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阳以西的城堡

　　钟意回过神时，正端坐在自家阳台的藤椅上。

　　入眼是被封装得严严实实的阳台，玻璃和金属框如士兵队列般严整，屋外夕阳已经落到树梢后头，只有耀眼红色余留在外，映在玻璃上，竟泛出一种奇异的金色来。

　　她微微蹙眉，一时恍惚了。仿佛有什么东西如同隔着玻璃的夕阳一般，渐渐模糊渐渐暗淡，如同沙子，细碎缓慢地从指缝间流走，想抓，又一片虚无。

　　她凝神细想，好像忘记了什么事，还有，我为什么坐在这里？

　　她起身，茫然看着外面，又看看屋内，两端寂静。

　　步入客厅，熟悉又陌生的感觉将她裹住。其实一切没变，桌子椅子沙发投影仪，全部都是记忆中的样子，可是它们却像同时缺失了什么。

　　卧室里床铺平整，次卧书桌上摆着昨晚刚画的画……

　　她一路走到玄关处的备忘白板处，白板上圆形小磁铁吸附几张照片。

　　每张照片上的钟意都在大笑，笑容晴朗，这是连自己都有些陌生的样子。只是，所有照片的构图都有些怪异，她所在的位置很偏，旁边空出一大块，好像在为什么留出空间似的。

　　她久久地凝视这些照片，歪着头想了一会儿，实在想不出来，又茫然扫视一圈屋内。

　　外面夕阳应该已经彻底坠落了，屋内暗了下来。她屏息等待着，虽然不知道在等着什么，可是她觉得自己应该要等点什么。

　　最终，什么也没有等到，只有自己消薄的人影立于空荡的房间中。

　　这时，她才猛然发现，餐桌上摆放着满满一桌饭菜，以及两套餐具。

　　刚才家里来人了？饭是我做的吗？她疑惑着坐下，端起面前的碗来，碗里的米饭已经凉了，变得干硬。

　　心脏突然抽痛，一种莫名的难过攫住了它，钟意的眼泪不受控制地，大颗大颗落下来。她一手按住胸口，一手捂住嘴巴，无声痛哭起来。

　　差点忘记，自己早就孤身一人好多年了。

　　早没什么可等待的了。

　　……

　　寻找和等待的不只她一个。

　　秦与弦站在楼下，望着三楼的阳台。钟意应该就住在那里，那普通的阳台一角，却将他的心填充得满满当当。他不知道自己是什么时候来到这儿的，也不知道在此处站了多久，有一种迷茫的感觉，又有一种充盈过后的空虚。

　　待天色完全暗下来，微亮的灯光从阳台透出，他拿起手机，从通讯录里翻到钟意的号码，电话号码是刚从白远风那里拿来的，一同发来的还有两个字“加油”。

　　他苦笑，加油……所有人都觉得他必须得加油才行。这么多年，钟意仿佛一座冷山，想要攀登，必须加足马力，可是别人不知道，对于他而言，仅仅面对她，就需鼓足万分的勇气。本来他早已放弃，世上奇山异景这么许多，为何非要挑战自己为难自己？

　　可是上次来北京，他突然觉得这座冷山在变化，那些积结多年的冰雪在慢慢融化，或许不是因他融化的，但她终究不再是那个抗拒别人好意的冷漠女孩。

　　他突然想再试一次，于是不顾家人反对，离开G市来到北京。

　　现在终于走到山脚了，他却顿时失去了勇气，毕竟人生中唯一的挫败拜她所赐，想要再次攀登确实需要勇气。手指无意识在屏幕上轻划，不小心打开一个文件，名曰“爱情备忘手册”。他有些惊讶，自己竟然会保存这种东西？他仔细阅读手册中的几条内容，仿佛一道闪电瞬间击破他犹疑的心。

　　上面的每一条都与钟意如此契合。难道是自己根据失败经验总结的？可是全无印象啊。他的脑中突然闪过一个红色头发的模糊人影，再去细想，却完全想不到什么时候结交过一个红色头发的人。

