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阳以西的城堡

　　如何成为一名优秀的解愿者？令狐忘和763曾经严肃认真地讨论过这个问题。

　　除了聪慧、勤奋、方法得当之外，优秀解愿者最重要的品质就是无情。令狐忘统计过，历来排名前十的一等解愿者中，无人不断情绝爱，包括现在的763。

　　他们有个共同点，执行任务如同处理流水线作业，不论许愿者是何背景，有何苦楚，什么性格，他们对此全不关心，只求效率，不论手段。他们与许愿者尽量不交流，更不会投射任何感情在其身上，完成任务及时抽身，仿佛许愿者只是一顿快餐，吃完付钱走人。

　　令狐忘感叹，教科书般的操作啊。虽然书上是这么写的，课堂上也是这么教的，但有几个解愿者能够做到这样冷酷无情？与许愿者朝夕相处的亲密感，走进他们内心秘密的信任感，帮他们实现愿望时的满足感，这些情绪如此动人，怎能让人不动心？毕竟他们只是解愿者，不是神仙、妖怪、魔鬼、天使。

　　一旦动了心念，便容易犯错，更容易牵连不清，自古至今，因此获罪的人数之不清。

　　所以解愿者一般分为三类，一类是犯了重大错误而获罪的；一类是工作中虽然没有太大的问题，但是也不免被人类影响到情绪的；第三类就是完全不为所动的一等解愿者。

　　可是，在昳城，有一个人神奇地集三类特点于一身。他就是763的师父。

　　他像昳城所有的解愿者一样，没有姓名，极少交际，来去匆匆。因为愿值累积较高，早早便被封为一等解愿者，可却是其中的奇葩——他并不是一个无情的解愿者。

　　据说，他会和许愿者聊天交朋友，了解他们内心最深的渴望，在解除愿望之余，还会帮许愿者解决其他问题，神奇的是，他的任务执行全然不受影响，又快又好。

　　最重要的是，他还有一个其他解愿者不具备的能力，那就是全然不受人类的影响，为许愿者清除记忆后，可以马上开始下一个任务，情绪毫无波澜。简直是神人。

　　因此，江湖上长久地流传着他的传说，他被看做对人类富有感情又不耽误任务的天才解愿者。还在培训学校时的令狐忘和763如每个解愿培训生一样，将他奉为偶像。

　　待他们从培训学校毕业，第一次见到他时，这位传说中的解愿大神已经满头白发，临近退休，因为他做的实在太好了，多干了好多年才被允许退休。763见到他的时候，他已经很老很老了，但是精神状态却很好，对763知无不言，教授的非常耐心。

　　那是十八年前的事了。那时的763是最优秀的毕业生，分配到传说中的大神手下，心里说不出的高兴。两人要共同完成四十组任务，这是他解愿生涯最后的任务，也是763解愿生涯最初的开始。

　　最天才的师父带最天才的学生，三十九组任务果然顺利完成了，763心里感叹果然又快又好。可是谁都没有料到，在执行最后一组任务时，他们出了差错，传说中的大神解愿者沦为阶下囚，最优秀的毕业生763连带受了水刑。

　　这些都因最后那个许愿者而起。

　　最后一个许愿者是个小女孩，大概十岁左右的样子，她的愿望其实很简单，是希望她离异的父母复合。白发苍苍的师父带着763先观察了女孩及父母几天，掌握了一些基本信息。

　　他对763说：“看来这最后一个愿望比较简单了。”

　　763同意。

　　“开始吧。”师父说。

　　两人一跃从树上落下，站在刚刚放学的小女孩面前。

　　她正在吃着雪糕，身边没有其他小朋友，一个人慢悠悠地走着。她脸蛋胖乎乎的，扎一个马尾辫，穿一条白色小裙子，看到两个人从树上跳下来，睁大了眼睛看他俩，面上虽有惊讶，仍不忘去舔那雪糕。

　　“你们是从树上跳下来的吗？”她问。

　　师父双手撑在膝盖上，俯下身去，学着奶声奶气的声音，对小姑娘说：“对呀，从那么高跳下来，厉不厉害？”

　　她瞪着大眼睛，黑亮黑亮的，无比惊讶地问：“爷爷，您这么大年纪了，还能爬树？”

