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阳以西的城堡

　　763站在地下室门口，门开着，他往里望，房间尽头的圈椅上坐着呆住了的杜衡。

　　房间里的装潢太夸张了，夸张到763多看一会儿都会觉得累。明明二楼的房间更符合他的审美，可是杜衡偏偏愿意待在这儿。

　　可能因为这是地下室，具有某种隐秘感，可以把秘密长埋于此。763只能尽量如此揣度人类的意图。

　　杜衡的心思并不好揣摩，毕竟他谨慎到许愿时都不愿坦白说出真实意图。

　　还好，763对此早已见怪不怪。

　　一个解愿者好友曾经告诉过他一句人类的名言：太阳底下无新事。他觉得，不仅如此，见不到太阳的地下室同样没有新鲜事。

　　他对于人类唯一能接受的事情就是——任何事情发生在他们身上都不奇怪。

　　但因为杜衡的种种奇怪举动，让763颇花费了些心思。此次任务不仅被归类为模糊类任务，还被称作内发性任务，即需要许愿者自己自发的推动才能成功，这也为解愿增加了难度。

　　更难的是，碰上了多年一遇的协助者，三个元素结合起来，堪称三煞合一。

　　不过763不怕，他身经百战，是昳城解愿者中的优等生。他只知道，奇怪的事情反而是正常的，再难解的愿望都能被他实现。

　　在房间站了将近两分钟后，终于，杜衡缓缓转过头，看到了他。

　　对于房间中突然出现一个人，没有惊讶，没有恐惧，杜衡看清来人后神情木然，语气冷淡地问：“是钟意让你来的吗？”

　　763停顿一秒，说：“是。”

　　“你还真是她助理啊？”杜衡竟然低头笑了，只是表情有些凄然。

　　763没有回答。

　　杜衡抬头看他：“说，钟意叫你来干什么？她想要什么？”

　　“她想让你自己公开。”

　　“呵，”杜衡眼睛睁大了一下，又含着笑意微眯，“哦？然后呢？如果我不同意怎么办？她就把我的事都抖落出去，借此一战成名？”

　　763盯着杜衡几秒，问出本不该他问的话：“你就是这么想钟意的？”

　　“不然呢？”杜衡站起来，声音激烈起来，“你知道多少人眼红我吗？你知道多少人想让我身败名裂尸骨无存吗？你知道多少人等着看笑话吗？”

　　“钟意没必要这么做。”763不知道为什么要为钟意说话。

　　“你们是记者，难道不知道我的消息能值多少钱吗？把我的事捅出去，你俩就能一跃成为一线名记了。”杜衡冷笑道。

　　763微微摇头，人类真是无可救药的自私。

　　他为钟意不值：“我以为你们是朋友。”

　　“朋友？”杜衡这次没笑，冷笑的太多自己都嫌累，“如果她真是朋友为什么把我的事告诉你？你知道我从出道到现在被多少朋友出卖过吗？就连亲人都得防着，何况朋友？”

　　看763没说话，杜衡笑了：“你来的目的是谈判吗？她为什么不自己来？被我吓到了？”

　　763没回答他的问题，反问他：“谈判完就能把你的秘密彻底埋葬吗？”

　　杜衡面无表情地盯着他。

　　“你搞定一个钟意，能保证不会有下一个钟意吗？你确定能一辈子都搞的定吗？”

　　杜衡沉默几秒，冷冷地问：“你到底是谁？”

　　“能帮助你的人。”763淡淡地答。

　　“帮我？要多少钱？”

　　又是钱。

　　“无偿。”763忍着恶心回答他。

　　“这个世界上不可能有无偿帮忙的事。”杜衡轻笑一下，上下打量他，完全不信。

　　是的，这个世界确实没有不收取报酬的好事，但是另一个世界有。

　　昳城就是以为人类无偿帮忙为生的。当然这话他不会告诉杜衡，说了这些人类也不会明白，他们只会追问怎么可能？

　　“不管你信不信，钟意就是想要无偿帮助你的人。她现在非常担心你又不知道如何面对你，所以让我来了。”

　　杜衡沉默。

　　“如果你想把全世界都想的那么坏，没关系，那是你的自由。可是你自己呢？到底想要什么你知道吗？”763停顿了一下，问他，“你想不想诚实的做自己？”

　　这句话将杜衡冰冻在原地，他的眼神自763进屋后第一次流露出恐惧：“你到底是谁？！”

　　“能帮助你的人。”763仍是淡淡说道。

　　“怎么帮？”他终于艰难地问出口。

　　“自己公开，”763说完这句话看到他瞳孔紧张地收缩了一下，便接着说，“诚恳地向媒体、粉丝承认杜若就是你，你就是杜若，坦陈你心里真正想说的，今后就可以大大方方的穿女装，再也不用躲藏遮挡了。”

　　杜衡听完沉默几秒，凄然一笑，颓丧地弯下身子，扶住圈椅的扶手，他的背有幅度地起伏，看起来正在平复自己的呼吸。

　　良久，他问：“这样不就是自掘坟墓吗？现在只剩这条路了？”

