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阳以西的城堡

　　钟意还未来得及反应，763已然打开了伞，抓起她的手。

　　“等等。”她的话音被吹散在空中，双脚已经离地一尺。

　　“啊！”她惊叫起来，右手被763牵着，左手赶紧攀附到他的胳膊上，死死拽住。

　　这时她已经彻底飘起来了，飘过围墙的一刹那，连尖叫都发不出来。

　　763右手高高擎起黑色的大伞，左手紧紧抓着钟意的手，低头对正闭着眼睛的她说：“现在很安全，睁开眼看看吧。”

　　“啊……我、我不敢啊。”钟意声音颤抖，闭着眼睛只感觉脚下悬空无处可放，手指死死抠着763的胳膊。

　　“放心，有我在，不会让你掉下去的。”

　　钟意尽量让自己心情平复，她慢慢感受，身体明明悬空却并没有失重的感觉，周身吹过的风也是平缓温柔的，而763的手臂是稳固的，还有被他紧握住的手。这一切给了她安全感，于是她慢慢地睁开了眼睛。

　　睁开眼睛的瞬间，她下意识向下看去，好高啊！像是悬垂在高空过山车上，没系安全带的那种。她“啊”的一声尖叫起来，手本能地乱抓一气，最后紧紧环抱住763的腰。

　　763被钟意的环抱吓到了，突然紧张起来，不知觉得坠落了几米，引来她更加绵长的尖叫声。

　　“763！快……快下去！啊！”钟意紧紧箍着他的腰，还一边大叫大嚷。

　　763被她弄得心也慌了，只好安抚：“没事儿，你别紧张，我不会让你掉下去的，伞里有保护气层，像上次在树上时一样。你……握住我的手就行了。”

　　“真的？”钟意不再乱叫，缓缓低头向下看去。盈绿的竹林就在脚下，浩浩荡荡的风穿过伞下，裙摆摇摆起来。

　　763轻轻转动伞柄，他俩便慢慢旋转起来。四周的景色晃进眼睛里，低的山，绿的叶，亮的海，白的房，红的顶，像小时候在幼儿园玩的转椅，只是转的很慢，时间也变得很慢。

　　钟意终于说出上天以来最正常的一句话：“好美啊。”

　　“不害怕了？”763笑意盈盈地看着她。

　　她抬头看他，突然意识到自己正紧紧箍着人家的腰，一时不知如何放置手脚，却又不敢松开。

　　763好像看出她的窘迫，环着她肩膀的左手抽出来，接过右手的伞，然后低头对钟意说：“握住伞把。”

　　钟意不敢伸手，颤颤巍巍地说：“怎……怎么握，我不敢松手啊。”

　　“没事，你抽出一只手来就行。”

　　她咬着牙，慢慢松开左手去够伞把，右手则更用力地抓紧了他的腰。

　　“嘶。”763从牙缝里发出声音，钟意的手指堪堪掐住他的肉，竟然有点疼。

　　钟意这边左手迅速抓紧了伞把，正扣在763的手上面，等抓稳了，便觉到安全，一点都不晃。

　　“你可以换右手，不用非得抓着我。”

　　确实是，钟意现在的样子有点滑稽。她左手握着伞，右手仍捞着763的腰，整个身体不对劲地拧着。

　　于是她仍是左手握紧了伞，右手慢慢放开他的衣服，发现没问题，便大胆地向上去抓伞把，握紧后才把左手放下。

　　现在，763和钟意都用一只手握着伞把，两手在伞把上交叠着，本来钟意的手在上面，但不知觉中，763已经把自己手转覆到钟意的手上。他的手冰凉凉的，但是很宽厚，整个把钟意的手包裹住。

　　他们伸展双手，在伞下静静悬空。

　　“准备好了吗？”

　　“准备什么？”

　　“飞。”

　　说完，763轻轻向前一推伞柄，他们便缓缓向前移动。

　　世界在眼前慢慢逼近，又慢慢展开，所有景致在身下慢慢后退，钟意屏住呼吸，像个钟摆悬垂在世界的上方。

　　763又轻轻转了一下手腕，他们便转身沿着庙宇向下飞去，掠过殿堂的黄瓦，穿过袅袅的青烟，看着虔诚的人们祈祷祝福。

　　直至没入竹林之中。

　　竹叶在脚下随风摇摆，两人从上面飞掠而过，尖细的竹芒偶尔擦过脚踝，痒痒的。钟意面前如同铺了一张起伏的绿色信纸，上面全是痒痒的文字，像被握住的手，像被刺到的脚踝，像此刻剧烈跳动的心。

