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阳以西的城堡

　　如果说昨天被许攸宁的成功打击到了，今天她马上无缝衔接的遭受到了两轮来自成功者的打击。

　　先是冯羽翔，正式接任旺云集团董事会主席的位子，春风得意，等着采访他的媒体估计已经排到了喜马拉雅山脚。钟意自认占得了先机，但采访提纲一直没有回音，令她不免有些忐忑，只得打去公司问，一共转了三道线才跟他的助理联系上。助理说冯总最近很忙，大纲还没空看，看完之后会立即回复云云。反正一通官腔把钟意给打发了。

　　她气急想，对付这种老狐狸还是缺乏斗争经验，应该在告诉他郑鳞潜的消息前完成采访的。

　　另外一个是杜衡。她没想到杜衡竟会约她喝咖啡。落座之后，她盯着对面的杜衡看了有半分钟。

　　“怎么了？几天不见，觉得我更帅了是吗？”杜衡露出招牌笑容。

　　钟意往前凑近了低声问：“你怎么没穿女装？”

　　杜衡差点把咖啡吐出来，旋即眼带笑意地问：“怎么？你喜欢我穿女装？”

　　她赶紧摇头，问：“难道是怕有狗仔偷拍你吗？”说完还环顾一周，看有没有可疑的人出没。

　　“我现在还怕什么狗仔偷拍，我怕他们不拍我！”他真是坦诚得过了头。

　　“那你为什么不穿女装，不是说要勇敢地做自己吗？”

　　“是啊，我就是在做自己啊。老子想穿就穿，不想穿就不穿，这还不是做自己吗？”他喝一口咖啡。

　　“哦，这么个做自己呀。”钟意了然，不禁有点儿羡慕他当前的状态。

　　杜衡放下咖啡杯，食指曲起勾了勾，示意钟意靠近点，然后探身向前，压低声音说：“我发现，最近没人管我了，可以随便穿女装，我反而失了乐趣，又不想穿了。”

　　钟意脸上的表情瞬间被冻结。这个杜衡到底搞什么鬼？！几乎赔尽名声、金钱和前途，实现了“做自己”的愿望，最后竟然说不愿意穿女装了？！

　　她在这边惊讶万分，杜衡倒悠哉地拿起咖啡又喝了一口。

　　“你搞什么呀，怎么能这么任性？”她问。

　　“我没搞什么呀，目前就是我追求的境界，舒服自在，谁也别对我指手画脚的，这才是做自己，懂吗？当然如果事业能马上回春就更好了。”

　　钟意搞不懂他的脑回路，向后倚着靠背垫，看着他问：“好吧，我也没资格对你指手画脚。那么，请问，找我来干嘛？”

　　“跟你合作。”

　　“合作什么？”她脑子里迅速盘算，难道又要让她写稿？

　　“签了你。”

　　“什么？！”她惊觉自己这一吼声音有点大，引来旁边几桌客人的侧目，便赶紧略微低头，向他再次确认，“签我？”

　　“嘶……”杜衡被她那一声镇住了，不耐烦地皱眉说，“我说你别大惊小怪的好不好？只是做我的签约作者，多简单的事，你看你搞得那么神经兮兮的。”

　　“可是我不会写东西啊。”脑子里马上蹦出“一枕江流”的脸来，她可不想变成他那神神叨叨的样子。

　　“没让你写，我说过你写的东西差点意思。”杜衡盯着钟意的眼睛说，“我是要你做画手。”

　　“画手？”她愣了。

　　“我看过你的画，功底很强，你这样，画一套故事来，经我金手运作，保你一夜成名。”

　　“我早就不画画了。”她脸冷了下来。

　　杜衡盯了她几秒说：“你知道失败的人最容易犯什么错吗？就是坚守一些自以为是的原则、承诺或负气。”

