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阳以西的城堡

　　钟意梦到自己又走在那条幽暗的隧道里，前方一团模糊的光亮，明明在前行，却感觉像在降落。

　　她在眩晕中看到隧道尽头出现一片亮白的光晕，光晕之中站着一个穿长裙的女人，她的脸隐没其中。钟意冲她喊：“杜衡！”那人没答，转身走开。钟意着急去追，却迈不动脚步，只是陷落，没有尽头的陷落。

　　等她睁开眼睛的时候，已坐在自家的沙发上，763坐在另一端安静地看着她。

　　“刚才是你救了我？”钟意问。

　　杜衡打开电梯门的时候，763突然出现打开那柄黑伞笼在钟意之上。惊魂未定的钟意紧紧抓住763的胳膊，看着杜衡绝望的滑落在地上，狂笑哭泣，然后归于平静。

　　在钟意想要冲出去的那一秒，763带她瞬间离开。

　　虽然记忆模糊，但总算都回想起来了。

　　钟意把脚踩在沙发上，抱膝呆坐，问道：“你是不是早就知道了？”

　　763没有回答。

　　“所以你才让我去地下室？”钟意笑了。

　　她曾经怀疑过杜若，也猜测过无数的可能性。这个女人身上有太多反常和矛盾，她的从天而降太过突然，回国夺权却又毫无建树，太过高调又反常的低调，以及路萍每次听到她的名字时的惊恐，杜衡每次提起她时的语焉不详无比暧昧。

　　在钟意的无数推测之中，只有一个无限接近了真相：她认为这个女人不是他的姐姐，而是他的情人，抑或是他的代笔。

　　可是，万万没想到，她只是他自己。

　　太多被漏掉的细节开始浮现在她的意识中，那么多明显的疑点竟被她有意无意的错过了，现在它们如浮萍般悠悠扬扬从水底漂上来，铺就一大片展现在她面前。

　　仔细看去，杜若和杜衡长得简直一模一样，可是大家都被她的妖冶气质给迷惑了；杜衡那么多套房产，却偏偏和姐姐住在一起；在那个突如其来的“暑假”之前他从未提及还有个姐姐；杜若那么高调的想展示自己，却从不敢接受媒体采访，也不敢面对众人。

　　还有763。他在小巷里解救了被写手们围堵的杜若，可是明明只有许愿者和协助者才能看得到他。

　　许愿者是杜衡，而杜衡也是杜若。

　　钟意看向763，问他：“既然你早就知道了，为什么还要我亲自去揭开这个可怕的真相？”

　　763没有直接回答，反问道：“你还记得他的愿望是什么吗？”

　　“好想诚实的做自己。”钟意在心里默念这句话，现在她终于明白了这个“自己”是什么。

　　“他不敢诚实的做自己，必须有人推他一把。而这个能帮助他的人只能是你。”763说。

　　钟意停顿两秒钟，问出了一个让763颇感意外的话：“可不可以让任务失败？”

　　“为什么？难道你不想帮他达成心愿吗？”

　　“如果他的心愿是让全天下都知道他想做女人，那我宁愿他永远不能实现这个愿望！”

　　“为什么？”

　　“因为那样，他就……完了！”钟意说完这句话，泪水涌了出来。

　　她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哭，只知道心很疼。十年间，她以为自己是最了解杜衡的人，却不知道他默默隐藏了这么难以示人的秘密。

　　炙手可热的偶像，是如何在十年的光阴里努力地扮演另一个人，又是如何在深夜里黯然神伤。他用十年的隐忍、痛苦、欺骗、逃窜来对抗镁光灯、粉丝和自己真实的内心。

　　他获得了那么多，失去的又有谁知道呢？秘密一旦曝光，他失去的更是不可想象！想到这里，她的心就像被揪起来又被从高台丢下。

　　她求763：“你肯定有办法让任务失败！”

　　763回转头，冷漠地说：“我不会，因为我不能失手。”

　　钟意站起来叫道：“你失手一次无非是降低一点愿值而已，可是他的愿望如果变成真的，那他就彻彻底底的毁了！”

