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阳以西的城堡

　　人类孜孜不倦地追求着与众不同，他们给自己起千奇百怪的名字，穿标新立异的衣服，设计变幻无穷的发型，抛出艰深莫测的观点。为了追求迥异于他人，使得人类如一盘散沙。

　　只有一件事情，能把所有人迅速集结，不论肤色、种族、地域甚至宗教和阅读品味，那便是八卦。

　　八卦如星星之火，能迅速燃起一堆篝火，把散沙般的人类瞬间集结起来。围坐在篝火旁的人类，在聆听八卦的过程中，脸上流露出与他们原始祖先一模一样的沉迷神情，唯有在此刻，他们甘愿放弃文明几万年的教化。

　　八卦是人类的集体朝拜。

　　何况是“杜衡异装癖”这样等级的大八卦，不论是“杜衡”还是“异装癖”哪一样都已足够吸引眼球了，但当他们组合在一起，更是呈现出核爆级的难以想象的威力。

　　各路社交媒体的服务器瞬间崩溃，稍有牵连的人士的电话都被打爆，人们停下争吵、伤心、分歧和疲惫，一起聚在这则八卦周围。没人会怀疑，这个傍晚完全够格被载入中国娱乐史册。

　　办公室里还在加班的人看到消息为之一振，一天的疲惫一扫而空；地铁里下班的人群手机打开的是同一个页面，乘着同一班列车呼啸而去；媒体兴奋又抱怨，兴奋是因为猎物闻到血味产生的本能，抱怨是因为又要通宵加班了；教室里的学生再没人安心学习了，热情高涨的议论着。

　　“天哪，也就是说根本没有杜若这个人？”

　　“是呀，简直跟恐怖片似的。”

　　“杜衡真的太过分了，这样骗人。”

　　“小声点，她还在哭呢，一直说不信，都这样了还不信。”

　　“粉了这么个偶像，真够丢人的。”

　　“要我说，杜衡真够大胆的，你说一个男的怎么喜欢穿女的衣服呢？”

　　“异装癖哎，是不是同性恋？他喜欢男的吧？”

　　“太恶心了，我以前就觉得杜若不对劲，果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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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风暴如预料般袭来，身处风暴眼的杜衡却很平静。因为除了平静别无他法。

　　在按下“发送”键的那一瞬间，他就把自己捆在了火刑柱上。等着火烧起来吧，烧尽成灰，一切就都会过去。

　　他准备等着看火退之后是什么样子，因为那片焦土里也有他身体的灰烬。

　　可惜路萍不这样想，她坐在沙发上，捂着脸痛哭失声。今天她已经哭了两场了，杜衡心里升起一丝愧疚。

　　父母死后，小姨不顾自己的孩子还小，不远万里把他接了回来，待他视如己出，供他上学，知道他喜欢写作，便利用工作关系帮他联系出版社。

　　后来杜衡小有名气，路萍就辞了职专门陪他。再后来，杜衡工作越来越多，在金融机构任高层的姨夫也辞职一起帮他。因为两人太忙，他们还把刚上初中的儿子送到了澳大利亚留学。

　　他可能真的快要被火烧死了，不然怎么一下想起这么多的往事？像临终的人回忆一生那样。

　　他走过去，坐在路萍身边，伸出胳膊环住她的肩膀。路萍哭的更大声了。

　　他说：“小姨，别哭了，我自己的选择，我能承受任何后果。”

　　路萍猛然抬起头，她的脸很瘦，瘦到有些干枯，显得皱纹更加明显，眼泪在皱纹的缝隙里穿行。她不过四十六岁而已，这几年越显苍老了。

　　她哭着说：“你是故意的，我知道你是故意的！你早就想这样做了是吧？你一定要把自己毁了才行吗？现在你满意了？！”说到最后一句话的时候，她又悲从中来，有些歇斯底里。

　　杜衡沉默无语，他实在找不出任何词汇来安慰绝望的人。

　　“你妈妈会怎么想？她会埋怨我的！”说完，路萍又埋头哭起来，薄薄的肩膀随着哭泣而耸动。

　　“她会吗？”杜衡冷冷地说。

　　路萍终于止住了哭声，她带着满脸的泪抬头看他：“你还恨她？”

　　杜衡摇头。

　　“你这样做就是为了报复她吗？”路萍惊惧得有些发抖，“毁了自己值得吗？”

　　“无所谓了，”杜衡向后倚在沙发背上，“我真的太累了，现在终于解脱了。”

　　靴子落地了，心不再被任何人揪起，他有一种前所未有的安心感觉。是好是坏不重要了，反正他解脱了。

　　路萍沉默了，良久，她说：“你真的觉得这样更好？”

　　“嗯。”

　　她叹口气说：“那好，我尊重你的选择。”

　　两人沉默无言。路萍哭得太久以至有些失神。她回想这些年来，因杜衡穿女装而频繁爆发的家庭大战，以及每次看到他默默脱下女装时的难过心酸，作为小姨，她不是不心疼的。

　　现在他们终于一起解脱了。

　　路萍木然望着地板，轻声说：“这些年，辛苦你了。”

