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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昼烟火
郑鳞潜带冯羽翔到二楼的房间给母亲上了柱香。冯羽翔环顾房间感叹:“跟小时候住的地方一模一样啊。”
“阿姆念旧,不肯改。”郑鳞潜答。
冯羽翔点点头,走到案台边说:“还记得小时候,大年三十阿姆带我们在大门口烧冥钞、烧经衣,焚香祈祷。不过我最喜欢初九敬天公,燃上老天爷灯就往外跑,整个城镇的人都出来,一块儿放鞭炮烟花,一整夜都不停。”
郑鳞潜也陷入回忆,说:“是呀,小时候最喜欢过年过节的,哪知道大人的辛苦,现在可没过节的心情喽。”说完,他从案台上拿起一根细长的“哨响火箭”说:“可惜,家里只剩这一支了,过年时都放完了。”
他摆手招呼冯羽翔:“走,哥哥带你放烟花去。”
……
出门一拐便是竹林,郑鳞潜带冯羽翔找了一处空旷地,说:“这里风景不错吧?”
冯羽翔往深远处看。绿意盎然的竹林云雾缭绕,仙境也不过如此。吸入的空气全是甘甜清冽的,瞬间滤洗遍全身每个细胞。
自他到此地后,第一次完全放松心情,或许这也是二十多年来第一次完全放松心情。不知道是因为哥哥签署了放弃继承的文件让他松了一口气,还是因为其他原因。他说不清。
郑鳞潜指着远处看不到的一处说:“这山上有一个寺院,阿姆生前常去拜谒,为你。”
冯羽翔没有讲话,也向上看去,只见到密布的竹子,看不到寺院。但他仿佛不仅看到了寺院,也看到了母亲那单薄的身影。
“我们搬到这里十几年了,大家都是外来户,没人知道别人的过去,挺清净的。我和阿姆就像竹子一样在这里扎了根。”
郑鳞潜又指指竹林说,“你看,竹子在这里长得多好,如果把它们移到雪山上,肯定会冻死的。阿姆常说,人啊,就像后面的青竹山,本是个小山坡,没有来路,没有名字,谁都可以忽视,但是它的美不能因为卑微而折损分毫。不只是名山大川才能算作美,也不只是功成名就才叫成功,每个地有每个地的美,每个人有每个人的活法,命像树一样,是移植不走的。就算是双胞胎,也应有不一样的活法,不然为什么叫‘天下无双’呢?”
冯羽翔静静听着,没言语。
郑鳞潜一手拿烟花,一手拿打火机点燃信子。“倏”的一声,一道火光迎天而上,在白色日头照耀下,虽不易分辨,仍可见星星之光。
两兄弟仰头目送它飞入天的尽头。
763和令狐忘站在他们身后,“嗒嗒嗒”各打三个响指。顷刻,两人手上各持一把铜尺,那是面前这对兄弟的共同愿望。上面十二个字刻尽人类永恒的欲念,那是穿越二十多年的思念、孤独和疑隙。
“开始吧。”
两把铜尺飞到两兄弟眼前,他们像被下蛊似的定定望着前方。763和令狐忘同声开口,声音交叠飘向竹林深处:
许愿者冯羽翔,我是你的解愿者。
许愿者郑鳞潜,我是你的解愿者。
你的愿望‘我想见到哥哥’已经实现,可以结愿。
你的愿望‘我想见到弟弟’已经实现,可以结愿。
竹林瞬间消隐,周遭一片绚烂。炸裂的光变幻为七彩,各种颜色的光亮悬在他们眼前。他们如小时候一样并肩看着无数有形的、无形的烟火,看着无数耀眼的美丽在爆裂中诞生,又在爆裂中消亡,继而再次迸现新的光耀,好似永不会结束的轮回。
他们瞠目结舌,这是全世界最优秀的烟火师傅也创造不出的奇观。
“每次任务到这个环节是我的最爱。”令狐忘看着烟火亮了又灭,灭了又亮,不无动情地说道。
“是呀,我们何其有幸。”
令狐忘说:“这算是对我们辛苦工作的嘉奖吧。”
763点点头,两人不再做声,认真赏看这白日里飞腾燃烧的烟火。
愿望完结时,每位许愿者眼前出现的奇景不尽相同,那是来自他们内心最隐秘最深处的梦境。解愿者将这些梦境牵引出来,将里面的欲望释放,愿望才得以疏解。
每至此时,解愿者都能静静陪着许愿者一起欣赏这奇观,昳城和人间都难得一见的奇观。这是许愿者和解愿者共同享有的时刻,也是共同拥有的最后盛宴。
再绚烂的烟火终有消散之时。兄弟二人仍未从极致爆裂的美丽中回魂过来,763和令狐忘已收回铜尺,联合任务顺利完成。
