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谁都会犯错
这是钟意读过最特别的一篇特稿，撰稿人为受访者自己。她静静读着这篇近万字的文章，眼前仿佛打开了一架摄像机，一路跟拍着杜衡阳光坦途背后的幽暗人生。
异国他乡的游离，争吵不停的父母，周围同学的排挤，还有记忆中挥之不去的控制欲极强的母亲，狞笑着为他穿上女孩的衣裙……直到一场车祸带走他的父母，写着“童年”字样的场记板被重重拍下。
之后他被接回国，虽然也有寄人篱下小心翼翼的不得已，但生活毕竟没有急转直下而是步入正轨。直到他又一次忍不住穿上小姨的内衣和裙子，被惊愕的姨夫撞见。
此后便是不停歇地看心理医生，反复的哭泣和争吵，这些记忆碎片一路铺在他那无比顺遂的成名之路上，犹如鹅卵石般碍眼的凸起着。
钟意跟随着他的记述一路走去，像是趟过汉堡市那些纵横交错的河流，漫长而濡湿。读到结局处，他们一起抵达尽头。
在尽头，杜衡一把扯开遮挡秘密的幕布，她的眼前突然出现一片海。
……
此刻，各路媒体正围堵在杜衡家小区门外，他们像倒入玻璃杯的啤酒，滋起热烈的泡沫，时间一长，泡沫淡去，人群也慢慢恢复平静。大家呆坐在马路牙子上，有的打开电脑写稿，有的交头接耳互换讯息，剩下的则机械地刷着手机。
突然人群再度骚动：明天上午十点杜衡召开新闻发布会！
大家像打了鸡血一般聚拢而来，又如鸡血扎放之后缓慢流走。他们要为次日的新闻发布会积攒能量。
今天的八卦和荒诞暂且落幕吧。
……
钟意给杜衡发微信：“如果你当特稿记者，会令所有人都失业的。”
他看着手机，嘴角露出一抹笑。
“小衡，你就那么相信那个叫钟意的记者吗？”路萍问。她已经平复好心情了，脸上没了纵横交错的泪痕，又恢复了平日知性严谨的样子。
杜衡听完抬头，他突然想起自称钟意助理的那个人说过的话，“我以为你们是朋友。”
他出神了一下，又对路萍点点头：“对，我们是朋友。”
“文章发给她真的没问题？”路萍试探，她从没听说过他有这么个朋友，对于两人什么时候认识的更是一无所知，但是多年的工作经验告诉她，凡事要小心一点，不要太过相信别人，尤其是在这样特殊的时刻。
当然，她不会直接跟杜衡说的，不知什么时候起，这个外甥跟她越来越远，除了工作他们仿佛没什么好谈的。
“这篇文章是我们翻盘的唯一机会。”杜衡低头继续给钟意发信息。
“明天新闻发布会之后，你就马上把这篇文章发到《Mface》的官方微博。”
钟意看到杜衡发过来的微信，吃惊地瞪大眼睛，她赶紧拿给763看：“你看这是什么意思？”
763快速扫了一眼：“想用这篇文章博同情。”
她仔细想了一下，确实只有这条路能走了，毕竟消除丑闻的有效方法之一就是卖惨，再说，杜衡还有其他路可走吗？
她马上回复：“好的。”想了想又在后面发了一个“ok”的表情符号，本意是想安慰一下杜衡，但怎么看这符号怎么别扭。
果然，杜衡看着“ok”一下笑了。
763对钟意说：“明天一切就真的尘埃落定了。”
钟意问：“真的可以吗？”
“你不信？”
“不知道，只能祝愿他顺利度过这一关。”
763说：“不要太担心。”说完又觉得有点尴尬，便轻咳一声，“我是说，他的愿望肯定能顺利实现。”
钟意看着他愣了一下，站起身来说：“陪我去阳台坐坐。”
阳台上微亮的灯，照在钟意侧脸上，泛着黄色的光晕。
她叹了一口气：“哎……”
763挑眉看她。
“今天过的像做梦似的。”
“那我每天都在做梦。”
“什么意思？”
“我几乎每天都在经历你们地球上这些匪夷所思的事情。”
“那倒是，呵呵，”钟意笑着偏头看他，“你比调查记者还要见多识广，像杜衡这样的事应该早就见怪不怪了吧？”
“嗯，”763像是沉浸在回忆里，“很多很多。”
钟意又叹一口气：“哎，难怪我不能被选上。我是个太平庸的人了。”
763侧头看她，失笑道：“你以为所有的许愿者都跟杜衡一样？不是的，大部分还是普通人的普通愿望。只是因为我们见过的任务太多了，所以对奇怪的任务也不会大惊小怪而已。”
