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阳以西的城堡

　　终于可以光明正大的晒太阳了，穿着裙装，戴着假发，杜衡像破壳而出的雏鸟，感受着脱壳之后的轻松。

　　他在花园里慢慢走了一圈，家里好多花开了，他都叫不上名字来，坐在长凳上，旁边的枸杞子树荫罩了下来，挡住大片阳光。

　　过段时间要把这棵树给刨掉，他想。

　　他知道周围可能有记者在偷拍，又或者根本没人再对他感兴趣了，他确定自己已经走在“糊了”的路上了。没关系，都结束了。他得做好准备开启全新的人生。

　　不知道钟意有没有发那篇特稿？她应该懂我的。他叹一口气，这么多年包裹自己，从不敢以真实面目示人，能算的上朋友的只有刚刚知道名字的钟意。

　　他坐在阳光下的长凳上，想起了十年前那个雨夜。

　　第一本书出版后，经验丰富的社长对他寄予厚望，逢人便夸他是个天才。可《大河冰消》上架两周却没任何动静，于是出版社斥资在一所高校为他举办了签售会。广告张贴了不少，甚至还找了一些托儿，仍是门庭冷落。出版社敏感地意识到，大家对“少年作家”、“天才作家”这样的噱头已经免疫了。

　　送走轮流排队签名的托儿，拍完了应付的照片，杜衡走出书店，外面正下着淅沥的小雨，他坐在二楼的台阶上发呆，突然隐隐担忧，处女作恐怕会成为他的最后一部作品。

　　这时，一个女生走过来，坐在台阶的另一端发呆。她扎着马尾，白皙清秀的脸旁散落着几缕碎发，身后背着一个大大的画夹。十月末了，她只穿一件深色帽衫，在凄凉的秋雨中略显单薄。她环抱住膝盖，把下巴搭在上面，叹了一口气。

　　杜衡想，这些没被社会历练过的大学生真喜欢对秋雨强说愁。不知道为什么，看着她表情落寞的样子，他问：“你没事儿吧？”

　　那女孩转过头来看他，有点意外陌生人的搭讪，但仍然礼貌地笑了下，轻轻摇了摇头。突然，她又盯着他的脸几秒钟后，迅速回头看了下书店门口的海报架，然后伸手指指他，目光中露出问询的意思。

　　竟然被认出来了，他不好意思地笑了下。

　　没想到女孩先开口了：“你是在等签售吗？”

　　杜衡听闻笑了：“已经签完了。”

　　“这么快？”

　　“只有七个人，还是出版社找的托儿，当然快了。”他倒是很坦荡。

　　可能意识到说错话了，女孩脸上露出不好意思的神情，突然又说：“哦，对了，我知道为什么了。大礼堂那里正好有选秀明星的宣传会，所以同学都去那儿了。”

　　这个安慰不错，跟当红歌星比，输了也不算太丢人，何况他只是个新人。他有点感激这个萍水相逢的大学生。

　　于是他坐过去，离她近了些，问：“你是美术系的？”

　　那女孩侧头一笑：“不是。”

　　“哦，我看你背着画夹。”

　　女孩没接他的话：“你才16岁吗？比我还小两岁呢，都当作家了，真厉害。”

　　他正想问她怎么知道的，突然想到海报上大大的“16岁天才少年”的字眼，一下窘迫了起来：“我哪算什么作家，一个读者都没有。”

　　他落寞地看着房檐处落下的雨滴：“还有比我更失败的人吗？”原来一切都不像想象的那么容易。

　　女孩沉默一会儿，以尽量轻松的语气对他说：“有啊，我才是真的失败。你看，我爸教我画画，我妈就把画具全部扔掉，然后他们两个离婚了，我学了一个并不喜欢的专业，以后大概率要从事一个并不喜欢的职业。起码你是喜欢写作的吧？你看，我比你失败得多。”

　　他摇头失笑：“你知道吗？刚才差一点把我家的惨痛经历告诉你，绝对比你的惨百倍，但那样就成比惨大会了，没必要。”

　　“那不一定，我还有更惨的没告诉你呢。”

　　“怎么？真的要在这里开比惨大会吗？”

　　两人相视一笑，然后一起沉默了，都转过头怔怔看着雨。

　　雨滴落在地上的水坑里，溅起微弱的水花。他听到她口中喃喃道：“好讨厌下雨。”