　　她突然生出一个可怕的念头：他们两个像在竹林之巅暧昧的李慕白和玉娇龙。

　　这时突然听到旁边763问道：“你看过〈卧虎藏龙〉吗？”

　　钟意一惊，像是心上有一块布被人生生扯下，全数被竹芒扎透，嗫嚅半天只好如实回答：“看过。”

　　幸好他不再接她的话，而是说：“很美。”

　　然后转头对钟意说：“你也来操控一下。”

　　“操控哪里？”

　　“伞。我们的飞行器。”

　　她现在胆子大了许多，知道伞下仍有气团包裹着他们，绝不会轻易掉下去，便学763的样子轻轻转动了一下伞把，向前推进了一把。大伞如同巨鸟衔着他们轻轻向前移动。

　　“哇，真好玩。”

　　她一边紧张地掌握伞把的方向，一边偷偷瞥一眼763，发现他竟然在笑。

　　“笑什么？”

　　“你太慢了。”

　　“慢点怎么了？飞那么快干嘛？”

　　“飞的快很刺激的。”

　　“我不要刺激。”

　　她自小在同学面前便是一副老成怕死的模样，高中更是得到“老中医”的美誉，谁见过十几岁的少女成天研究养生的？当然了，现在她虽已堪破养生陷阱迷途知返了，但在生活中仍然小心谨慎，绝不犯险。

　　过马路一定要规规矩矩等红绿灯，即使多数行人一同移动，她也不为所动；去游乐场从不玩任何刺激的游戏或项目，后来干脆就不去游乐场了，怕哪个设施坏了砸下来；等电梯时盯着门开到足够大才会进去，如电梯有任何晃动或异常，马上转为爬楼梯……如此种种，不一而足。

　　自从认识763后，她把该体验的不该体验的刺激项目玩了一个遍。他带给她的东西像是这个地球上只对一个人开放的游乐园，每次被拖拽进去酣玩一通，发誓再也不来了，但下一次又不知不觉站在门口，战栗着犹疑着。

　　每当这种时刻，她的老灵魂总是悄悄告诉她：“不要沉迷，不要沉迷，我害怕……”。

　　像现在一样。

　　“真的不要？”763看她一眼，慢条斯理地说，“你这一生可能只有这一次的机会能飞上天空，这个世界上也可能只有你一个人能做到，确定不再尝试了？”

　　钟意想了想，有道理。

　　她一思索便停了下来，他们两人已经不知不觉飞到了竹林边的小溪旁，她站在竹叶上，举着伞随着竹竿的晃动而轻轻晃动，看着身边的763，他也一并晃动起来。

　　真的好像李慕白和玉娇龙……

　　她飞快在脑中拨散这个想法，问他：“能多快？”

　　“抓好了。”763用手将钟意的手扣的更紧了，然后将伞把猛地一推。

　　钟意来不及呼叫，便随着伞迅疾向上向前飞去，眼前的景物迅速在她眼前飞掠而过，竹林已经化为绿色幻影闯入她的眼帘。

　　她的手被763紧紧卡在他的手和伞把之间，除了这个支点，全身都被悬置成为平行于地面的形态，头发和裙子向后飞扬，风呼呼地刮过耳际和脸颊。

　　这才是真正的飞。

　　她的眼睛一时适应不了扑面而来的景致，想闭上又不忍不看，只好半眯着眼睛斜侧着脸。刚刚适应速度，突然，763带着她向下俯冲而去，他们如鱼鹰一样冲向溪流。

　　“啊……”她这才叫出声。

　　即将碰到水面时，763手腕一抖，两人便向上斜冲，旋即保持平行的姿态飞行，距离溪流不过两米。

　　耳旁既有风声又有潺潺水流声，低头可见溪流里的小鱼，像是与他们一同飞行，只是一个在水一个在天。

　　“好玩吗？”