令狐忘收铜尺时还耍帅地大喝一声“收”,引来763一个白眼。
那两兄弟仍静静站着,全然听不到,他们已被有选择地清除了记忆,但仍未从恍如梦境的震撼中回过神来。
只见令狐忘不知从哪摘来一朵花,娇艳的粉色花瓣重重叠叠,他一瓣一瓣地摘下,向空中撒去。顷刻,花瓣便被竹林间的风卷走,如蝴蝶般翩翩起舞。
昳城的解愿者们很会给自己找乐子,解愿完成后,有人大吃一顿犒劳自己,有人换身新衣服,有人高歌一曲……总之,定会搞些仪式感很重的东西来做个纪念。令狐忘是撒花瓣,这是为“前女友”解愿时遗留下来的习惯。
763从不。
他总是决绝转身,然后离去,从此与许愿者再无瓜葛。有些东西不需纪念。
763不理令狐忘幼稚的举动,转身便走。
“哎,你这个人真是,太冷酷无情。”令狐忘紧跟在后喋喋不休,“你就没有一点点离别的伤感吗?毕竟跟着许愿者那么久了。”
“那是你,我做任务用时很短。”
“时间短可以当做没有感情的借口吗?你知道什么叫一见如故一见钟情吗?我看你根本就是冷漠。”
763停下转身,说:“冷漠是解愿者的基本素质,你不要再一次忘了。”
令狐忘从没见过这么认真的763,以前的他无论真实还是玩笑都漫不经心。于是他慢慢地说:“763,我看是你忘了吧?”
763没想到他直接叫出了自己的名字——钟意为他起的名字——他愣了会儿说:“我没忘。”
令狐忘叹了口气说:“倒也不是说必须得冷漠,只是有些时候不用把自己绷的那么紧。”
763点点头。
“一起回去吗?”
“我……”763犹豫了一下。
“知道啦,”令狐忘拍了一下他的肩膀,“还得跟钟意知会一声?明白,我先走了。”
……
钟意在客栈门口看到冯羽翔走来,突然紧张起来。每次面对这只“老狐狸”,她都恨不得在全身每个毛孔安置上防守兵。
“钟小姐。”
“冯总。”钟意赶紧堆起笑容,笑完又觉得这种对资本家的本能谄媚太让人反胃了。
“这次任务完成的很好。”冯羽翔微笑地对钟意说。
“应该的。”
“回北京我再安排采访的时间。”
他提到“采访”两字时,钟意才想起自己还有其他任务。天哪,这几天只顾完成763的任务,早把冯总的专访给忘了个干净。真是只给神仙办差,不顾自己生计。
“好的好的。我先把提纲发过去。”
“嗯。”冯羽翔点点头,盯着钟意两秒后问,“钟小姐能力这么强,有没有想过换个工作?”
钟意心里一惊,谨慎地看了他一眼,赶紧摆摆手说:“我没什么别的本事,写写稿子都快应付不了了。”
“钟小姐太低估自己了,仅凭一盒红豆糕就能帮我找到人,还不能够显示你的能力吗?”
“只是运气罢了。”她肯定没办法告诉他,自己能够找到郑鳞潜,完全是“有如神助”。
“对了,这件事我希望你能帮我保密。”
他指的一定是郑鳞潜的事情,钟意赶紧点头说:“当然当然。”
冯羽翔满意地点头,说:“那,钟小姐,北京见。”
“北京见。”钟意笑着对他挥手,没办法,专访还没搞定,不能得罪了金主。
……
冯羽翔转身的瞬间看到迎面走来的一家三口。郑鳞潜拉着一个行李箱,背上背着书包,他老婆在另一边,两人中间拥着一个十几岁的少年。
郑鳞潜抬头看到了冯羽翔,顿住脚步,他老婆不明所以也站住了。
两人静静看着对方。
冯羽翔先向前走了两步:“我得先走了。”
郑鳞潜点点头。
冯羽翔走到少年面前,问郑鳞潜:“你儿子?”
“是啊,这是你北京来的冯叔叔,叫叔叔。”
“叔叔。”他儿子乖巧地喊。
郑鳞潜的老婆听到这个姓,震惊地瞪大了眼睛盯着冯羽翔看,又看一眼自己老公,旋即强自镇定。没想到这个人比电视上看到的还要年轻,一时竟没认出。
“你多大啦?读几年级?”
“我12了,在市里读初一。”
郑鳞潜接过话来:“我们太忙了,他上了初中就给送到寄宿学校去了。”
冯羽翔微笑着看着眼前的少年,摸摸他的头,从口袋里拿出一个东西塞到他手里:“送给你吧。”
少年低头一看,手中是一只陀螺,顶尖上还点着红点儿。
……
郑老板回到客栈,安置好儿子便赶紧忙碌起来。忙碌中的心是喜悦的——终于见到他了,母亲应该可以安宁了。
正忙着,抬头一看,钟意抬着行李箱下来了。
他赶紧迎上去,问:“钟小姐,天快黑了,您这是干什么?”
