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旋转的陀螺
人人都说阿秀是苦命的人。年轻时跟着丈夫起早贪黑，白手起家，好不容易起了远近闻名的红豆糕摊点，再由一个小摊点办成一间小铺子，也算不大不小的成绩了。她丈夫是个野心之人，给自家红豆糕起名为“天下无双”，正巧第二年阿秀就给家里添了对男婴，好似无双的宝贝。好日子眼看等到了。只是，在孩子四岁那年，冯旺坤便随别人出去闯荡，初时还回来的频繁，后来越来越见不到人影，及至最后杳无音讯了。
从外面回乡的人都传说他在大城市里做了别人的乘龙快婿，早就不认家里妻子了。这些风言风语阿秀全当没听见，一手顾着红豆糕店，一手拉扯着两个顽皮男童，日子虽然艰辛，但也过了下来。
孩子九岁那年，冯旺坤回来了，开着气派的小汽车来到镇子里，真有点荣归故里的气势。别人都说阿秀要享福了，可是第二天，镇上人就看到小汽车一溜烟地开走了，还带走了他家的二儿子。大家只记得那天的雨非常大，像是永远不会停一样。
……
雨仍下着，但雨势稍小了些，打在窗户上噼里啪啦的。冯羽翔看着眼前的东西，那是一个木制的陀螺，歪斜躺在桌上，一手便可握起来。陀螺中间是圆盘形的肚子，两头各有个尖头儿，其中一个尖顶上还点了红点儿。
他抬眼看看郑鳞潜，没说话，拿起陀螺轻轻一捻，往桌上一放，那小东西便卷着一阵风顺滑地旋转起来。
“你应该还记得‘常胜将军’。”郑鳞潜说。
……
父亲出走之前给他们做了很多木头制的小玩意儿，他们在见不到父亲的几年里就伴着这些玩意儿玩耍。兄弟俩最喜欢玩的便是陀螺。因为是纯手工的物件，手上功夫稍有偏差，出来的效果就天差地别。两兄弟在十几个陀螺中同时相中了一个，轻轻一捻，就能一直旋转下去，把别的陀螺顿时比的黯然无光。他们给它起名“常胜将军”。
小翔永远记得父亲回来的那天，不仅带来了他们对父亲的所有想象，英俊、阔气、和善，还带来了外面那个万花筒一样的世界。那些新奇的玩具，那些永远吃不完的糖果和点心，那些从没见过的新衣裳，一下让本来腼腆的他们跟父亲迅速亲近起来。
只是不知为何，阿姆一直沉默。父亲说，以后要带他们去大城市生活，他们还没来得及雀跃，父亲又说，但是这次只能带一个走，等下次再把一家都接走。
小翔当时就想举手，可是看到阿姆的沉默和哥哥的无动于衷，自己又不好意思说。幸好阿爸想了个法子，看谁陀螺转的久，谁就先跟他去大城市。
夜里，他偷偷跑到偏房，一股脑把陀螺都倒出来，然后一个一个地转，最后挑出“常胜将军”，拿软毛笔点上了一点红漆。他想，哥哥会原谅他的，本来他小就应该让着他，更何况他更想去大城市，这个小镇子他早就待够了。再说了，过段时间，爸爸会把阿姆和哥哥一起接过去的。
第二天一早，眼睛红肿的阿姆把兄弟俩叫到一起，“哗啦”一下从包裹里倒出来十几只陀螺，说：“谁挑的陀螺转的久，谁就先跟阿爸走。”小翔低头一看，十几只陀螺滚翻在地上，每一只的顶尖上都点着红漆，他彻底傻了眼。
他像被施了定身法站在原地，哥哥从里面拿出一个来说：“你用这个吧。”
后面的事他已经记不清了，只记得自己的陀螺一直转一直转，那一定是“常胜将军”没错了。赢了之后，阿爸就把他扛起来放进车里，天突然下起大雨来，阿姆和哥哥在雨中一直追，他没敢回头。
大雨把往事冲刷的面目模糊，那是他人生第一次坐上小汽车，还是怯怯的，没敢问也没敢回头看。只是在车转过山道弯时，不知为何他“哇”的一声哭了出来，酣畅淋漓地哭了一场。好像预知自己此后的日子里，再多的哭泣都只敢出现于无人角落里了。
没有妈妈的孩子，只能像个陀螺一样转不停，不敢停。
……
冯羽翔轻笑一声，对郑鳞潜说：“是你帮我选的。”
郑鳞潜向后靠在椅背上，说：“都一样，你想走，我想留。”
“怎么认出‘常胜将军’的？”明明所有陀螺都点了红漆。
“一直都能，它点不点红漆我都认得它。只是以前为了让着你，总是装作不认得。”
冯羽翔笑了，又问：“其他的红漆是你点的？”
郑鳞潜摇摇头：“阿姆点的。她发现你点了红漆，便全部都点上，想让老天爷帮她做决定。可是我听到他们吵架，知道他不会再回来了。我舍不得阿姆。”
冯羽翔偏过头看向窗外，雨势渐小，可能过会儿就要停了。
郑鳞潜听到微不可闻的话传来：“你不该让我。”他没言语，然后又听到对面的人问：“她怎么走的？”
