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阳以西的城堡

作者:赵普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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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幽闭空间恐惧症患者


      秦与弦从小顺风顺水,却不知为何染上了幽闭空间恐惧症这个毛病。

      小的时候还不明显,越大越严重。到上大学时,已经严重到不能身处人流拥挤的地方,也不能坐车、坐飞机,更不用说乘电梯了。所以,当初家里本想让他出国的,因为这个原因,也没能成行,最后勉强考上了北京的一所高校,还得开着敞篷跑车去报到。

      对此他并没有刻意隐瞒,但也觉得没必要跟同学讲。别人懂什么呢?只是后来大家见他从不乘电梯,也不坐车,开车只开敞篷的,流言便传开来。他对此满不在乎,毕竟他从不在乎别人的看法。可他没想到这件事却成为他的小辫子,被跟他不对付的人一把抓住。

      事情发端于一次新生篮球赛,秦与弦所在的系赢了之后,另一方对判决结果不满,两边起了口角,他作为队长,表现尤其骁勇,与对方队长差点动起手来。

      于是,在一个周日的下午,便被人约到实验楼的六楼,说要跟他谈谈。他一身孤勇满不在乎便单刀赴宴了,按照约定的地方找到挂有“导播控制室”门牌的房间。敲门无人应,轻轻一推,门开了,里面漆黑一片。他刚走进去,门便从身后关上了。他赶紧回身拉门锁,发现已被人从外面牢牢反锁上了。

      等平静下来,才发现整个房间漆黑不见五指,他胡乱摸了一通,根本找不到灯的开关。于是试图走向窗边,准备拉开窗帘。可是他身处这样一个幽闭黑暗空间时,像是突然被一双手扼住了喉咙,令他呼吸急促,胸闷气短,饶是如此,他仍努力往前摸索着前进。

      气息越来越微弱,他的脑中开始出现混沌白光。今天不会死在这里吧?他生平第一次感到恐惧,死亡原来是一双紧紧扼住喉咙的无形之手。他感到周身的空气都被抽走,肺部剧烈的开合,窒息感环绕全身,他仍不放弃继续向前挪动,在越来越微弱的意识中,他告诉自己,打开窗帘,让光进来。有了光,他就能活了。

      正在此时,他的手碰到一个按钮,左手边突然亮了起来,他喘着粗气细看,原来是一个不大的显示屏。

      漆黑的小屋中,这十几寸的光像是插入溺水之人口中的氧气管,稍微缓和了秦与弦的窒息感。

      他紧紧盯着屏幕中的幽光,像是沙漠失途的人扑向绿洲。过了一会儿才看清,绿洲中间站着一个女孩。

      “喂喂喂……”那女孩坐在演播台后,对着话筒试音,声音也一并传到了秦与弦所在的导播室。

      她拍拍话筒,坐直身体,面对屏幕微笑开口:“各位观众晚上好,欢迎收看今天的……哈哈哈……”还没说完,她就趴在桌上大笑起来。

      笑了好一会儿,她才从桌上抬起头来,对着镜头整理了下头发,又“噗嗤”笑出来,自言自语道:“哎呀,太羞耻了,为啥非得开这门课呢?”

      笑够了之后,她端正表情,低头将稿子字正腔圆的念了一遍,念完后,自己评价:“都能当播音员了。”

      随后,她站起来,走向镜头,监控屏上她的脸庞越来越近,近到像是贴着秦与弦的眼睛。他终于看清了她的脸,那是不施粉黛的一张素净面孔,五官清秀,眼神纯净安宁,偶尔闪过狡黠的表情。

      他盯着这张脸看了好久,直到她转身离开坐回到座位上去。

      她清清嗓子,对着话筒说:“喂喂喂!山上的朋友你们好吗?我为大家带来一首歌曲,陈奕迅的<床头床尾>,谢谢大家!”