　　……

　　钟意醒来后，天色已大亮，她呆坐在床上，脑中仍是混沌一片。良久她才意识到，这次回神的时间有点长。

　　起床之后，刷牙洗漱，走到厨房，给自己做早餐。在这一系列过程中，她脑中总有某些片段划过，转瞬即过，看不分明。她的动作和意识因这转瞬而过而停滞，却怎么也抓不住。

　　难道自己得了老年痴呆症？钟意一贯是疑神疑鬼的性格，这两天的反常让她不得不思忖身体原因。得找时间做个全面体检了，毕竟自己独居，可不想因为尸体过了好几天被发现而登上社会新闻。

　　简单吃过早饭后，她出门赴约。走到玄关处，她突然意识到，刚才做的早餐又丰富又好吃，自己是什么时候掌握了厨艺的？想不起来。

　　弯腰穿好鞋，站起身来，视线再次停留在照片墙上。那些既熟悉又陌生的照片到底是什么时候拍的呢？为什么看着它们，心中平生一种失落心酸的感觉？

　　她摇摇头，试图赶走如此频繁的诡异情绪。

　　……

　　在咖啡馆见到杜衡的时候，他正在看书。

　　“你怎么又穿上裙子了？”钟意边坐下边问。

　　听到声音，杜衡抬起头来。他穿一身看不出颜色的连衣裙，外面又罩另一件看不清颜色的大袍子，头发留长了，索性在后面扎个小揪揪，再加上人又白皙纤瘦，看起来比钟意还要优雅，但那优雅里又带几分洒脱超然。

　　他看着钟意笑了：“我不是说过吗？老子爱穿就穿，不爱穿就不穿。”

　　钟意点点头，说也奇怪，自从杜衡向公众坦诚自己的癖好，舆论嘈杂过一段时间，之后，众人反而冷静下来，开始自我反思，争先恐后对杜衡的行为理解和包容起来，生怕落于人后显得自己没见识不先锋。

　　钟意感叹：“羡慕你，终于得到你想要的自由。”

　　杜衡嗤之以鼻：“什么自由啊，还不是因为不红了？人们对不红的人总是宽容，尤其这种不红是他们造成的，便猫哭耗子假惺惺卸除一些负疚感！”

　　钟意表情尴尬：“不知道该说你毒舌还是犀利。”

　　“对了，十一请你看电影。”

　　“什么电影？干嘛非得十一看？”

　　“我的电影啊——时间的影子。”

　　“啊？那个，不是已经退档了吗？”

　　“嗯，调到国庆档了。”

　　“哇，真的太好了。”钟意真心为他高兴。

　　杜衡不满地撇撇嘴：“你就这么不关心我吗？我的电影票房预售已经突破一亿元了，上热搜了，你没看到吗？”

　　“这么厉害？！”

　　“厉害什么，我早料到了。”

　　“为什么？”

　　杜衡笑了，弯弯的桃花眼里光彩流动：“因为那是杜衡退圈前的最后一部电影，你说票房能差吗？”这一通操作，竟然神奇地将这本无胜算的电影抖落出新鲜感来，简直起死回生。

　　“哇，你好厉害！”钟意竖起大拇指来，由衷佩服。

　　谁料，杜衡脸色一变，一把呼下去她的手指头，痛心疾首地说：“要说厉害我哪有你厉害！我怎么就跟你签了那么个丧权辱国的合约，天哪！还没赚到一毛钱呢，先给你30万！？我当时脑子被一个加强连的大象踢了吧？律师说从没见过这种合约，经纪人直接把我骂了一顿！”他摇头盯着钟意，非常不可思议的样子，“真不知道你给我灌了什么迷魂汤。”

　　原来是这回事。与他交锋多次，钟意脸皮也厚了：“反正30万已经还上房贷了，你跟银行要去。”

　　他叹口气，一手扶着额头，一手伸开：“拿来。”

　　“什么？”她大惊，不会真要要回30万吧，她心一横，反正要钱没有，要命一条。

　　“稿子啊。”杜衡的手在空中上下颠了颠。

　　钟意这才想起重要任务，她从文件袋里拿出画稿，小心交到杜衡手中。

　　杜衡低头翻看，时间慢慢游走，钟意喝了一大杯龙井，看他看的认真，又不好意思叫服务员来添水，便安静地等着，心里不免忐忑。

　　直到他看完最后一页，抬头，盯着钟意，一直盯得她心里发毛。

　　“那个，怎……怎么样？”她小心地问。

　　“哎呀，我真是天才，”杜衡脸上因激动而闪出神采，“就说我不会平白给你30万，我杜衡怎么可能做这种愚蠢的事情！30万果然没有白花！”