　　763说：“你有没有想过，这个愿望是他自己许下的。说明他自己内心深处真正的想法是要光明正大的以女人的样子示人。你知道吗？这个地球上每天每夜都有数以亿计的愿望到达昳城，但是只有不到0.00001%的愿望能被捕获。从这一点来说，杜衡是极幸运的人。”

　　钟意平静下来，视线盯着茶几，一言不发。

　　“大部分的人终其一生都不知道自己要什么，剩下的就算知道也束手无策，只有很少人能真正面对自己内心的欲望。如果这次失败，他将再难有下一次的幸运。真正的他将永远被关在那个暗无天日的地下室里。”

　　钟意艰难开口：“所以，你想让我怎么做？”

　　“去跟杜衡聊聊，让他主动公开。”

　　“怎么可能？”钟意不同意，“你知道他身上牵扯多少商业关系吗？他公开不起。”

　　763看着钟意，笑了：“所以说到底还是因为钱。”

　　“不是……”钟意犹豫，“还有名声，别人会怎么看他？语言能杀死人的，何况他还有那么多粉丝，每一个心碎的粉丝都恨不得凌迟他。”

　　763看着她那紧张而茫然的脸，没有做声。那是经常出现在人类脸上的表情，纠结犹疑，他以为自己早已见惯，却不知由来地心痛起来。

　　钟意突然想起什么：“不行，我得给他打电话，他肯定吓坏了。我要告诉他，我不会往外说，让他不要轻举妄动。”

　　可她把房间找遍了也没能找到手机：“我手机呢？你给我打一下看看。”

　　撞上763无语的表情，她才想起他根本没有手机。是的，他终究不是人类，正如他始终无法理解人类的沟通需求，也不会理解为什么杜衡的愿望不能成真。

　　“你带我回来的时候看到我拿着手机了吗？不会掉在半路上了吧？”

　　“我们是瞬间转移，怎么可能有半路？”763觉得钟意现在像傻子一样。

　　两人突然意识到——手机很可能落在杜衡家了！

　　“怎么办？”钟意有点慌了，现在让她再回去杜衡家是万万不可的。

　　“我去拿回来。”763回答，声音里有让人安定的气息。

　　……

　　杜衡终于知道尘埃落定是什么感觉。自虚无空中飘荡而下，终于落地，四顾茫然，虽然无措但无需担忧猜测了。因为已然落地，总能等到一个结果。

　　反而是放松的、宁静的，灵魂好像已跑出躯壳，静静旁观。此时他正安静地坐在阳台飘窗之上，眼睛看着棋盘，拿黑子摆着谁也看不懂的图形。

　　路萍已哭够半个小时，渐渐转为幽咽，黄钢也停止了咆哮，屋子终于真正安静下来。

　　杜衡一言不发地摆弄棋子。

　　路萍脸色发白，削瘦的身影更显单薄，她抽泣地说：“小衡，你说句话呀，小姨担心你。”

　　杜衡把最后一枚黑子落在右上角的空缺处，黄木棋盘上纵横交错着黑盈盈的棋子，像电脑里的马赛克，仔细一看，组成的是哆啦A梦的样子。

　　他终于开口说了第一句话：“小姨，别哭了，现在棋局掌控权已经不在我们手中了。”

　　“那就这样坐以待毙吗？”路萍还没出声，黄钢抢先问出口。

　　“坐以待毙？”杜衡轻笑一声，坐着转了个向，正对着黄钢，“毙就毙呗，还能怎样？”

　　黄钢刚要反驳，被路萍拦下，她语重心长地说：“小衡，我们不能太悲观，现在还有的救。首先，那个记者没有你的任何照片和影像，无凭无据。其次，我们现在就要跟他们集团的沈总联系，先把口堵上。”

　　黄钢听完妻子说的话，连连点头：“对、对、对，我去联系。”

　　“等等，”杜衡拦住他，“先不要惊动沈总，不要再扩大范围了。我自己先跟她谈，确保任何信息都不会泄露出去。”