      然后她便唱了起来,轻柔婉转的嗓音穿透黑暗而来,即使有些地方不小心跑了调,即便没几句粤语是标准的,但秦与弦仍觉得那是他从小到大听过最动听的歌声。

      她用不标准的粤语一直唱到最后,“两夫妇怎相对,暴雨横过后变细水,再蒸发变青烟一缕,幻化云雨在被窝里。”他跟着轻轻唱和。

      后来,终于有人打开了导播室的门,他们惊讶地发现秦与弦双手撑着台板,低头看着屏幕,不知看到了什么,嘴角一抹掉不下去的微笑。

      他们不会懂得,刚刚有一束光照在他身上,那是暗夜里的流星雨。

      他记住了,这女孩在话筒前自我介绍,她叫钟意。

      直到他一路面带诡异的微笑走到楼下时,他才意识到,自己是乘电梯下来的,那是他患幽闭空间恐惧症之后第一次乘电梯,在不知觉中,那双扼住喉咙的手已悄然撤回。

      后来,他才愕然发现钟意就是同班同学。虽然开学已两个多月了,他竟从没关注过她。那天后,钟意变成了种在他的眼睛里的一颗星星。

      在她上课时,行走时,上台做展示时,他的目光总是追随。关注越久,他越怀疑她不是当天的那个女孩,因为她与演播室的那个人判若两人。平时的她总是独来独往,低头走路,不声不响,全然没有在演播室里唱歌和播音时的俏皮劲儿。可仔细观察,那双沉静的眸子里仍有一闪而过狡黠和了然,那是旁人发现不了的,只有他知道。

      只有他知道。

      谁知他自信过了头,没料到这女孩这么难追,他第一次懂得什么叫竭尽全力和无可奈何。不过,结果总算是好的,在那个飘满气球的雨夜,她终于跟他说“试试吧”。

      他将星光堂事件当做他们的爱情历练,他对自己的表现很满意,幻想以后也可以在她需要的时候陪伴左右。

      他幻想着,要带她吃遍全世界所有的美食,每次见她吃饭那么不讲究都令他难受;他还要教她说粤语,陪她唱粤语歌;他想告诉她,告白那天,“我喜欢你”本不是他想说的,他真正想说的是“我钟意你”,只有他家乡的语言才能代表他最诚挚的心。那句话里有“钟意”二字,他好钟意钟意。

      他把钟意的画拿回画室,套上蝙蝠侠的衣服,钻进箱子里,准备等钟意来取画时,跳出来给她惊喜。

      他个子高大,蹲坐在空间狭小的黑暗箱子里有点局促,手脚都伸展不开,背一直弓着,可是他不觉得难受,这种幽闭空间对他来说早已没有威胁了。

      直到,他在满心欢悦中听到她给别人打电话,她冷漠地说:我又不喜欢他。

      原来和他在一起,只是她在讨厌的下雨天做的又一个错误决定。

      他局促地蹲在狭小黑暗的纸箱中,双脚已经发麻,像有热水浇过,可是心却无法抑制地一点点凉透掉。

      他,一个曾经的幽闭空间恐惧症患者,突然希望永远在这小箱子里躲藏下去,一切都可以当做没发生过。

      可他是那么骄傲,怎么可能当一切没发生过呢?第二天,他走到她面前说:“我们分手吧。”说完转身就走,没敢看她的表情。

      让他失望的是,她竟真的没来问过。从开始到结束,她都像一尊雕塑般无动于衷,仿佛这段恋情与她毫无关系。

      九年了,他的幽闭空间恐惧症都能痊愈,为什么对有些事仍不能释怀呢?

      ……

      今晚,钟意让白远风传话,约他见面。他跟朋友的晚饭都没吃完便匆匆赶了过来。

      他轻轻问自己,你还在期待什么呢?有了期待就会失望,还不长记性吗?

      终于,钟意朝他走了过来。

      “你找我什么事儿,我饭还没吃完呢。”他脱口而出的话让自己吃了一惊,这本不是他想说的。

      “不会耽误你太长时间,只是跟你确认几件事。”路灯昏黄,钟意看着他的眼睛,心想,我有没有认真看过这双眼睛?

      “几件事?”他略带吃惊地重复,又点点头说,“好吧,什么事?”

      钟意没说话,而是低头盯着他的鞋。那是一双时髦的乐福鞋,精致的雕花缠绕,裸露的脚踝纤细白皙,它们归属没有吃过苦的主人。

      他把脚往后撤了一步,问:“哎,有事说事,看我鞋干嘛?”

      那双养尊处优的脚,曾为了她踏在建筑工地上,踩过石子和泥土,卖命地奔跑。

      她抬头问:“那天为什么光着脚?”

      这一下把秦与弦问的愣住了,他打量钟意,她今晚实在反常,于是问道:“什么光脚?我什么时候光脚了?”

      “我被诬陷把画挂在星光堂的那天。”

      她这么一说,秦与弦突然恍惚,他皱起眉在回忆里搜寻,终于想起来了,眼睛盯住钟意,脸上的表情由了然、惊愕转为委屈、释然,最后复杂地看着她说:“那天啊,我可能是……想凉快凉快吧。”

      “我是不是很过分?”钟意突然问。

      “还行吧。”他说,“你就是来问这个的?”

