知道你是许愿者。”

　　钟意瞪大了眼睛，只是嘴唇微动，以微不可闻的声音问：“什么？”

　　763解释道：“这个女孩是许愿者，刚才他们那么轻易就从顶楼滑下去，是因为有解愿者帮忙。我看到了。”

　　她了然，正想继续问763，却见唐依依一直紧紧盯着她。也是，她这个不速之客来到人家房间却不说话，只在门口呆呆站着，看起来确实可疑。

　　唐依依说话一点都不客气，直来直去的，很有池晏的风范：“你还有事吗？我要写作业了。”说完，她脚在地上轻轻一点，转过身去。

　　“我知道你是许愿者。”钟意迅速地说。

　　果然，唐依依的背影一顿，她微蹙眉头转过头来，盯着钟意。

　　“你……”她终于站起身来，再次上下扫视钟意，“你怎么知道许愿者的？”

　　“因为……”钟意深吸一口气，自从做了763的协助者，她已然练就一番说谎不眨眼的技能，“我也像解愿者一样，是来帮你的。”

　　唐依依惊讶道：“你还知道解愿者？你到底是谁？”

　　“我说过，我是你妈妈的朋友，刚才碰巧看到了解愿者，知道了……知道了你的事。”钟意硬着头皮往下编，眼神偷偷扫过已经走到唐依依身后的763，示意寻求帮助。

　　唐依依眼中闪过精光，问：“我怎么知道你说的是不是真的？”

　　763站在唐依依身后，对钟意说：“那个男孩叫林子承，在化工厂打工，你们两个相识于两年前的数学竞赛，她的愿望是要帮他重返学校。”

　　钟意屏息听完，朝763微微颔首，看着唐依依的眼睛，将763的话一字一句地重复给她听。

　　唐依依这下真的信了，她有点警惕地看着钟意：“你想干什么？告诉我妈吗？”

　　“我说过，我是来帮助你的。”钟意突然觉得自己此刻特别像一个解愿者，努力说服许愿者相信自己真的是来提供帮助的。

　　“怎么帮？”唐依依问，“我妈妈把我的手机、电脑都收走了，不让我跟林子承联系。当然了，我的解愿者可以帮我见林子承。所以，你能帮我什么呢？”

　　钟意看她警惕的样子，心想真是有其母必有其女啊，自己是倒了什么霉，总跟这种有心机的人过招呢？

　　不过，转念一想，自己好歹也是跟杜衡、冯羽翔这些精明似狐狸的人交过手的，于是气势上来了，心一横说：“解愿者不能帮你的我能帮。你不就是想让林子承继续读书吗？我知道解愿者可以帮你实现这个愿望。可是之后呢？林子承可以继续读书，解愿者完成任务离开，而你，还得留下来跟你妈相处。直接告诉她，她未必不支持你。”

　　唐依依冷笑：“她支持？你知道吗？在她的口中，林子承是‘这种人’，她不让我和‘这种人’来往，觉的我会被人家带坏，她到现在都不知道，那次数学比赛我就是败在‘这种人’手下的。她恐怕早就忘了她当年也是从农村考出来的！”

　　钟意一听，这母女俩的矛盾还真深，于是迟疑地说：“你是不是对她有什么误会？据我所知，池总一直在做失学儿童助学公益活动，而且她的成名报道<走出鹦鹉山>就是关注大山里的失学儿童，当年引起很大轰动。你跟她说实话，她一定会帮你的。”

　　“那你可能不了解她现在是什么样子，彻头彻尾的商人！”唐依依转身向书桌走去，“我看还是别浪费时间了，跟她说等于白说，我有那个时间不如做点题。”说着她拿起了书。

　　钟意和763对视一眼，他向她摇摇头。

　　她只好说：“总之，我会找池总，说服她一起帮助林子承。”说完便退出门去，顺手带上了门。唐依依一直没有回头。

　　回到二楼，钟意和763向池晏的书房走去，她在心里默默打底稿，等下要怎么跟池晏讲唐依依的事情，这是多年职业生涯中向领导汇报养成的习惯。先要帮唐依依和池晏把关系修复，才能走到下一步，帮她父母复合。这是763的心愿。

　　池晏书房的门虚掩着，她轻轻敲了两下门，没有回应，隐约听到屋内有人讲话。过了不久，门打开了，池晏站在门口，一手叉腰，一手拿手机打电话。

　　池晏扣住话筒，对她说：“我这里有急事要处理，你先回吧，等会儿我再联系你。”

　　有些失望，但她还是识趣地退了出去，走出大门后，回头看向那座漂亮的小楼，幽幽叹了一口气。

　　“怎么了？”763问。

　　钟意白他一眼：“你还优哉游哉的，刚才我被那小姑娘质问的时候，怎么不帮我？”

　　763看她赌气的样子笑了，说：“你随便跟她说什么都行，反正我可以清除她的记忆。”

　　钟意这才反应过来，对呀，他可以随便给人清除记忆哎，自己刚才面对那对母女时紧张兮兮的，想起来都懊恼。

　　她问：“既然这么简单，下一步我们的任务是不是去找她爸爸，然后让她父母重修旧好。”

　　“你工作效率什么时候这么高了？”763说。

　　“先说好了，这可是额外任务，我要另收费的。”她突然意识到自己现在也不正经工作了，天天在忙活763的事。

　　“收费是可以，只是，”763微微蹙眉，转过来问钟意，“我有一件事得先弄清楚。”

　　“又怎么了？”

　　“唐依依的书桌上好多化学、物理的书，她现在是老师吗？”763停住脚步看着钟意。

　　“老师？”钟意也停下脚步，面对763而站，她突然觉得没听懂他的意思，“她怎么可能是老师？她还是学生啊。”

　　“学生？多大的学生？”763问。

　　“高中吧。”钟意努力回忆之前听池晏提起过女儿，当时在上初中，此时应该已是高中生了吧。

　　“高中生是多少岁？”这话其实不应该问，可是763还是不由地问出了口。

　　“你怎么了？解愿者不会连这点常识都没有吧？看她样子大概十六七岁吧。”

　　763彻底没希望了，长叹一口气，又摇摇头，自言自语道：“竟然……哎！”

　　“怎么了？”

　　这个样子的763还是第一次见到，钟意不免有些担心。

　　“她不是我要找的人。”763的声音有些低落，还伴随着一声微微的叹息。

　　他的叹息犹如重锤把钟意一下打在原地，动弹不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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