　　钟意这两天正对“失败”二字过敏，没想到又遭到了杜衡的迎面攻击。

　　她压制住火气说：“好，我不说负气话。我认真告诉你，大学以后我就没怎么画过画了，顶多是用软件处理一下作品。再算上毕业六年，一共十年，十年都没正儿八经碰过画笔了。你知道吗？现在，随便一个艺考生都比我的手管用，你要是真想捧人，找个年轻漂亮又画的好的美女捧不行吗？”

　　噼里啪啦说完一大堆，她不敢直视杜衡的眼睛，垂下了眼睑，发现面前的咖啡一口没碰，血气上涌，拿起咖啡杯一饮而尽。

　　杜衡一直盯着她没有讲话，直到看着她像干杯似的干掉了整杯咖啡，才笑着说：“别生气嘛。怪我没有说清楚，是这样的，我最近创立了一个漫画APP，已经拉到了投资，当下要招募画手，就第一时间想起你来了。毕竟，能帮我的人不多了。”

　　钟意一听这话，哑了火，原来人家是来求助的，自己跟点了火的炮仗似的，实在是没有风度。她有些不好意思，又拉不下面子道歉，只好别扭地说：“我也跟你说了，我不是不想，只是能力有限，实在帮不了你。如果你真想找画手的话，我帮你问问朋友。美术专业每年那么多找不到工作的毕业生，还愁招不到人吗？”

　　她拿起杯子，想借喝咖啡掩饰心虚和尴尬，没想到忘了刚才早把咖啡一饮而尽了，这下反而更尴尬了。杜衡彻底憋不住了，趴在桌上，肩膀一耸一耸，压抑的笑声从胳膊肘传出来，刺耳无比。

　　“有那么好笑吗？”钟意冷冷看着他。

　　他抬起头来，对她的愠容有些意外，忙收敛脸上的笑容，像打扫了一地的爆竹碎屑：“我是真的想让你加入。真心的。”

　　他脸上终于露出认真的样子，不再笑了。钟意看着这张精致的脸想，成功者是不是习惯以笑来表达一切情绪？欢喜、沮丧、失望、嘲笑和自嘲。如果这是成功者的标志，那她恐怕永远成就不了。

　　“为什么？”她问。

　　“因为我没什么可信任的人了。”

　　“可是我不专业。”

　　“可以学，你没有试过，怎么知道呢？”

　　“还有别的原因。”她干脆盯着他的眼睛问。

　　那双桃花眼不再玩世不恭，宛如波纹消失后的平静水面，他说：“我一直记得十年前的那天晚上，你的画……和你的话。”

　　“我不需要你同情。”

　　“我是你朋友，只是……互相帮忙。”

　　钟意拎起包起身，嘴角挤出一个笑容：“你帮不了我。”

　　她推门而出，杜衡没有追出来。

　　……

　　回到家中，她有条不紊地做着凌乱的事情。打开电脑，无所事事地乱逛一通，收到冯羽翔的邮件，约好了专访的日期，她回复后就关上了页面。

　　电脑一合上，视线便没处落脚，她低头看地，蜷缩起双腿，抱膝坐了许久，直到腿有些麻木，她才站起来，跺跺脚，走向了次卧。

　　次卧很小，只放了一张单人床和一个连桌整体柜。她蹲下身，从柜子下面拿出一个大包来。

　　拉开拉链，与曾经亲密无间的老朋友们打了个照面。

　　敞开的口袋中，一堆绘画工具整齐地挤在一起。她先拿出一盒彩铅，然后是马克笔、勾线笔、活动铅笔，再往下是手工刀、刮网刀、压网刀、云型板，最后依次掏出来原稿纸、网纸、护画液……

　　它们安静的摆放于桌上，屏息等待着。

　　钟意趴在桌上，呆呆望着它们。她曾将它们转于指间，或勾或描或涂，而它们则回报她完美的构图，生动的形象，以及手指关节处的薄茧。

　　她拿起一支特制毛笔，发现没有墨水，又换了一支彩铅，挑张原稿纸，捋平，手腕运力，笔尖点在纸上。

　　第一笔迟迟没有落下。

　　四岁开始跟父亲学画画，她太清楚十年没碰画笔意味着什么，那无异于盖世高手自废武功。

　　她摇摇头，像是对自己也像对杜衡说：“我不行，真的不行。”她轻轻把它们放回包里，一件一件的，最后拉上了拉链，又像是对自己说也像对别的什么说：“让你们失望了。”