钟意听完后站起来，手臂放在围栏杆上，低下头垫在上面，喃喃道：“既然大部分都是普通人，这样还轮不到我？”她回头斜了763一眼，“协助者这样吃力不讨好的事儿倒是上赶着找我。”
763也站起来，把伞挂在栏杆上，看着远处，说：“所以我说，杜衡其实很幸运。他终于可以诚实的做自己了。”
“如果他没有被你们选为许愿者，是不是一辈子都要欺瞒别人压抑自己的过下去。”
“那倒也不一定，”763的回答让人意外，“这么多梦想成真的人，也没有多少是我们的许愿者啊。”
“啊？！”她大惊，“那你们不是白忙活吗？”
763不明白她为何如此大惊小怪：“你们人类如果指着我们解愿才能如愿活下去，那这世界早就不存在了。”
钟意细细品味他这句话，说：“有道理。所以想要愿望成真，有的人是靠你们昳城的眷顾，有的人就要靠自己努力？”
“嗯，”763侧头看她一眼，收回目光看向前方，“像你这样的，就是又不努力又不幸运，还每天埋怨为什么解愿者不帮你。”
钟意听这话立马站直，面对763，指着他：“你、你……你有什么资格揶揄我？”
763身体微微向后倾，正要说话，她又开口了：“还有，杜衡怎么能打开我的手机？是不是你偷看到我的密码？别以为我不知道，刚才我一直为杜衡的事情着急，才没戳穿你。你还好意思嘲笑我？”
763彻底不敢说话了，呆立在原地，任凭钟意指着他。
她看着他的眼睛，发现他正一瞬不瞬的盯着自己，不知为什么她脸颊发烫，赶紧把手放下，转过身去，重又握住栏杆。栏杆冰凉的触感让她的心稍微平静了些。
763也没说话，他赶快把目光调整到远方，心想，我应该回树上去了。
钟意的手碰到了什么东西，低头一看，是挂在栏杆上的763的伞。她摸了一下，竟然能摸到，没有变成虚空，便把它拿起来看。在微光之下仔细端详这把伞，除了黑色的手柄有些磨损，看起来跟平常的伞没什么不同。
“你这伞……”她问，“没什么特别的啊，我小时候家里就有一把……”
话还没说完，就被763一把夺了去：“别动！”
钟意不高兴了：“你把伞挂在我家阳台上，凭什么不让动啊。”她看763的样子，更是气不打一出来，又说：“不就是一把破伞吗。”
“这不是破伞，这是别人送我的礼物。”763低头看着伞回答，他的手轻轻在上面摩挲。
“礼物？”钟意诧异，“这不是你们昳城发的啊，难道是我们人类送你的礼物？”发现763的秘密，钟意的声调不自觉都高了。
“嗯。”
“谁送的？许愿者还是协助者？”
“你问这么多干嘛？”
“我只是好奇而已，你害怕水，我以为这伞是昳城发给你们，让你们遮雨用的。”
“不是所有的解愿者都怕水，可能只有我怕水。”
“什么？”
763意识到自己对她说的太多了，便住了嘴。
“为什么只有你怕水？”
如果不回答她，估计会被缠着一直问下去的，他只好如实相告：“是惩罚。”
“惩罚？为什么惩罚你？”他不是一直自称是昳城的优等生吗？钟意好奇地审视他，看起来确实是优等生的样子啊。
“因为我犯过大错。”
“啊？”钟意吃惊地捂住嘴，“什么大错？”
“这你就不用知道了，像你这样的人是不会犯大错的。”763希望能在她的好奇心被喂饱之前赶快离开这里。
没想到钟意竟然沉默了，她没有继续追问，这让763很意外。
“我这样的人就不会犯错？呵，”她神情落寞地望着楼下，“看来你对人类的了解还不太够。”
763看她神情不对，像是对她说，也像是对自己说：“只要能改就好。”
“改？”她凄然一笑，“你不知道，有些错永远也没有改正的机会，想弥补都不行。”
763愣住，他从师父那里听到过一模一样的话：有些错永远也没有改正的机会。
师父被他犯下的错永远捆绑住，可那又是一个不得不犯的错。
763第一次感觉到，昳城和这颗星球竟然共享同样的烦恼。
楼下行人寥寥，路灯昏暗，树影婆娑，两人一同趴在栏杆上，一同沉默着。
“你说，”钟意叹了一口气，开口道，“杜衡犯了那么大的错，明天人们会原谅他吗？”
763低头看楼下走过去的两个人，说：“他做这一切不是为了别人的原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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