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阳以西的城堡

　　钟意最不喜欢的地方是医院，她相信自己不是一个人。如果用手投票的话，医院绝对高票当选全世界人民最不喜欢的地方。可是这个东西由不得人用手投票，人们只能被迫用脚投票，情愿不情愿，该去医院的时候也得去。

　　她的脚此刻正跨过医院的大门。万般不情愿，但非来不可，不是为自己，是为白远风。

　　在X市时，白远风一个电话把她给招了回来。他在电话里声音哀婉，痛斥钟意在他最需要的时候跑去海边快活，而可怜的他病弱孱孱无人理会。最后还抒情一番，人在最脆弱的时候才能感受世态炎凉，久病床前无好友，说的就是某些在朋友发病之时自己逍遥的人。

　　唠叨被她无情打断：“说，这次又是什么毛病？”他只得期期艾艾地委屈道来。据说为准备即将开始的广告大赏，加上手上有几个急活要赶，吃饭作息不规律导致胃病再次发作。这是多年广告生涯留给他的唯一馈赠，慷慨而专情，时不时就要发作一下。

　　钟意循着小白发来的地址找到了他的病床。一个房间六张病床，一半是空的。小白住靠窗的那个，一点都不意外，无论在哪里他都得搞点情调。

　　她把东西往床头桌上一放，正埋头在电脑前忙碌的小白扭过头来，一看是她，把电脑合上，说：“姑奶奶你可来了。”

　　钟意上下打量他，人是瘦了点，苍白了些，许是刚睡醒，头发更显蓬乱，但是精神很好，如果不知道他有旧疾在身，还以为是个蹭床的。

　　她说：“你这不是没什么事吗？昨天打电话时吱哇乱叫的像世界末日一样。”

　　“真的世界末日了，老钟。”他个子很高，坐在病床上也像是平视着钟意，脸上的表情非常认真。

　　极少在他脸上见到认真的表情，钟意心里一咯噔：“怎么了？”她不敢去想最坏的结果，不会检查出什么了吧？毕竟胃病总是反复发作确实让人隐隐担忧。

　　“我的作品入围决赛了，今天主办方要求本人去做现场认证，可我不能出院，恐怕参加不了了。”他整个人颓倒在床头架子上。

　　她那拎起来的心一下落到了底，白他一眼：“我还以为什么事呢？吓死我了，以后你不要这样大惊小怪的好吗？”

　　“什么叫大惊小怪？国际广告大赏哎，终于轮到北京了，在家门口都参加不了，那得多大的遗憾啊。”

　　“好了好了，是，这个奖是挺重要的，不过现在最重要的是身体啊。”

　　小白看她那副无所谓的样子，有些懊丧，又有些气馁，垂下头小声说：“我以为你会安慰我的。”

　　看他这个样子，钟意也心软了，赶紧说：“好好好，安慰你安慰你哈，没事的，还有机会。”

　　“你应该比别人都懂，我一直在等一个机会。”他抬头看着钟意说，“把我整出去吧，让我做认证去……”

　　钟意打断他：“你是欺负我离开广告界多年什么都不懂了是吗？编了这么一个弱智的借口骗我，报名而已，还需要本人到场？你以为是奥运会呐，要不要验个尿？”

　　小白看谎言败露，索性撒起泼来：“我不管，我要出院，或者给我转院。”

　　“我要是真那样做就是害你了，再说了，人家医生不让你出院自然有他的道理，我就算提了转院也没用，没人信，算了，别白费心思了，老老实实待着吧。”

　　“老钟，不是我说你，”他露出嫌弃的眼神，“你这个人真是世故透了，什么事都以有用没用来衡量，看不到成果就不去做吗？”

　　钟意一巴掌拍在他头上，引得他“嗷”的一声嚎叫，临床的病人本能地转过头来看，又赶紧若无其事地转回去。

　　小白手指插进鸟窝似的头发里，揉揉脑袋：“老钟，你这么狠，别人知道吗？”

　　“不知道，所以你更应该感到荣幸。”她答的倒是干脆。

　　小白永远不是她的对手，只好偃旗息鼓，黑框眼镜反着光：“不出院也行，有个事得求你。”

　　“让我把你带出去？”

　　他瞪大眼睛：“你怎么知道？”

　　钟意都懒得回答，斜他一眼：“你呀，老实养病吧，别在我这儿费口舌了。”

　　“不讲义气。”

　　“不讲义气？不讲义气我会接到你电话就从X市连夜飞回来，没休息一大早就来看你了。”说完她把袋子往他面前一推，“还给你带了这么多东西。”

　　小白有点理亏，他知道是自己太心急了，又怕给钟意火上浇油，把她给彻底得罪了，于是赶紧说：“是是是，你对我最好。”他翻开袋子，抬头震惊，“哎呦，你什么时候这么大方了，这可都是好东西啊。”

　　钟意听他说才翻了翻袋子，是夏雨楠在机场送她的“X市特产”，因为匆忙，她没细看，想起夏雨楠说可以送人用，便把袋子带来看望小白来了。之前她不知道里面是什么，这一看可不得了，所谓特产原来是特级的意思，全是各类干制珍贵海鲜，有鱼翅燕窝，还有茶叶，一看就价格不菲，完全像夏雨楠的手笔。

　　“啊？”她惊呼，“这个家伙，怎么买那么贵的东西？”