　　走到阳台上，天色已经晚了，不知不觉她竟然在次卧待了好几个钟头？！她望着渐渐垂下来的夜幕，心想，夏雨楠离得太远，小白又太粗心，杜衡也被自己得罪了，这个时候，她忽觉自己原来没有可以诉说心事的人。

　　如果763在就好了，他们可以坐在阳台喝着啤酒聊天，她借一点微醺之意，把自己的秘密全数告诉他。

　　她还是拿起手机，发出一条微信，同时给两个人——夏雨楠和白远风。

　　你说，我要不要重新开始画画？

　　夏雨楠一通电话马上打来。

　　“同桌，你要画呀，当然要画啦。画具还有吗？没有的话我给你买，还有什么我想想，哦对了，人家现在是不是都用电脑画了，专业用语是什么来着，你把链接发给我，我给你买……”

　　她激动的叽里呱啦说了一大堆，钟意在这边眼睛里蓄满了泪水。可爱的单纯的莽撞的灵婆，最疼惜她的灵婆。

　　“怎么啦？”夏雨楠听出了不对劲。

　　“没事，”她吸了一下鼻子，“我只是……在犹豫。再说啦，你怎么比我还激动。”

　　“同桌，你还记得吗？你以前教我画仕女图，我练来练去只会画裙子，后来又教我画漫画，最后我也只学会了画眼睛，此后再无进展。所以我特别羡慕你，因为你是有天赋的。如果每个人都有对抗这个世界的武器，你的武器就是画笔。之前因为家里的原因你丢掉了这个武器，现在要重新拾起来，让它保护你，或者用它来开辟一条新路来。”

　　钟意深吸一口气说：“可是我……现在什么都画不出来了，荒废太久。”

　　“练啊。”

　　“有的东西丢掉了是很难捡起来的。”

　　“是很难，虽然我不专业，我也知道很难。但是，你有没有弯下腰去捡呢？如果丢了十个西瓜，弯腰捡一捡或许能找回一半，可如果连尝试都不去做，那一个都没有。”

　　钟意静静听着，说：“可是我……”

　　“没有可是，”夏雨楠打断她，“如果你再让以前的事惩罚自己，你父母也不会开心的，他们不想你用这种方式惩罚自己，即使是坐牢，这几年也够了。难道不画就不会想起那些不开心的事了吗？我只知道画画会让你开心和强大，为什么不去试试呢？”

　　“好的，亲爱的，不过我估计不会画的像以前那么好了。”她叹口气。

　　“那又怎样？去做就好，反正已经没有什么可以失去的了，你抱着这种心态就会平和很多。”夏雨楠继续给她打气。

　　挂掉电话，灵婆最后那句话一直萦绕在她心中，是的，她已经没有什么可失去的了，只是付出一点时间、精力和勇气而已。划得来。

　　跟灵婆通话的过程中，小白也打过她手机。钟意给他拨了回去。

　　“喂，老钟，你要画呀，当然要画啦……”电话一接通，就传来小白急迫的声音。

　　钟意打断他：“我知道你要说什么。我有画画的天赋，这是我对抗世界的武器，我不能丢，捡起来还能用。对，还有，只要去做就行，因为已经没有什么可失去的了。”

　　“我靠，老钟，你是我肚子里的蛔虫吗？你怎么知道我是怎么想的？”

　　“因为刚才有一个人跟我说的话，我猜你也差不多。”

　　“我说怎么一直占线呢？谁？”

　　“灵婆。”

　　“哦，你高中同桌是吧，告诉她我得请她吃饭，感谢她的海鲜大宴。对了，你真的要画画了吗？”

　　“嗯，准备练起来。”

　　“需要什么工具，我给你买，你把链接发给我……”

　　钟意笑了，真是一模一样的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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