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阳以西的城堡

　　郑老板已经在大厅来来回回走了好几遍，几度欲抬脚上楼，最后又停了下来。昨晚之后，他有一种不好的预感，预感会有大事发生。

　　当他第80次准备迈上台阶时，猛一抬头，正看到钟意站在楼梯转角处居高临下的俯视着他。

　　他的心没来由地一抽，像被一只大手攥住拧着，脑子里只有两个字：“藻仙！”

　　钟意身穿绿色长裙，从下向上看去更显高挑挺拔。藻仙也穿绿衣服！他心里这样想着，一层汗从额头渗出来。

　　只见绿色的藻仙一步一步走下台阶，直接站在他面前，笑颜如花：“郑老板，好早啊。”

　　他一听“早”这个字，脑子里更是“嗡”的一声炸了，加上她神秘莫测的笑容，疑窦愈深。

　　“钟小姐，早……”还没说完，他赶紧打住，这个字现在成了他的忌讳，毕竟不是谁都能承受有人两次在眼前突然消失的震撼，更不能接受小时候听过的□□在眼前成真。

　　“对了，郑老板，我昨晚在您这买了半打啤酒，几份小吃，不知道价钱……”虽然她的心在滴血，但仍想把账算清楚，所谓死的明白。

　　“噢，那个，”郑老板哭丧着的脸突然咧开，一口白牙露出来，嘿嘿一笑说，“那些是送给钟小姐您的，不要钱，不要钱，您还喜欢吗？平时我都给您供奉其他样式的，还不知道您喜欢这些……”

　　供奉？钟意微微蹙眉，什么意思？不过她更关心他说的“不要钱不要钱”，虽然对郑老板缘何如此慷慨还心存怀疑，但看他有点怕自己的样子，说的好像不是假话，于是在道谢后心满意足走了。

　　出门右拐，一抬头，看到前方一个白衣身影，是763。南方阳光清透，落在他的白色衣衫上，有一种耀眼的朦胧。

　　她停下脚步，与763遥遥对视。他们像海底的两株水草，人流如小鱼穿梭于其间，谁都没动，只是定定站着。

　　他真像一只白色的鸟。钟意想。

　　她穿这条裙子真好看。763想。

　　风像海底的水在身边划出波纹，海草便荡漾起来。

　　这次是763先开口：“你要出去吗？”

　　“是呀，准备找夏雨楠玩儿。”他们离得有点远，但她仍用平常音量讲话，笃定763能清楚接收到。

　　她已经习惯了他的特异能力。

　　“任务可以了结了。”他说。

　　原来他早晨不告而别真是为了任务，而不是……想到这儿，她赶紧掐断思绪。

　　“哦，如果任务紧急的话，我可以晚一会去找夏雨楠，先解愿吧。”

　　“你只需要给冯羽翔打电话就可以，告诉他人找到了。”

　　钟意点点头，边拨电话边说：“我就说找到那个阿姐了？可那也不是他妈呀。”

　　763笑了一下，摇摇头说：“他要找的是郑老板。”

　　钟意愣了，下意识回头看去，“老郑客栈”四个字在阳光下反着光，照得人有些晕。

　　电话那头接通了，传来冯羽翔的声音：“你好，钟小姐。”

　　“人，找到了。”她对话筒说。

　　冯羽翔挂上电话，马上让助理订了飞往X市的机票。他迅速取消后面两天的所有日程，又向助理安排了些事情。做这些事时他一如往常果断高效，没人发现他的异常，除了他自己。

　　明显感到心跳得有些快，额头好像有汗渗出来——他一激动额头就容易出汗，一般人看不出来。从未有人见过他紧张时的样子，但这次掩饰得很艰难。他没想到，激动的感觉远超自己的想象。

　　……

　　钟意坐在一株竹子的枝条上，跟上次在杜衡家外面的树上相比，竹条当然要纤细柔软的多，看起来根本无法坐上去。可是她不再害怕了，在小拇指粗的枝条上竟然寻到了一种荡秋千的感觉，

　　她一手抓着面前悬在半空中的763的衣袖，一手抓着竹子枝条，优哉游哉地悠荡。763尽量跟她的高度保持平行，任她抓着衣袖，竹条太短，无法同坐两人，他只能保持这样的怪异姿态。

　　“嗨，我真是木头脑瓜，这次不知怎么回事，脑子失灵了。我怎么就没想到呢？”她有点懊丧。

　　“这很正常。”763本想安慰她，话一说出口，就感觉有点怪。

　　果然，钟意瞪他一眼：“什么正常？！这根本不是我正常智商好吗？我……大概是被这边的美景给迷惑了，脑子转动的太慢，没往那方面想。”

　　“我只是沾了能隐身的光而已。我看到卖红豆糕的那个阿姐和他在一起，才知道他们是夫妻。当时郑老板本意是想介绍自家老婆开的饼店，没想到歪打正着让我们找到了‘天下无双’的红豆糕。”

　　“所以，郑老板也跟‘天下无双’有关喽。”

　　“不仅如此，他还有另一个身份，”他看着钟意说，“你还记得之前在网上给你爆料的那个网友吗？”

　　钟意偏头思索，晃荡的枝条缓缓停下来，她终于想起来了：“哦，那个网友叫什么来着，叫‘那年烟花’！郑老板是‘那年烟花’？”她瞪大了眼睛，真相正一点一点浮出水面。

　　763看她的样子，不禁笑了，说道：“对，之所以他了解这么多内幕，因为他就是冯羽翔的哥哥。”