　　黄钢和路萍对视一下，没有做声。

　　杜衡笑了：“你们不信我？”

　　两夫妻连忙说：“没有，没有。你说得对，先跟她联系看看。”他们稍微放下心来，毕竟杜衡现在看起来终于正常了。

　　“那你们先回去吧。”

　　路萍犹豫了一下，问：“趁她现在还没发到网上去，得尽快，我们一起联系她吧。”

　　“不用，你们先回家，做好舆情监测，我跟她直接联系。”

　　看他如此坚持，路萍和黄钢也不好再说什么，只好默默离开。

　　他们离开后，这座房子终又归于沉寂，一如平常的每一天。杜衡有时觉得它像华丽的坟墓，有时又不得不承认它是唯一的庇身之所。他站起来，木然走下楼梯，往地下室走去。

　　走到地下室门口，他却站住了，不敢再向前。

　　就是在这里，他真实的面目第一次被外人知晓。羞愧、慌张、无助、惊恐，当时的情绪又如去而复返的厉鬼缠上了他。

　　他呼吸急促，迅速推开门，房间没有开灯更显幽暗。突然感觉脚下踩到什么东西，打开灯后低头看去——一只陌生的手机。

　　不用猜也知道是钟意的手机。他拾起来，望着它狂笑出声。原来直到现在还没有消息曝光，不是因为钟意念及旧情不忍揭人伤疤，而是因为她的手机丢在了这里。

　　多么荒唐。

　　他把她当做半个知己，挂记着当年一面之缘的交心，甚至差点将自己埋藏多年的纠结告知于她，被她发现秘密时第一反应不是害怕而是羞愧。

　　可是她呢？在见到他的怪样子时不出意外地仓皇逃跑，犹如见了鬼。

　　即使这样，面对路萍和黄钢歇斯底里的慌张，他笃定地赌钟意不会出卖自己。

　　可现在看来，这一切只是他自作多情的误会，钟意和别人一样把他当成了怪物。没有出卖自己不过是因为手机落到这里。

　　他走进房间，在圈椅上坐下，抓着手机发呆。如此看来，实情曝光只是时间问题。

　　如果真的被发到网上怎么办？这么多年，他们一家一直回避设想种种后果，望着云彩里的水汽凝结得越来越多，却只会祈祷不要下雨不要下雨。

　　现在大雨马上要来了。他们才惊觉手中连一把趁手的雨伞都没有。该怎么办？等着被宰吧，是引刀成一快，还是被凌迟凌虐？他从未敢想过。

　　他笑，能怪谁呢？是他一手把局面推到这样危险被动的地步。他本可以把杜若在家里乖乖藏好，出门尽好偶像的本职。可是他管不住杜若呀，她有压抑不住的想要让别人看她美丽容颜和花裙子的冲动。

　　于是他忍受不住，跑去欧洲两个月，正大光明做了两个月的女人。可是“暑假”结束，他不得不带“她”重又回到地下室再次暗无天日，宛如一对偷情的恋人。

　　后来，他忘记为什么了，可能两个月的假期太短没有过够，也可能是两个月的假期太长已然吞噬了他，再一次未经允许，杜衡大胆地把另一个自己推到了台前。

　　因为只有他最了解，她太想见光。

　　这举动几乎杀死了杜衡，她和他也开始了永不停歇的缠斗。

　　她想出去见人时，便拍几张照片给粉丝看，这不算什么，遮挡妥当很难看出他们是同一个人。可是，直到她给自己约了著名时尚杂志的采访，路萍和黄钢吓坏了，在事情闹大之前及时制止。从此他们噤若寒蝉、草木皆兵。

　　这么多年，她一直想找机会光明正大的把自己亮出来，曝晒在真正的阳光下，可是功成名就的他每次都会把她拉回去，说再等等，不值得。

　　他们一如棋盘上的黑子和白子，日夜厮杀，分不出胜负。

　　杜衡不知道，从他主动把杜若推到台前的那一刻起，执黑执白的结果都是一样的——败局已定。

　　他终究没有学会自我对弈。

该作者现在暂无推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