　　杜衡眼泪瞬间流了出来，头仰靠在沙发背上，五官拧作一团，眼泪顺着眼角簌簌流下。他拼命咬住嘴唇，不让自己发出一点儿声音，抬起胳膊挡住了眼睛。

　　刚走到门口的黄钢停下来静静听着两姨甥的谈话。手机又响了，不用看也知道，不是媒体就是广告商，要么就是电影出品方或公司股东。从视频上传的那刻到现在，他手机的铃声就没停歇过，握在手里滚烫滚烫的。

　　他拒绝了接听，顺便关了机，靠着门缓慢坐了下来。一切都结束了，终于可以歇歇了。都去他们的吧。

　　满室静默。风暴仍在继续，唯有风暴眼平静得像坟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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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杜衡异装癖”的热搜挂了整整一夜，几乎所有媒体的头条都被它占据。

　　杜衡自出道以来的所有作品和事件被人按照时间顺序整理出来，甚至有人开始研究他的书和电影，比以往任何时候都认真，兴致勃勃地从中探寻一切有关“异装癖”的影射和隐喻，人们不想放过一丝一毫的蛛丝马迹。

　　当年就是他们把杜衡捧上神坛的，现在他要走下神坛了，没人愿意缺席。

　　还有更忙碌的人群——杜衡的粉丝。在天塌下来的一瞬间，她们只留给自己一点悲伤的时间，随后马上抖擞精神投入了战斗。

　　因为经验丰富，组织起来并不困难，视频组、文字组先制作统一控评模板，其后反黑组、转评组、数据组、打投组全员上阵，在网上掀起舆论骂战，单枪匹马挑战所有骂杜衡的路人和黑子。

　　在杜衡的至暗时刻，她们也不会缺席——虽然这很像伤痛突袭时的应激反应。

　　钟意的手机响个不停，她终于体验了一把手机被打到烫手的感觉。毕业6年后，因为曝光自己曾经的偶像，华丽转身成为“名记”，说起来尽是讽刺。

　　这就是杜衡送她的礼物。

　　他让763帮忙拍摄自白陈词，再用钟意手机直接登陆《Mface》的官微，发布视频，后缀是记者钟意。以前，他总嫌她记者工作做的不够优秀，现在竟然用这种方式让她一战成名。

　　她苦笑，这礼物未免太过贵重和惨烈。

　　连娘娘都专门打来电话表扬钟意“搞了一个大新闻，流量提升了不少”，可是话锋一转便批评她“在发布视频之前没有按照程序报告，需要深刻检讨”，最后不忘叮嘱“杜衡一旦有任何风吹草动，一定要第一个跟进，保持优势。”

　　其他媒体和公关公司也打来电话，询问杜衡下一步准备怎么做，俨然把她当做他的发言人。

　　一夕之间，杜衡和钟意这一对大明星和小记者，境遇翻转。她好想告诉他，这一切都不是她真正想要的。

　　可是他呢？之前拥有的一切都是自己想要的吗？

　　“我好像明白他为什么非要这么做了。”钟意喃喃对763说。

　　763点头：“这是他最好的选择。”

　　“可是后果呢？他能承受吗？”

　　“你觉得会有什么后果？”

　　“太多了……从今以后没有人敢用他了，他的书不会有人买了，还没上映的电影票房会很难看，所有的商业合作和广告都得赔偿，若衡网的估值得大幅跳水。”

　　“这些都是可以预估得到的结果，还有更多埋伏在时间背后的可能性，一朝出现定能把他咬的体无完肤。最终的结局是，粉丝会弃他而去，他会慢慢糊掉，没有人关心了。一切都回到原点。”钟意越说越激动。

　　“回到原点又怎样呢？”

　　“回到原点……十年的打拼全部清零，那是他的才华、时间和健康，所有付出换来的。”

　　何其熟悉。在杜衡发布视频前，763和他进行过一场与现在一模一样的对话。现在，两个老朋友的脸庞和话语重叠着出现在763面前。

　　人类的思维方式果然一样。

　　763不紧不慢地说：“你说的这些不过是沉没成本，如果不及早放弃，他所付出的代价会更高。”

　　她沉思，虽然及时止损的道理人人都懂，可是忍痛割腕的时候还是难以下手。这一点，763怎么能明白？

　　763看她不说话，接着说：“你知道什么是最坏的后果吗？那就是他永远以两幅面孔应对世界，内心承受着外人无法想象的煎熬。现在他才是解脱了。”

　　现在他解脱了。钟意仔细咀嚼这句话，希望是真的解脱了。

　　她轻轻问：“他……为什么会是这样？”

　　“你们人类……”763说完这四个字有点后悔，他知道钟意不喜欢他这样讲，但显然她正专注地听他讲下去，并没发现什么异样。于是他继续说：“在这个地球上，无论怎样奇怪的行为都存在过，存在就是合理。”

　　钟意正想追问，手机又振动起来。

　　一条微信来自杜衡，上面写：特稿写好了，发给你。

　　原来，杜衡早就为自己撰写了人物特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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