      “还有,”她赶紧说,“藏在纸箱子里的是不是你?”

      他表情惊讶地看着她,当年她知道?她明明知道自己在纸箱里藏着还那样说话?

      “你……你知道?”

      “我也是刚刚想起来的。”她解释道。

      秦与弦眼睛转向路边,好使自己发红的眼眶不被她看到。

      “呵,”他轻笑,眼睛仍然望着远处,“想起来又怎样?”

      “我是来跟你道歉的,对不起。”钟意终于开口了,这句迟到九年的道歉终于宣之于口,她才发现道歉并不是那么难。

      隐在后面不远处的763也听到了,他想,任务可以结束了。

      秦与弦转过脸来,盯着钟意几秒钟,微仰下巴问:“为什么要说对不起?”

      “因为我那些话伤害到你了。”她艰难地说,在她想起来的那一瞬间,第一反应便是那话该有多伤人。

      没想到他微微摇头,嘴角扬起,笑着说:“伤人的不是你那些话,最伤人的是,既然你不喜欢我,为什么要答应我?”

      她没想到,他最在意的是这个,一下懵了:“我……我不是故意的,我看你……”

      “你是看我追你太久了,过意不去才答应我的吗?是同情我?”他问。

      钟意赶紧摇头:“不是,不是,我当时……应该确实很感动……”她的声音越来越小。关于当时她为何突然就答应了秦与弦的告白,至今都想不通,是感动?是虚荣?抑或是如他所说的同情?

      秦与弦看钟意不知所措的样子,心柔软起来。他不应该这样责问她的,告白那晚实在诡异,他也不清楚自己怎么就放了那些气球,怎么就选了那个雨夜,一切都像被别人操控一般。

      他们谁都说不清楚。

      他只是发现所有的耿耿于怀都来自于不甘心,不甘心就那样和她错过。他不知道是谁的错,只知道自己用尽了全力,却只好由她说对不起。

      可是她现在如愿地跟他道歉了,眼前她紧张又懊悔的样子真的是自己想要的吗?他突然不忍心了,她毕竟是窒息黑暗里射进来的光啊。

      他想揉揉她的头,却没有伸手,只是对她说:“不重要了,我接受你的道歉。”

      “真的吗?你真的接受我的道歉?”钟意认真地问。

      “如果你的愧疚是真的,我的原谅就是真的。”

      “是真的。”她猛点头。

      “那好。”他轻声说。

      说完以后,两人沉默了。

      “我……得走了,明天回G市。”秦与弦深吸一口气,他知道到了告别的时刻。

      “哦,那你……一路顺利。”钟意说。

      他点点头说:“走了啊。”转身便走。

      “秦与弦!”钟意喊住他,“你好好的。”这几个字相比“对不起”,饱含更多的歉意、释然和祝福。

      秦与弦没回头,顿了顿,伸手挥了挥,继续朝他的跑车走去。

      ……

      那辆酷炫的跑车旁边,一个人正等着他。

      他看到763在车旁等着他,仿佛一点都不意外:“让一下。”

      他拉开车门。

      763说:“等等。”

      “怎么?”秦与弦问。

      “对不起。”763说。

      在钟意和秦与弦都搞不明白的那次告白里,763清楚自己扮演了什么角色。该道歉的应该是他这个自以为无所不能的解愿者。

      他突然想知道,自己经手的那么多成功的告白中,有多少是稀里糊涂不明就里的,又有多少能天长地久永不相欠。

      秦与弦很意外为什么都上赶着给他道歉,等他认真看着眼前这位钟意的新男友,突然问:“我以前是不是见过你?”

      763说:“可能吧。”

      秦与弦点点头,拉开车门,从副驾驶拿出一个饭盒来,递给763:“刚才跟朋友吃饭的时候,觉得很好吃,就打包了一份,你拿给钟意让她尝尝。对了,她从来不好好吃饭,要多提醒她。”

      递过去后,他手一挥:“走了。”

      763手中突然多了这么个东西,低头恍惚了一会儿,等想起自己的职责时,秦与弦已经进了车里。

      他伸手拦住跑车。

      “又怎么了?”秦与弦有点不耐烦,钟意这个新男友怎么这么麻烦?

      763一手拿饭盒,一手打了响指,第二次向这位重复许愿者念起解愿咒:“许愿者秦与弦,我是你的解愿者。你的愿望‘我要钟意对我说对不起’已经实现,可以结愿。”

      秦与弦坐在敞篷跑车里,静静观赏了人生中的又一场绚烂的流星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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