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阳以西的城堡

　　人类常说狭路相逢。

　　北京城那么多电影院，他们偏偏选了同一家；同期上映那么多电影，他们偏偏选了同一场。

　　况且，电影院的走道足够狭窄，担得起“狭路相逢”四个字。

　　763站在高高的台阶上，俯视着眼前的钟意。电影院瞬间变成了黑暗宇宙，只有银幕微弱的光时明时暗，像某颗星球发出的信号，提醒着他们的不期而遇。

　　错愕中的钟意问：“你……怎么在这儿？”

　　763不知如何回答，只能默然地给钟意让了路。她呆呆地走向自己的座位坐下。

　　什么意思？难道又有什么别的任务？她抬头看763，他并未理会她，像个雕像似的一直站着，眼睛看着前方的大荧幕，一言不发。

　　她突然惊醒，难道这场里有第二个许愿者？她马上坐直身体，目光在场内游走。因为是工作日的上午，整场只零星坐着七八个人，几个后脑勺看不出什么玄机。她想问他，又放弃了。

　　解愿者还没布置任务呢，协助者这么上赶着干嘛，想起他早晨临走时说的那句话就来气——“没有任务我就不用在这里”——当协助着是什么工具吗，想用就用，不想见就不见。

　　想到这里，钟意向后靠在椅背上，她打定主意，敌不动我不动，既然不知道他葫芦里卖什么药，那就沉住气等等看。

　　可是，763一直定定地盯着银幕，摆出聚精会神看电影的样子，最后一排没人坐，他也不坐下，一直站着，太奇怪了。

　　她人是坐在那里，可早就心猿意马无法专注了。已经过去十五分钟了，这电影钟意是一点都没看进去，只知道男主角很帅，其他一概不懂。

　　此时，她不得不承认，人类的定力确实不够强。当然了，她是绝不会承认自己没定力的，而是无耻的把原因归结到全人类身上去，反正763从来把人类当做一个整体，成天“你们人类你们人类”的。

　　为自己开脱结束，她站了起来，走到763的身边，靠近他小声问：“你为什么不坐下？”

　　763说：“我没买票。”

　　没买票？！这是什么鬼理由？她问他前已经想好了一百种原因，万万没想到他一直站着看电影竟然只是因为“没买票”？！

　　竟然拿这种破理由来搪塞她，钟意不是吃素的，马上掏出手机来，说：“好，我给你买张票。”

　　刚打开购票软件，便发现电影开场后系统已经关闭了。

　　得，冒充大款失败。

　　她有些尴尬，又下不来面子，只好骗他：“买好票了，你能不能坐下看，杵在那儿我心烦。”

　　“真的？”他终于从银幕上转过脸来。

　　钟意不自然地点头，胡乱答应：“是是，坐那里。”她指了指自己旁边的位子。

　　她重新返回坐下，看763没动，又指指旁边的位置，说：“你站在那里影响我看电影。”

　　声音有点大，前面有人回头，钟意不好意思地缩了一下脖子。763犹豫了一下，轻轻在她旁边坐了下来。

　　她想，我都佯装斥巨资给你买票了，怎么着你也得解释解释为什么出现在这里吧。没想到，763从坐下后就一直认真地盯着屏幕，完全没有理会旁边的这位“金主”。

　　只好强装淡定地继续看电影，除了帅帅的男主角她是完全没有看进去的。电影进行到四分之三的时候，763突然开口了，说出的话把钟意吓了一大跳。

　　“杀人的是她女儿。”

　　杀人！？钟意一听吓得汗毛直立，这次的任务难道跟凶杀案有关？一层冷汗直接爬上她的脊背，手脚冰凉。

　　“什……什么杀人？”她颤颤巍巍地问。

　　763侧头靠近她说话，但是视线仍停留在银幕上：“那个女人是替罪的，杀人的肯定是她女儿，是她女儿把继父推下了楼。”说完他用手指向前面。

　　钟意这才恍然大悟，原来他说的是电影剧情？！他竟然真的在认真看电影？！

　　一切都脱离了她原先猜想的轨道，这个结果让她啼笑皆非，这位解愿者大人竟然真的是专程来看电影的！害得她整场胡乱猜测坐立难安的。

　　电影终于结束，灯亮起，763站起来，评价道：“还不错，摄影有点晃但很有风格，演员演技也很准确，不过应该被剪掉不少导致某几处剧情太突兀，有点可惜。”

　　说完他离开座位朝出口走去，钟意目瞪口呆地跟在后面。

　　她走在763的侧边瞟他，看他仍沉浸在剧情里的样子。蹭票的观众看的津津有味，而她这个“伪金主”却一点都没看进去。

　　“你喜欢看电影？”她又沉不住气问了。

　　763转过头来：“对。”

　　“为什么？”

　　像是不懂为什么会有人问这种问题一样，他轻笑：“因为电影好看。”