　　说完她突然把画夹放下，起身走进书店。从书店出来时，手上拿着一本《大河冰消》，递到杜衡眼前：“给我签个字吧，大作家。”

　　他抬头看她，嗫嚅道：“这……是你买的？”

　　“不是买的难道是抢的？”她笑起来嘴角弯的很厉害，显得很灿烂的样子，“我刚才简单翻了一下，你写的很好啊，文字很有灵性。”

　　她说着又坐在了杜衡身边，把书继续往前递：“相信我，你一定能成功的，千万不要轻易放弃。”

　　杜衡心里如钟鼓在响，默默接下书，打开扉页，拿笔在上面写下一排瘦金体的字：“致我的第一位读者：我们都要成功！杜衡。”

　　他把书还回去：“借你吉言。不过——你以后也能成为成功的漫画家。”他指指钟意身后的画夹，一张画露了出来，“你画的非常好。”

　　钟意把画装好，不置可否地笑笑。

　　“我不会轻易放弃写作，你也要坚持画画啊，等成功的那天，让那些不看好的人刮目相看。”这话说出来有点中二，可是现在他的心里是激动的，因为他收到了来自陌生读者的善意，“对了，刚才忘了写你的名字了，你叫什么名字？”

　　“不用了，就像你说的，等我们都成功了，你自然会认识我。”她站起来摆了摆手，背上画夹离开了。

　　……

　　杜衡坐在长椅上，回忆着跟钟意的第一次相遇，低头笑了出来。后来，他在媒体会上总能看到这个雨夜小姐姐的身影，她若无其事地混迹粉丝群中，杜衡便也配合着没有戳穿她。

　　他以为这是两人之间的默契，谁想到她以为他早忘记了。只是，还没等她成功，他已经知道了她的名字——钟意。

　　想到这儿，他给钟意发了个微信：有空见个面吗？

　　那边竟然秒回：回头。

　　杜衡皱眉转头向外看去，钟意正站在栅栏外，挥着手机对他点头，旁边还站着那个……面瘫助理。

　　请他们两人来到花园里，面瘫助理径直坐在凉亭中，不再往前，也不说话，整个人冷冰冰的。

　　钟意跟着杜衡走到长凳边，不客气地一屁股坐下，舒展双腿，在树上待得太久肌肉有点紧张。

　　再一次以女装面对钟意，杜衡有点不好意思，但是钟意侧头盯着他看了一会，“噗嗤”一声笑了。

　　“怎么了？”他问。

　　“你女装这么秀气，我竟然还吓得抱头鼠窜，真是罪该万死。”她边笑边说，嘴角快咧到天上去了。

　　“大惊小怪。”他白她一眼。

　　笑声持续几秒后停止，两人又同时沉默了。

　　杜衡先开口：“我送你的礼物怎么样？”他指的是用钟意手机登录官微发布视频这件事。

　　“不怎么样，谁要你的礼物，我并不想变成什么名记者好吗？”钟意没好气地说，怎么男的都这样，以为自己是霸道总裁吗？

　　他都气笑了：“你不想变名记，那你想干什么？想画画？”

　　“早不画了。”

　　“为什么？”

　　“不为什么。”

　　“不是我说你，你的人生态度很有问题，太消极。”杜衡恨铁不成钢，“学了这么多年不可惜吗？”

　　“你把十年的成功付之一炬，都不觉得可惜，我那点事儿算什么？”钟意伸脚拨动地上的小石块，问：“你，真的没事吧？”

　　“应该没事吧，”杜衡想想说，“毕竟我是不会轻易认输的人。当然了，现在还不敢上网看评论。”

　　“那就好，你不知道网上已经讨论到北极圈去了。”

　　“这两天差不多是我出道以来最红的日子，拿奖拿票房冠军的时候都没这么红。对了，你小心点，记者可能在附近埋伏着，你被拍到传了绯闻别怪我。”

　　“我怎么可能和你传绯闻？”钟意不以为意。

　　“哦，我忘了，我是个异装癖。他们应该不会再给我安置什么绯闻了。”

　　“跟你是什么癖没关系，异装癖又不是同性恋，这个知识点连网友都知道了。”

　　“他们怎么知道的？”杜衡还是有点意外的。

　　“你的粉丝……把你跟韩思雨的事爆出去了。你真的不上网？”