　　钟意一愣，这意思是——作品……还行？

　　杜衡看看钟意，又感慨地低头看画稿：“我要东山再起了。”

　　他的结论如此直白，直白到仿佛把心里的话直接宣之于口。钟意踌躇了一下，问：“还可以哈？”

　　“非常可以！一定能红！”杜衡说，“我要把你打造成中国最红的漫画师！然后再围绕你和你的作品打造一系列IP……”

　　钟意双手赶紧摆动：“停停停，能出版就行。”

　　“看你那点出息，”杜衡不满，“这画风，这分镜，这构图，关键是这故事，怎么能那么好呢。现在国内正缺你这种有内容的少女漫。”

　　钟意接过画稿，低头看着，心里暗自松了一口气，果然没有辜负自己日以继夜地辛苦。

　　杜衡在对面问：“对了，女主角和763最后怎么样了？”

　　“763？”钟意蓦地一惊，一只白色飞鸟从脑中飞掠而过，令她瞬间失神。

　　“是啊，男主角不就叫763吗？”杜衡伸手在她画稿上敲敲。

　　她这才看到封面的右下角写着“钟意763”的字样，中间还画有一颗爱心。

　　“他叫763？”她喃喃地说，因为男主角的名字一直没想好，索性空缺，经杜衡提醒，这才发现，原来男主角或许是叫763？自己又是什么时候忘记的呢？

　　“763……”意识仿佛陷入一种混沌状态，那种熟悉的感觉再次袭来，是什么呢？抓不住，看不清。她皱起了眉。

　　杜衡看她愣神：“哎，怎么了？你为什么要给男主角起名叫763，还挺别致的。”

　　“嗯？”钟意茫然抬头，“可能是……是因为，763是我的幸运数字？”坦白讲她自己也拿不准，只好如此牵强理解。

　　“哦，这样啊，”杜衡笑笑，“你的幸运数字有三个？你也太搞笑了吧。”

　　钟意顿了顿，问他：“你有没有一种感觉，总觉得自己忘记了什么，但让你想，又想不起来。”

　　杜衡向后倚靠在靠背上：“咱们这年纪不都这样吗？我前段时间也神神叨叨的，总觉得忘记了什么了不起的大事，走路时、睡觉时甚至喝水时，总有片段画面在脑中划过，却死活想不起来，可是后来……”

　　“后来怎么了？”钟意经他提醒想起来确有这么一回事，便赶紧询问。

　　杜衡笑了一下，眼睛看向窗外：“后来，这个症状慢慢消失了，我猜或许是因为当时压力太大了吧。”

　　是吗？就这么简单？钟意看着杜衡的侧面，也向外看去。窗外天气晴朗，阳光大好，给一切笼上自信的亮色。

　　她转回头问：“有没有可能，那些片段、那些事确实发生过，只不过我们忘记了？”

　　杜衡转过头来看了她几秒钟，慢条斯理地说：“既然都忘了，说明也没那么重要。”

　　“可是，万一是非常重要的事或人呢？”

　　“那就让那些重要的事和人在另一个平行时空陪着你。”

　　钟意怔住，时间仿佛静止了，她呆呆坐着，喃喃道：“另一个平行时空……”

　　“就像我们的工作一样，书写故事就是在创造平行时空，让此时此地的遗憾、无奈和错过在另一个时空里圆满。”

　　她没答话，被某种不可思议的情绪攫住，一种茫然空虚交杂的情绪，还有不甘心，不甘心就这么忘记。

　　“就这样了吗？”

　　“嗯，就这样。”杜衡点点头，“人世间事概莫如此，只能这样。”

　　他看钟意默然，又补充道：“这正是我们创作的意义。钟意，有些遗憾与其苦苦追寻，不如彻底忘掉，在平行时空里创造大团圆结局。”

　　“大团圆结局？”她问。

　　他指指钟意的画稿：“结局不是还没画吗？既然是少女漫，必须来个大团圆结局，不能给主人公留有任何遗憾。”

　　钟意笑了：“这你放心，我早就想好了大团圆结局。”

　　她看着杜衡的眼睛，笃定地说：“一定给他们安排大团圆结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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