　　“还有别的路——钟意看在你们往日的情分上替你保守秘密。你继续白天做杜衡，晚上做杜若。什么都不会改变。”

　　杜衡不说话了，他何尝不明白，唯有自掘坟墓才能自救。

　　与其被别人曝光——不管这人是不是钟意——不如自己主动坦白，因为早晚会有人发现这个秘密然后公之于众或者勒索敲诈，不管是哪一个都能让他粉身碎骨。

　　现在自己公开，不仅能把主动权把握在自己的手里，还能留下转圜的余地。

　　更重要的是，刚才那人说“再也不用躲藏遮挡了”，这句话太诱人，太诱人。

　　这么多年来，他已经习惯了压制、失败、再压制、再失败，如此往复。

　　每当他的手指划过美丽的裙子，感受着丝般光滑，他都会战栗不止；每当他穿上裙子、内衣、丝袜、高跟鞋，将粉底、口红、睫毛膏、指甲油武装完备时，他总能获得一种无与伦比的满足感。

　　可是当他穿着女装走在路上的时候，全然不能舒服大方，总是要胆战心惊、捻神捻鬼，后来他就很少出门了，即使出门也把自己包裹得严严实实。

　　在家里也好不到哪里去，即便跑到二楼或到院子里，也要胆战心惊的害怕被记者拍了去，窗帘都拉得死死的。所以他索性另买了一间工作室，为不见天日的杜若寻到一个彻底放松的沐浴在阳光下的去处。

　　其实，东躲西藏也是一种奢侈，那是他与另一个自己安宁相处的奢侈时光。可是，就连这种卑微的奢侈也随时会被人予取予夺。

　　他心里明白，总有一天太阳会彻底照在杜若身上，到那时，她哪里也藏不了。

　　……

　　钟意一直保持着抱膝的姿势坐在沙发上，她为杜衡盘算着各种结果和可能性，最终徒劳地发现，不论哪一种结果都让人不堪承受，太过惨烈，惨不忍睹。

　　763怎么还没回来？她望向窗外，天色已晚，按照他的速度应该很快就能回来。

　　她走下沙发，准备到阳台去。

　　刚拉开门，便看见门口站着763。他正低着头，听到响动，抬头正好与钟意对视。

　　进屋后，钟意边接过手机边问：“怎么去了这么久？那边情况怎么样？”

　　正要打开手机，发现已经关机了，便赶紧充上电。

　　“处理完了。”763回答。

　　“处理完了？”她不明白“处理”是什么意思，不是只去拿手机的吗？

　　763盯着她说：“你还是看一下微博吧。”

　　面对这样的763，她有些心慌，拿起正在充电的手机，按下开机键，手有点抖。

　　开机画面缓缓出现，这个时候任何一秒的等待都宛如酷刑，钟意没有问763，既然他不直接说，一定有他难以言说的苦衷。他去杜衡家取手机时到底发生了什么，看样子现在是不准备告诉她的。

　　手机开机后，钟意马上打开微博，她的头脑呈现一种虚空的状态，已经无法思考。可是微博怎么都打不开，页面始终无法显示。

　　“到底怎么回事？”她颤抖着声音问763。

　　763看着她说：“杜衡自己公开了。”

　　钟意如坠冰窟，手慢慢垂在膝盖上。

　　自己公开了？怎么就公开了呢？他是不相信钟意会帮他保守秘密吗？怎么能自己公开呢？以后怎么办？

　　她又拿起手机，重新登录微博，终于可以进入了。不用搜索“杜衡”的名字，前十条有八条都是关于他的。

　　第一次在热搜榜上看到那么多“杜衡”，以至于她眼神恍惚，感觉眼前的文字都跳跃起来，它们缠绕着游动飘荡，触目惊心，试图捕捉是徒劳的。

　　“杜衡承认是异装癖”、“杜若不存在”、“异装癖”、“同性恋”、“若衡文学网”、“杜衡新电影”……

　　不间断的浪头朝她扑来，令她摇摇晃晃昏昏沉沉，她努力压制住心跳，抬头看一眼763，他正神色复杂地望着她。

　　她想，她此刻脸上的表情一定很可怕。

　　随手打开点击率最高的一条视频，上面是穿着女装但没有化妆的杜衡，他对着镜头平静地说：“大家好，我是杜衡，也是杜若，首先我要向所有的粉丝、媒体、以及合作伙伴道歉，这么多年来我欺骗了你们。其实，我是一名异装癖者……”

　　钟意尽量集中注意力看完视频，只剩一个念头——一切都完了。

　　“为什么？”她喃喃地问。

　　763轻声说：“可能他真的很想诚实的做自己吧。”

　　钟意抬眼看763，眼睛闪着泪光，凄然一笑：“你赢了。”

　　这就是愿望成真吗？为什么会有人执着地以毁灭自己为愿望呢？许愿者看似如愿，却终究败给了解愿者。

　　钟意又木然看向手机，这才发现，她刚刚打开的点击率最高的视频竟然来自《Mface》的官微！上面写着《Mface》独家视频，记者——钟意！

　　她惊惶抬头看向763。763淡淡地说：“他说这是送给你的礼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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