　　这句话像是点燃了杜衡屁股上的火信，他一下从椅子上跳了起来，完全没有长裙贵妇的优雅：“韩……他们怎么知道的？！”

　　“拜托，”钟意白他一眼，“你以为你们偶像谈恋爱粉丝会不知道？你俩那么多同款，还经常飞到一个地方度假，你还让她上了两部电影，各种给资源的，粉丝又不是傻子。只不过对你爱意甚浓时选择视而不见，现在都脱粉回踩了，就顺手给你爆出来了呗。”

　　“我……我们已经分手了啊。”

　　“我知道，前年分的吧？你后来跟小助理好了半年，对吧？就喜欢这种皮肤白嫩身材好的。”

　　杜衡瞪大了眼睛看着钟意，感觉在她面前是完全□□的，别说长裙，连内裤都被扒光了。愣了半天只觉毛骨悚然，大呼一声：“我靠！”

　　钟意躲过剧烈声波，头往旁边偏过去：“你冲我吼什么？都是粉丝群里扒出来的。不过，人家韩思雨工作室坚决否认跟你谈过恋爱哦，你现在行情真的不太好。”

　　他呆呆坐下，拍拍胸口：“幸好退出娱乐圈了，当偶像太可怕。”此番竟有种劫后余生的感觉。

　　“你以后什么打算？”很少见到杜衡这么气急败坏，钟意觉得有点不习惯，但是可能这才是真正的他。

　　“做幕后喽。明明是实力派，偏给我整到偶像派去。是，那样挣钱是快，但是没意思，束缚太多。以后终于不用假笑装情商高了，也不用应对那么多媒体了，更不用听从粉丝的指挥了。”他把手交叠放在后颈处，靠在椅背上。

　　钟意感慨良多：“是啊，现在你终于自由了，就先别想那么多了。”

　　杜衡扭过头来打量钟意，像是在看外星人：“什么叫别想那么多？该想还得想啊。我要的不只是自由，还有成功好吗，一个都不能少！我要让所有人看着我东山再起。”

　　轮到钟意惊讶了——说好的诚实的做自己呢？！这不是已经做自己了吗，为什么还要成功？！

　　她回头看763，他正坐在凉亭里，嘴角含笑看着钟意，耸耸肩膀。

　　钟意仿佛能听到他想说的话：看吧，我说过，你们人类不是靠烟火气而是靠欲望活着，一个愿望过去马上会有下一个愿望接棒。

　　杜衡这时从背后探身过来低声问：“哎，我说……那个根本就不是你助理，是你男朋友吧？”

　　钟意赶紧回头，双手高频摆动：“不是不是，他不是我男朋友。”急得鼻尖都出汗了。

　　他没回话，暧昧地笑，露出一种“别解释了，谁不知道谁”的表情。

　　气得钟意直接掉头向凉亭走去，别扭地对763说：“到你了，我不想跟他说话了。”

　　杜衡在那边喊：“哎，干嘛呀你们？”看到763走过来，他问，“你过来干什么？”

　　763站在他面前，被阳光映着的面孔显出不同寻常的透白，声音听不出任何情绪：“跟你告别。”

　　“告别？”杜衡说，“你们这就要走了？我好不容易能好好说会儿话。”

　　他抬头看眼前这个男人，突然产生一种奇怪的感觉：“我是不是还在别的地方见过你？”在小巷被围堵那次，763及时出现为他解了围，并且非常麻利地为他清除了当时的记忆。

　　只是他几乎不记得了。

　　不重要了，因为现在763正准备为他清除所有相关记忆。

　　763在他眼前伸出手，“嗒嗒嗒”打了三个响指。

　　杜衡头微微后仰，盯着他的手问：“干嘛？”

　　然后，面前的手虚空一抓，在他眼前一晃，就没了。

　　瞬间，眼前的一切都没有了。

　　763的手上多了一把浅金铜尺，他松开手，那铜尺便空悬在杜衡面前。

　　然后，他对许愿者做最后的告别：

　　“许愿者杜衡，我是你的解愿者。你的愿望‘好想诚实的做自己’已经实现，可以结愿。”

　　杜衡静静坐在长凳上，微抬着头仰望天空，嘴角露出一抹浅浅的微笑，他的眼里有向往、希冀和从未有过的放松。

　　钟意等763走回来，轻声问：“他在看什么？”

　　763回答：“他看到了一片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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