　　“我的心脏快受不了了。”她没直接回答他的问题。

　　“受不了了就说停。”

　　“停停停。”虽然觉得很美很好，但还是太过刺激，她的心脏承受不起。

　　没想到763猛地一下刹住了伞，因为惯性，钟意的身子从横着猛然变为竖着，并且向前摆了一下。

　　“喂！”她像钟摆一样摇摇晃晃，另一只手赶紧攀上了伞把，以使自己稳定一点，“763！你再敢闹着玩！”

　　他抿着嘴偷笑着看她。

　　她好不容易稳定心神，这才意识到自己的两只手把他的手牢牢捂住，一下又心慌起来。

　　“下一步想干嘛？”

　　“还有下一步？没有了没有了。”钟意赶紧说，“快放我下去。”

　　763轻轻一动手腕，黑伞便带着他们寻到了之前上山时的石板路。两人轻轻落了下来。

　　钟意脚一落地，便说：“你松手。”

　　763不明所以，以为钟意不高兴了，赶紧将自己扣在她上面的手拿开。

　　没想到她拿到伞，马上收起来，向后背在身后：“从现在起，伞由我来保管，你可不许再随便用它为非作歹了。”

　　没想到763竟然笑着摇摇头，又低下头笑出了声。

　　“怎么了？”钟意瞪大眼睛。

　　他笑着摇摇头：“如果你不怕麻烦的话，可以。”

　　“哼，”她转身便往山下走去，“你听说过一句话吗？杀人的不是枪，而是开枪的人。”

　　她继续絮叨：“你不要以为有一把神奇魔伞就有多了不起了，就像习武之人，最紧要的是要学会运用自己的武功来行侠仗义匡扶天下，而不是……”她转身瞥763一眼，“而不是捉弄别人。”

　　763可能是被她说烦了，闭上眼睛微微点点头。

　　钟意这才继续前行，刚走了两步突然说，“呀！我们忘了是来找那个阿姐还是阿莲来的，怎么自己玩儿开了？”

　　763在她身后看她的背影说：“不用那么着急。”

　　钟意又突然停下转身，763只得马上停下。

　　她上下打量他：“你还是那个天天催任务的763吗？”

　　两人相差两级台阶，763本来就比她高不少，这样一来，钟意更是需要高高仰头看他。

　　她还记得第一次见他，也像现在这样需要仰头看他。那个时候他高冷、沉默、不近人情，又突如其来。

　　两人是怎么变得这么熟悉呢？熟悉到可以在阳台上聊天，熟悉到可以斗嘴吵架，熟悉到可以一起穿竹而飞，熟悉到可以偷笑对方……

　　他变了，她何尝没变呢？

　　763不知怎么，也没说话，默默看着她。阳光穿过竹叶的空隙照在他们脸上，印上斑驳的影子。

　　有人路过，钟意赶紧示意763让路，他俩便站到了石板路旁边的小土坡上。

　　钟意看763什么也不回答，只是看着她，一时也不知道该说什么，便放弃石板路，转身向竹林深处走去。

　　她心中郁结，还未从刚刚的喜悦刺激中逃离出来，又一头扎进了失落迷茫之中。

　　763跟在后面，望着钟意窈窕纤细的背影，仍在思考她刚才问的简单问题。为什么他不再是以前那个天天催任务的763了？他无法回答，因为答案他不敢细想。

　　远没到日落时间，但天空阴了下来，太阳被厚厚的云层遮挡住。竹林的大片影子消失了，变成整片的阴暗，渗出一种阴森的气息。

　　“天怎么突然就阴了？快下雨了吧。怪不得刚才那么多人下山呢。”钟意抬头看天。

　　他们不知不觉已经走到一片宽阔处，再往下不远就是山门了。竹林稀少，脚下是绵软的草地。

　　钟意把玩着黑伞，像耍一把剑。

　　763轻笑一声。

　　“你笑什么？”她转身，然后又把伞负在身后，“现在它是我的了。”

　　说完转身又走。

　　刚走出去，脚下猛然踏空，绵软的草地蓦地塌陷下去一块，钟意来不及收脚，随着向下扑倒。

　　她“啊”的一声惊叫，跟着塌方的土和草向下跌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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