　　“你经常看电影吗？”

　　“影院里有新上映的就看。”

　　“从来不买票？”

　　“我没办法买票，第一我没钱，第二卖票的看不到我。”

　　“能隐形真好，可以蹭票，再说了，只要不满座就可以坐呀。”说到这里，钟意为自己没买那张票找到合理借口。

　　“我又没买票，当然不能坐了，站着看挺好，不管站在哪里都不会挡住别人。”

　　好有原则的样子啊，钟意腹诽，刚才用别人的电影票时怎么就那么受之无愧呢。

　　她为自己一上午受到的无可名状的憋屈而难过，两步跨到763面前，转身盯着他的眼睛，问：“我要吃午饭了，你去吗？”

　　“我不吃。”

　　“我知道你不吃，只是礼貌性的问问。那再见了，没有任务就不要打扰我。”

　　说完转身便走，就像今天早晨他转身离开时那样，这次是她先离开，一天之中，不能连输三次，更不能在一个人身上输三次。

　　763没追上来。

　　……

　　钟意随意选了一家网红餐厅吃午饭，不知道是因为心情不好还是因为排了半个小时队的缘故，一顿饭吃下来，食不知味。

　　太亏了，电影没看好，饭也没吃好，自从763从昳城回来之后，她就没过上顺心的日子，还是好好考虑之后的合作事宜吧，毕竟还有三个任务，一想到这件事头就像气球一样鼓起来。

　　让她的头鼓成热气球的还有一条群发微信：下午2点开会。

　　娘娘的必杀技之一：突击开会。

　　钟意赶紧付款走人去赶地铁。

　　到达会议室时已经一点五十了，她呼哧带喘地找了个最靠边的位置坐下，慢慢平复心跳。

　　环顾一圈，原来采编部的人都来了，大家平日里不坐班，很难相见，便叽叽喳喳聊起天来。身边坐着刚下飞机的“食神”，她是钟意的编辑，此刻正富有才情而又毫不留情地痛骂“娘娘”。

　　“太无耻了，太专制了，把自己当皇帝吗？难道不知道自己只是个被打入冷宫的废柴娘娘？”她是个魁梧的胖姑娘，一下飞机就飞奔而来，简直奔掉了半条命，自然气不打一出来。

　　“嗨，他不就这样吗？刚当上主编还没过够瘾呢。”钟意开导她。

　　“食神”刚想接话，“娘娘”驾到，会议室顷刻安静下来。

　　他的小眼睛在圆形镜片后扫视全场，磨玻璃一样的声音响起：“人还挺齐，今天把大家叫来主要有三件事，第一个呢，是临时开一个选题会……”

　　食神掏掏耳朵，小声说：“要死了。”

　　这位新主编刚转正不久，非常不得人心，再加上新媒体浪潮的冲击，纸媒式微，离职的人越来越多。但留下来的人还得压抑性情地工作，在座的各位同事心中纵有千般不满，也只得老老实实装作很积极的样子上报选题。

　　“下面是第二件事，经请示集团领导，我们杂志社终于可以成立自己的网编部了，招聘工作也正在开展。这说明什么？说明我之前定的方针是完全正确的，特稿要写，但是现在新媒体时代也必须要注意短视频的影响，你们看上次杜衡的事情，就是因为我的敏锐才制造了一个这么好的话题，结果领导非常满意，这才批准我们成立网编部……”

　　“靠，明明你才是功臣，一句话都没提到你哎，功劳全揽自己身上，无耻败类。”食神在旁边为钟意打抱不平。

　　“不提我更好，他可千万别再想起我来，阿弥陀佛。”钟意用手掩着嘴巴，尽量压低声音说。

　　“第三件事，我对你们刚才的选题很失望，我之前说了多少遍，人物！人物！什么才是我们要关注的人物呢？热点人物啊！最近最热的是谁？”

　　全场默然，不敢轻易开口。

　　娘娘看大家不说话，环视全场，手指关节扣在桌上，说：“旺云集团啊。”

　　大家一听都反应过来了，纷纷露出了然的表情，这让娘娘很得意。

　　旺云集团是国内知名上市公司，创始人叫冯旺坤，据说40年前从一款红豆糕起家，一路把旺云打造成为经营糖果、糕点、干果、饮料等休闲食品的零食帝国。平时冯家比较低调，但最近有一件事把他们推到了风口浪尖上。

　　冯老爷子今年已经78岁，身体很不好，最近传出病危的消息，据传正在住院。上个月，旺云发起了一个活动名叫红豆糕大赛，在全国范围内重金悬赏最好吃的红豆糕，评判标准只有一个，那就是冯旺坤觉得最好吃才能是冠军。