　　“哥哥？他们还有这关系？我还以为郑老板把他妈的红豆糕秘方给搞到手想捞一笔而已。”她眉头皱起来，“没想到冯羽翔这个私生子竟然还有哥哥！？”

　　763点点头。

　　“啊！”钟意想起了什么似的，一拍自己脑袋，“我怎么早没想到？‘挣零钱’、‘挣零钱’，他叫郑鳞潜！海咸河淡，鳞潜羽翔。哎，我该早一点想到的，那么第一个发现秘密的就是我了。”

　　“你在说什么？”

　　“千字文，小时候我妈逼着我背的，摧残过无数小孩的经典。他们兄弟俩的名字就出自千字文。可是……为什么两兄弟的姓不一样呢？”

　　“因为一个跟父亲长大姓冯，一个跟母亲长大就随了母姓。”

　　钟意点点头，说：“郑鳞潜是他妈带大的？这样说来，我们的总体方向没有错。可是为什么冯羽翔只找哥哥不找妈妈呢？他们的妈呢？”

　　“几年前去世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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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飞机的噪音很大，冯羽翔不耐烦地戴上了降噪耳机。从接到钟意电话的那刻起，他就一直心神不宁。X市，他在心里默念着这个城市的名字。怎么就没想到这个地方呢？

　　五年前，他从父亲和继母的争吵中得知母亲去世了，当时他想瞒着所有人回来一趟，可是却不知该去往何方。自己离开时年纪尚幼，经过这么多年，记忆早已模糊。父亲从不允许他提及以前的所有，而面对那个女人，他更得小心收敛自己的念想。漫长的岁月像一把钝刀割断了缚在他身上的线，于是，他成了飘荡在空中的断线风筝。

　　他从不敢想，竟然真有这样一天，风筝找到了归途。

　　即使，他这次来并不只为寻找归途。他来寻那个人。

　　他是不是跟我长得一模一样，一如儿时那般？还是我们即使面对面也认不出对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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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郑鳞潜在大厅里来回踱步，顾不上招待客人，所有事情全交给其他人去做。思索半晌，他给老婆打电话：“你先把店关了，我们等会儿去山上拜一拜。”

　　“怎么了？”

　　“我……看到不干净的东西了。”他压低声音。

　　“什么？”他老婆那边停滞两秒，马上说，“好，我准备准备。”

　　X市的天以善变闻名，上午还是大太阳，下午随时倾盆大雨。郑老板和老婆早备好了伞，拜完神下山途中总算没挨淋。走至山脚，老婆去市里接放假的儿子，郑老板便独自回了客栈。

　　拜过神后，他心情平静了许多，慢慢踱着步，听着打在伞面的哔啵雨声。一样的大雨，一样的石板路，让他想起多年前的那一天。

　　沿着石板路拾级而上，玉仙路两边的客栈因大雨显得冷清，见不到游人。这种天气，客人要么被阻在了别的景点，要么干脆缩在房间不出门，当郑老板走进自家客栈的大堂时，空荡之气迎面扑来。

　　他抖抖伞上的水，问前台的年轻人：“阿晨，今天来新客了吗？”

　　“入住的没有，吃堂食的有一位。”那个叫阿晨的前台嘴巴朝大堂深处努了努。

　　老郑客栈并不以餐饮为主业，怎么有人专门来吃堂食？郑老板将伞递给阿晨，转头看去。

　　一个西装笔挺的中年男人坐在大堂靠窗一角，桌上摆着盘红豆糕，看他转过头来，对他微微颔首。

　　郑老板停顿片刻，默然走过去，拉出椅子坐在那人对面。

　　大雨如浇，窗外的景色一片模糊。他们对坐着，听着咆哮的雨声，静静看着对方。

　　冯羽翔面白细润，戴一副金丝眼镜，头发梳的一丝不苟，举手投足一股自信儒雅之气。而郑鳞潜因长于海边，肤色黝黑，唇色也是暗的，身材发福，头发中凌乱藏着不少白发，形容粗野。但仔细看，便可发现两人眼形相仿，鼻子都是高直通鼻，嘴角都有些下垂，一模一样的五官生生被生活、被经历、被环境凿成了不同的样貌。

　　郑鳞潜先笑了起来：“走在街上，我们怕是认不出对方的。”

　　冯羽翔没有笑，他从看到“老郑客栈”那一刻起便升起一股无来由的失落和委屈。郑是阿姆的姓。他找遍冯鳞潜不可得，没想到人已改成母亲的姓。这种行为昭示着这对母子早已结成了同盟，把他这个姓冯的排除在外。

　　“我不知道你改了姓，找了很久都找不到。只是，你们为什么没来找我？”冯羽翔忍不住问。

　　“当时说好了，不能找。”

　　“不能找便不找了么？”

　　“嗯，不找了。”郑鳞潜指尖轻轻敲击桌面，眼睛看桌上的那盘红豆糕，抬眼补充道，“阿姆说，是为你好。”

　　“为我好？”冯羽翔冷笑，“让我一个人远离故土寄人篱下是为我好？”

　　他眼圈微微泛红，这些年在那深宅大院受过的苦，看过的眼色，咽下的气，一并如开闸的洪水涌出来，让人无处可躲。

　　郑鳞潜看着他没做声，良久才说：“你自己选的。”

　　他在对方的惊惶中，从裤兜里掏出一件物事，轻放在桌上，说：“你应该还记得这个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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