　　小白听出玄机，脸上露出八卦的表情：“怎么？别人送的？我说你怎么那么大方。”

　　“收起你那八卦的表情，是灵婆送的。”她解释了一下，“就是我高中同桌。”

　　小白点点头说：“是她呀，那你帮我谢谢她了，这么贵重。哇塞，真的都是好东西，我可要好好补一补了。”

　　“补什么补？你的胃病得慢慢养，平时作息得规律。”

　　小白一听，赶紧把袋子拽到自己怀里：“我说老钟，礼品已经送出，你可不能后悔。”

　　“我是说你别饥一顿饱一顿的，以后规律作息，按点儿吃饭知道吗？”

　　“我知道了，”小白作出恳请状，“你能不能帮我办个出院手续？”

　　“不能，你先养着，离决赛还有好几天呢，你就一胃溃疡，想多住人家医院也不允许啊。”

　　“可是我今天真得赶紧出院。”

　　小尾巴终于露出来了，钟意脸带讥诮：“呵呵，果然是有事瞒着我。你根本就不是为了比赛要出院是吧，说，这么着急出院是要干什么去？”钟意终于戳穿他。

　　没想到小白接着打太极：“不帮就算了，海鲜留下，你呀，赶紧回家去吧，黑眼圈都赶上地球半径了。”

　　……

　　走出医院大门，太阳已经升的很高了，钟意眯起眼睛，前面白灿灿一片。北方进入五月，天气渐热了起来，干燥的气息提醒她，她已经回来了。十二个小时前机场的离别像隔着玻璃纸的梦，时针转动一圈的功夫，她已经从南方海岸回到了北方的家。

　　763也回到无限遥远的地方了。

　　幸好，这几天她有不少事要做，冯羽翔的专访得抓紧完成，还有大学同学聚会也得抽空去一趟。毕业六年，虽然没几个人干广告，但也借着此次国际广告大赏组织了聚会。以前几次聚会她都没参加，这次再不去，就太不像话了。

　　一忙起来，人就变的充实，不会因为失去了什么而空虚。昨晚到家已至深夜，今天清晨就醒了。她不想黑眼圈赶上地球直径，当前最紧要的，是睡个好觉。

　　做了一个倦懒的梦，梦好像知道她这几天的劳累似的，放手让她慢慢地走，不想走了就待着，在一处缓缓流动温柔气体的地方闲闲待着。她四下里看，全是像棉花糖包裹的温柔色彩，她就栖息在这里了，等一个人，也不着急，好像笃定那人一定会回来。

　　及至闹钟响起，她才缓缓从梦中醒转过来，梦中的温柔安逸仿佛仍停留在她的身边。她在床上静坐许久，不愿离开。窗外阳光也变得温柔。

　　坐了一会儿，她还是起来了，洗澡吹头发，然后走到厨房，这里因她离家几天而变得更加冷清。在厨房翻了半天，只发现两杯方便面，只能将就泡了一杯填了个半饱。

　　连夏雨楠这位千金大小姐都已经学会了做饭，还常在朋友圈晒图，钟意不免惭愧，自己孤身一人，有什么理由这么心安理得的四体不勤？她给灵婆新煮的创意料理点了赞，往下翻，发现小白也发了朋友圈，配图是病床一角，还用了滤镜，带点文艺气息，文字是“又住院了……”

　　做作，钟意边吃边想，顺手给他点了个赞，没再理会他的装可怜。吃完杯面，她穿上X市买的白底黑点连衣裙，直奔机场。

　　……

　　到达机场时，发现离飞机落地还有二十分钟，便不再着急，随便找了个地方，打开电脑，趁机整理一下冯羽翔的采访大纲。

　　一个问题在她心中盘旋已久，虽然她已猜到了答案，但还是决定让它迫降。“寻找最好红豆糕”计划的发起人其实是冯旺坤，他本意是要寻找另一个儿子吗？这背后的豪门恩怨财产争斗恐怕不是她一个小记者能想象得到的，如果真能还原出来，这篇专访一定能成爆款。

　　她沉思着，又一字一字地把这个问题删除了去。有些真相可能永远被埋在了青竹山上那片无垠的竹林里，像投入大海的石子，已不知踪迹。

　　如果所有人都希望石子沉入海底，她一个外人又有什么权利将它打捞呢？虽然冯羽翔答应过她知无不言，但她还是小心翼翼取走了拼图中的一块，倒不是不敢问，而是明白问了也没有结果。

　　她自知从来不是一个尽职的记者，面对不可能得到的答案时，她总是说：算了，既然得不到结果，那就没有问的必要。

　　把四平八稳的采访提纲发过去，她合上电脑，抬头看，时间差不多了，于是跑到港出口处，费力在人流中挤出醒目的空隙，翘首盯着出口方向。

　　十分钟后，她要等的人出现了。

　　来人穿一身素色套裙，微卷的栗色长发披在肩膀，白皙小巧的面庞被墨镜遮去不少，步伐优雅向外走着，引来周边人的注目。

　　大美女果然是大美女，不管在哪里都是众人眼中的焦点。钟意挥手喊道：“宁宁！”

　　许攸宁愣了一下，终于在人群中看到钟意，摘掉墨镜，精致的脸庞和微笑让她更加炫目。

　　她声音甜美清冽：“钟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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