　　消息甫一发布，众多食品公司纷纷参赛，甚至不少小作坊也寄去自制的红豆糕，据说集团总部的前台快递都堆积如山了。

　　渐渐的，比赛结果已没人关心，事情朝着所有人意料不到的方向发展而去。旺云集团“最好吃的红豆糕”变成了一个梗，引发了全网大讨论、大参与。

　　有人在家把制作红豆糕的视频上传，有人用红豆糕开展涂鸦大赛，有人用红豆糕为主题创作rap歌曲……一时间，“被玩坏的红豆糕”成为上个月最火的网络词汇，旺云集团的股票也涨了好几拨，有人评价这一营销事件完全可以被当做经典案例写入商学院教材。

　　娘娘哈哈一笑：“没想到吧？所以说，你们选题敏锐度还是不够。”

　　坐在钟意对面的实习生举起手说：“可是……我听说，冯旺坤已经进了ICU了，至今昏迷不醒，怎么采访啊？”

　　这话一出，大家心里都偷偷吸一口凉气，敬这孩子是条汉子。

　　“进ICU就不能采访吗？旺云集团只有一个姓冯的吗？你的脑子呢？采访不到老子，还采访不到儿子吗？”

　　那位实习生真的初生牛犊不怕虎，竟然还敢接话：“他儿子冯羽翔不是从来不接受采访吗？”

　　完了完了，大家都屏住呼吸，像一片风平浪静的大海默默等待雷暴。

　　娘娘的大肥脸登时涨成了猪肝色，正想发作，坐在他旁边的助理赶紧站起来附在他耳边说了一句话，这块猪肝马上褪回惨白色。

　　他看向小实习生，低声问：“你是……沈总是你什么人？”

　　实习生回答：“他是我舅。”

　　全场了然，但又不敢表现出来，目光齐刷刷地看向娘娘，都在等着看好戏。钟意和食神不厚道地对了一个眼神。

　　“哦，我说呢，果然虎父，哦不，虎舅无犬子，哈哈，”娘娘的脸皮因紧张抖动起来，像快被风挂掉的窗户纸，“信息灵通，独立思考，这才是我们杂志社需要的人才……”

　　后边那些溢美之词钟意已经听不下去了，她怕中午吃的网红午餐吐在当场。

　　“那个，”娘娘的脸因为笑容皱成一团，“旺云这个采访你有没有兴趣啊？”

　　“我没兴趣。”实习生一边转笔一边干脆地回答。

　　钟意和食神对视一眼，两人眼里满满的羡慕，二代就是不一样。

　　“好的，好的，也是，这个项目本来也不适合你，适合女记者，嘿嘿。你们知道吗？冯羽翔的前妻是一名财经记者，当年就是靠采访他才上位的，离婚的时候分了不少财产。提醒大家，这可是不可多得的好机会，如果能把握住这机会肯定一夜蹿升，我们男的想要都没有呢，哪位美女有兴趣，举个手我看看？”

　　如果不是亲身经历，不会有人相信这是国内知名杂志主编说出的话。虽然大家跟他共事多年，早就知道他是何等小人，但在这种场合堂而皇之的说出这种话来仍然令人瞠目结舌，刷新恶心的新纪录。

　　没人举手。

　　“我的妈呀，太low了，他这么一说，哪个女记者敢接这活儿呀。”钟意忍不住吐槽道。

　　食神也被恶心得不行：“我选择当场过世。”

　　钟意嗤笑一声，赶紧用手掩住嘴，挡住努力克制又克制不住弯起来的嘴角。

　　然后——她惊讶地发现——她的左手正慢慢离开嘴巴，如风筝般在眼前晃晃悠悠掠过。她瞪大眼睛看着自己的左手，然后眼睁睁看着它慢慢举了起来。

　　她的左手自己举了起来！？没经过她的允许！

　　食神瞪大眼睛看着她，对面的小实习生也抬头看她，手中转着的笔“啪嗒”一声掉在桌上，所有人的眼睛都望向她。

　　满室寂静。

　　钟意大脑一片空白，耳边传来犹如直升机起飞的轰鸣声。

　　她盯着自己正高高举起的左手，震惊不已。

　　“看来钟意很感兴趣。”娘娘在会议桌的那头看过来，暧昧地笑。

　　钟意下意识地摇头，可是手仍举着，怎么辩解都是无力的。

　　直到她看到左边渐渐浮现763的身影，他一手打着伞，一手抓着她的手腕举着。

　　果然是他！

　　钟意赶紧把手放下，“噌”的一声站起来，“什么情况？！”她低声急促地问。

　　这时娘娘开口了：“既然没有别人举手，那这个采访由钟意完成。”

　　钟意赶紧辩解：“我……我只是摸一下……头发。”因为底气不足，她的声音越来越小，说出来的话连自己都不信。全场人都不可置信看着她，食神更是因为过度震惊，嘴巴到现在还没闭上。

　　她真想像食神说的那样当场去世。

　　763毫不在意她的窘迫，只在她耳边淡淡地说：“第二个任务开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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