　　“哈哈哈，”师父大笑起来，说，“你看我虽然头发胡子都白了，可是我的身体年龄还很年轻呢。”

　　小姑娘仔细看他，虽然他头发雪白，胡子也是雪白的，但是脸上却光彩焕发，没有皱纹，她奉承说：“爷爷，您真是鹤发童颜！”

　　那位老爷爷又哈哈笑起来。小姑娘向他身后一瞥，后面站着一个高个子的叔叔，一脸冷漠地看着两人对话，一言不发。

　　“他是谁？”她轻声问老爷爷。

　　师父回头看了眼763，站直了身子，对小姑娘说：“他是我的徒弟，你可以叫他帅叔叔，别看他外表那么冷漠，其实他是个热心肠。”

　　说着他转身对763使了个眼色，763只好对小姑娘笑了一下。

　　没想到小姑娘顿时满脸警惕，环顾四周之后，一溜小跑地逃了。

　　师父对763说：“你呀，遇到小朋友不要着急，慢慢陪她玩，小孩很好哄的，等她卸下防备，想完成任务不就简单了吗？”

　　763犹豫了一下说：“可是书上说，小孩比较麻烦，还容易泄露秘密。师父，我觉得我们最好速战速决，不要花太久的时间。”

　　师父笑了：“你是个好学生，昳城学院教的内容也是多年的经验。可是人类没有书上讲的那么简单，每一个人都有自己的故事，自己的性格，自己的期盼，就像他们自己说的一样，这个世界上没有一模一样的两片叶子。同样的愿望，在不同的人身上，所使用的方法也不应该一样。你刚毕业，不要强求，慢慢在实践中摸索，总有一天能明白。”

　　763似懂非懂地点点头。

　　后来，师父非常有耐心地用了三天时间找那小姑娘玩。那小女孩看起来胖乎乎的，可是狡猾得很，非常不容易相信别人。好在师父实在和蔼可亲，又有不少逗小孩的花招，没过多久，他就跟小姑娘混成忘年交了。

　　小姑娘还跟他拉勾，保证绝对不把见到他们的事情告诉别人。

　　763心里对师父满满的佩服，不到一会儿功夫，眼前这一老一少的“好朋友”已经开始密谋如何让她父母复合的计划了。只是那小鬼看他的眼神仍然充满了警惕。

　　他全不在意，这些人类，总是不能相信解愿者，如果对他们多点信任的话，那所有的解愿任务都要简单的多了。

　　当然了，人类和人类互相之间也不信任，或者说正因为人类彼此不信任，所以才不信任解愿者。很多解愿任务失败正是因此，这就怪不得别人了。

　　女孩的父母离异两年了，母亲在银行工作，业务繁忙时总要加班，离婚后不允许父亲来见她，而且这女孩在学校里也不怎么合群，平时总是形单影只的。这为他们接近她创造了不少机会。

　　只是，763不怎么搭理小女孩，一心只想赶紧完成这最后一个任务，到时就可以独立执行任务了。

　　他们两个关系的转折点出现在一个下雨天。

　　彼时763还未受水刑，和其他的解愿者一样不惧怕下雨，他和师父一起站在女孩楼下等她，雨丝落在他们的头发上、肩膀上，又顺着流了下去，仿佛二人的身上敷了一层防水膜。

　　他们来找小女孩是要继续商量如何撮合她父母。之前考虑过的几个方案，在她那个油盐不进的母亲那里统统不管用，只有拿出最后一招来了。

　　小女孩打着一个黄色小鸭形状的伞，蹦蹦跳跳地跑下了楼梯，朝他们飞奔过来，却在离他们10米远的地方站住了。她愣愣地看了他们一会儿，转身飞奔回去。师父喊她的名字，她仿佛没听见似的，又仿佛身后有鬼追她，飞也似地上了楼。

　　三分钟后，人终于又出现了，手上多了一把黑色长柄伞。她走到他们面前说：“这么大的雨，你们怎么不打伞呢？给！”那长伞看起来很重，女孩单手举着有些吃力，手腕都晃了起来。师父接过伞，笑着对她说：“谢谢你，这是我第一次打伞。”