“我退房,现在就回去。”
“啊?哪有晚上退房的?”
“不可以吗?”
“可以可以。”他赶紧招呼阿晨给钟小姐算钱。
钟意试探着问道:“今晚没过夜,可以不算吗?”她知道自己的要求有点无理,一般酒店过了中午12点就算一天的钱,她这已经快到晚上了,再跟人讨价还价实在说不过去。不过钟意一向精打细算,问了也就问了。
没想到郑老板想了想,咬咬牙说:“可以!钟小姐,今天的钱就不给您算了。”
钟意瞪大眼睛,连忙点头:“好好,谢谢您啊。以后我一定还来住您家客栈。”这当然是客气话,就算有机会再来X市,她是断不会找这种精明老板的店住了。
再一次没想到的是,郑老板赶紧摆摆手说:“不用不用,您不用客气,钟小姐,市中心或X大旁边好多物美价廉的酒店呢,您可以选那些。”
精明的郑老板竟然往外推客,钟意惊的下巴都要掉下来了,办好手续,悻悻地点头退出门去。
自己是有多招人讨厌,最贪财的老板都不愿做自己的生意。
郑老板目送钟意离去,舒出一口气。下意识地,他有点怕这个女孩,想赶紧把她送走,像送神一样。可是究竟为什么这么怕她,他一时又想不起来,有关于她的记忆仿佛堕入一片迷雾中。
……
钟意打车到了机场,刚办完手续,就看见夏雨楠呼哧带喘地跑了过来。她一把抱住钟意,说:“怎么这么快就走了?好不容易来一趟,怎么不多住几天?”
“哎呀,别提了,我都来不及去找你。下午我同学打电话来,急需支援,我得赶紧回去。”
“谁这么可恶,分离我们好不容易的相聚时光。”
“我大学最好的朋友,没办法,他现在有事。”
“是那个小白吗?”
“对啊。”
“好吧,北京多个同学,多个照应。没关系,下次我去北京找你。”
钟意重重点头:“一定啊。”
夏雨楠把两个大袋子递给钟意。
“什么?”
“本市特产啊,我还没带你吃遍X市,你就回去了,带上点特产,也不算白来。”
钟意也不推辞,接过来说:“嗬,真够多的,我一个人哪吃的过来。”
“送朋友啊,送礼啊,总能用的着,多了总比少了好。”
钟意捏捏夏雨楠的脸:“你考虑的总是这么周到。”
两人依依不舍分别后,钟意走入候机厅,在登机口旁边找了个地方坐下等着。
下午以后就没见到763,他应该已经结愿了吧?任务已经结束,他现在是不是已经回到昳城了?
他没有来告别,她有些哀怨地想。又摇摇头,自嘲地笑了一下,他当然没有必要非要来道别,就像自己因为急事要赶回北京,也没有跟他讲。
马上开始检票了,她的心无来由地紧张起来,地勤人员已经就位准备了。
她突然站起来,双手交握,闭上眼睛,低头轻声念:天不灵,地不灵,763快显灵。
缓缓睁开眼,763正在眼前静静看着她。
一股热流要冲向她的眼眶,但她忍住了。
“结愿了吧?”
763说:“对。”
“你要回去了?”
“是,”他说完,看钟意好久没说话,又补充,“你路上注意安全。”
“好。”
开始检票了,钟意拿上夏雨楠带来的两个大袋子,说:“我登机了。”
763点点头,说:“再见。”
钟意点头,转身向登机口走去。没有回头。
763在夜空下看着钟意的飞机在跑道上滑跑、加速,直至离地上升,飞往暗夜的天空,只剩微亮的一点。
钟意靠窗而坐,向下望去,X市离自己越来越远,她蓦然想起刚才忘了问763什么时候回来,不由地有些懊恼。
人生本是由一个一个猝不及防的离别构成,像冯氏兄弟二人,像她和夏雨楠,也像她和763,那些浓的化不开的愁绪没来得及宣示,就被表面的云淡风轻和絮叨寒暄遮掩过去。
没关系的,人类早已习惯别离。
飞机慢慢平稳后,她的耳边突然传来一个声音:“我会尽快回来。”
是763的声音!她连忙回首,却没发现他的身影。她知道,应该是他在某处对自己讲话。
她点点头说:“嗯。”
声音很轻,但她知道他能听见。
那些浓的化不开的愁绪没来得及宣示,就被表面的云淡风轻和絮叨寒暄遮掩过去。但只要认真倾听,就一定能听见对方心里的声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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