“胃癌，发现的时候已经末期了，走得也算安详。”
对面的人一瞬间红了眼眶。
“他怎么样？”郑鳞潜问。
冯羽翔听到这话才终于把视线从窗外移回来，面目冷峻，刚才的一时失神仿佛没存在过。
“在ICU，意识不清。”他在对面那张与自己相似的面孔上探寻，问道，“怎么，你想去看他吗？”
那张面孔的主人微微扬起嘴角，摇摇头：“他对我而言只是个陌生人，四岁以后也只见过一面。你知道吗？后来有几次在电视上看到他，都像在看一个陌生人，连我自己都奇怪。”
“真的吗？”
郑鳞潜笑了：“在他心里，只有一个儿子，就是你。”
冯羽翔看了他一会儿，低头从旁边椅子的文件包里拿出一沓文件，递给郑鳞潜，说：“父亲现在这个样子，董事会那边逼得也紧，有些事还是说清楚的好，你先看一下这个，如果有不满意的……”
郑鳞潜眼睛粗略扫过文件第一页的内容，没等他说完，抬头一笑，回头对阿晨喊：“拿支笔来。”
他拔下笔帽，直接翻到最后一页，刷刷刷签上了自己的名字，往前一推。
冯羽翔脸上错愕：“你……不看后面的内容吗？”
郑鳞潜笑了：“你总不能把我卖了吧？我又不值钱，我有什么？只不过这一间客栈，冯总也瞧不上吧。”
冯羽翔翻开文件夹，看最后那龙飞凤舞的签字，一下说不出话来。
郑鳞潜用食指和中指从面前的红豆糕中夹起一块，说：“别愣着了，尝尝真正的‘天下无双’。”
冯羽翔拿起一块，咬一口含在嘴里。
说实话，小时候他就不怎么喜欢吃阿姆做的红豆糕，总是眼馋别家卖的东西，再加上年月已久，早已忘记最初的味道。父亲的招募启事发出去后，他有些期盼有些紧张，直到看到那一盘点着红点儿写着“天下无双”的红豆糕出现在面前时，他才发现自己是紧张多过期盼。
所以就连那一盘红豆糕，他也一直没碰。这次确实是久隔多年吃到阿姆独创的红豆糕，绵软细滑，不甜不腻，有着恰到好处的口感，正如阿姆给人的感觉一样。最终她也恰到好处地放了手，一如所有人期待的那样。
他闭上眼睛，心里默念“阿姆阿姆。”
郑鳞潜识相地没再说话。
……
雨渐渐停了。钟意和763坐在小楼天台的水泥高台上，擎着伞。763一只手扣在她的耳旁。他们静静听着双胞兄弟的谈话。
对面的竹林由一片水雾笼罩，宛如海底的海草。钟意从台子上跳了下来，鞋子踩在浅水洼里，溅出几滴水到脚踝上。她回头对763说：“地上都是水，伞先别收起来。”
763点点头，飘然落地。
钟意深吸一口气说：“两个兄弟都是老狐狸，不过相比之下，郑老板还念些旧情，他签那文件的时候得多失望啊。他倒是想见弟弟，谁能想到弟弟找他是另有所图。”
“我记得你之前骂起郑老板来可是不留情面的。”
“一码归一码。他敢从我钱包里抢钱，我骂他就是应该的。”她侧头打量763一番，问道，“你一早就猜到冯羽翔找他哥是为了让人放弃继承权吧。”
763摇头：“我不猜测。我对人类做事的动机不敢兴趣，他要见人，我带他见了就好。”
“冷酷无情。”钟意翻一个白眼。
“正因为冷酷无情的事情见多了，动机于我就不重要了。不同的动机能指向相同的结果，抛开结果谈善恶对错都没用。”
“也对，好歹他们都找到了对方。”
水雾迷蒙，阳光正费力刺穿一切，把云缝挤得越来越宽。钟意说：“雨后的空气真清新，你别说，郑老板挺会享受，这个露台被他一捯饬，白天的景色比晚上还漂亮。”
763听到这话，心里一跳，踟蹰许久，低声问：“你……记得晚上来过？”
钟意没回头，仍望着远方竹林，说道：“记得呀，不是你带我来的吗？花我的钱请我的客……”
763又听到自己的心怦怦乱跳。
“可惜……东西没吃完就算了，我竟然喝醉了，还喝断片了……”她回过头来问：“为什么我只记得喝了一罐啤酒？后面就什么都不记得了。一罐啤酒也能让我断片吗？你是不是灌我来着？”
763舒了一口气，尽量镇定地说：“我没有灌酒的习惯。”
钟意说：“那就好。”转过身去。纤细的背影如同融进远处的竹林中，一阵风过，绿色的裙角飞扬起来。
令狐忘突然出现在763身边，杵杵他的胳膊，说：“哎，看够了没？不着急完结任务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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