　　那也是763第一次打伞，他看着女孩，她圆圆的脸蛋因奔跑而泛红，喘着粗气，断断续续地回答：“不……不用谢，应……应该的。”他突然对师父说的那句话有了新的理解，师父说，如果你想看，你会看到人类的善意闪闪发光。

　　他们告诉小女孩让她父母感情修复的最后一招——装病。本来以为她会拒绝，没想到她头微微歪着，皱着眉头想了一会说：“好吧，看来只有这个办法了。”师父一下笑了说：“这次我们一定会成功。”

　　女孩装病非常顺利，只闭着眼睛“哼哧哼哧”的，医生查不出什么毛病来，她妈妈急了一身汗，只得把爸爸叫来。两人自离婚后第一次没有吵架，而是齐心协力地关心女儿的身体和治疗情况，结成了久违的同盟。

　　763站在女孩的病床边，递过去一个削好的苹果，说：“装得挺像。”

　　“那当然，我是谁？对了，问你一件事，”女孩朝他眨眨眼，“你说，我爸妈这次真的能复合吗？”她说着扭头看窗外的父母，他们正平静地聊着什么。

　　763看着她黑亮的眼睛沉默了，其实他对这次的任务还是很有信心的，只是看到女孩殷切的眼神突然心里泛起一丝怜惜。这么小的孩子，愿望本应是吃吃喝喝逛游乐场，可是她却要郑重地放下孩童本应有的欲望，夹在父母中间，充当和事佬，为成人的错误买单。

　　他郑重对她点头：“没问题，你的愿望一定能实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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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钟意坐在阳台藤椅上，喝了一口啤酒问763：“后来呢？她的愿望实现了吗？”

　　763黯然摇头，他已经很久没有想起那个小女孩了，现在跟钟意提起来，眼前突然闪过她那黑亮的眼睛，殷切的神情，心里一阵绞痛。

　　那是他和师父解愿生涯中的唯一一次失手。

　　“有一次她遇到意外，我和师父救了她，我们因此获罪，我受了水刑，师父被永久关押不得踏足这里。因为昳城有规定，解愿者不得干预人类的命运，如果改变了许愿者的命运，愿望就不能实现。”

　　“也就是说，她的父母永远不能复合了？”钟意想起763讲过，如果解愿失手，那么许愿者的愿望不仅不能实现，还会永远地走向反方向。

　　“是的。”

　　“太可怜了。”钟意想起了自己的经历，不禁为小女孩伤神，“必须这样吗？”

　　763沉吟道：“其实还有一个办法能让失手的愿望再度实现。”

　　“什么办法？”

　　763轻轻摇头说：“可惜昳城没有人这样做。”

　　“到底是什么办法？”

　　“办法很简单也很残忍，解愿者牺牲自己的生命，就可以换回许愿者的愿望。每年有那么多解愿任务失败的，可是没有任何一个解愿者会这么做。”

　　“你们也有生命？哦不，你们也会死？”钟意惊讶道，刚喝进口里的啤酒差点吐出来。

　　“当然了，我们不仅会死，还会老，老了之后也是头发胡子都变白，只是老的速度比你们稍微慢一点而已。”763笑了。

　　“所以，你师父不肯牺牲自己来实现女孩的愿望？”她问道。

　　763点点头：“这是师父终身的遗憾，他很疼那个女孩。他央我找到女孩弥补过错。”

　　“怎么弥补？”

　　“牺牲他自己，再度换回女孩的愿望。”

　　“啊？”钟意瞪大了眼睛，“那你师父岂不是会死？”

　　763点头：“他已经很老了，被关押的日子遥遥无期，他又是那么无私的一个人，早已决定牺牲自己来弥补女孩的遗憾。这是他的心愿，由我来做他的解愿者，为他实现。”

　　钟意没有接话，在她的价值观里，人的生命肯定比任何愿望都要重要，这个师父有点伟大。

　　她有点好奇：“你们死……的时候是什么样？”

　　“我们死了会变成风。”

　　“变成风？”

　　763看着她说：“其实就是灰飞烟灭，化为无形，本来万事万物都是从存在走向消亡的。”

　　钟意若有所思，垂下眼睑，想了想说：“我们人类死了之后会被烧掉，估计会变成尘埃吧。”

　　“不管是风还是尘埃，都会成为宇宙的一部分。”763望着天空的一轮弯月说，“到时候，所有人还会相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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