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阳以西的城堡

　　与夏雨楠和白远风告别后，钟意回到家，763没在。

　　她站在玄关处，看着照片墙，愣怔了一会儿，又拿手指去磨。磨了几下，放下手来，发了会儿呆。

　　良久，她缓慢脱下外套，将包放在玄关柜上，走到厨房，洗手，开始做饭。

　　水龙头的水缓慢流淌，各色蔬菜泡在水里，更显盈亮。白色砂锅里烧开了水，钟意下进淘好的米，又逐一放入大虾、瑶柱、香菇和青豆。锅盖盖上，火调小，这边便开始切菜、剖鱼……

　　做饭的架势已然娴熟，但也花费了一个半钟头。钟意将菜盘在餐桌上一一摆好，又放置好两套碗筷。一室飘香，满桌脍炙。

　　时间差不多了，钟意站定，两手交握。

　　“天不灵，地不灵，763快显灵。”

　　话音落下，睁开眼睛。763正站在她面前，看着她微笑。

　　“时间刚好，快吃饭吧。”她拉开椅子坐下。

　　763看看餐桌，酱汁焖鱼、蒜蓉茼蒿、锅包肉、海鲜粥、翡翠虾滑汤……

　　“坐呀，尝尝我的新手艺。”

　　763默然坐下，拿起筷子，迟迟不动，只看着钟意。

　　钟意已经端起米饭来，夹起一块锅包肉放到763碗里，说“吃啊”，又给自己夹了一块，边吃边说：“不错。”

　　她又大口吃进酱汁焖鱼和蒜蓉茼蒿，边吃边称赞。突然，她放下碗筷，站了起来，说：“哎呀，忘了拿汤碗了。”站起来便朝厨房快步走去，出来时，一手端一个小汤碗。

　　她边坐下边说：“怎么那么傻，又是粥又是汤的，重复了，你想喝哪个？”

　　不等763回答，她将一只碗里盛满翡翠虾滑汤，递了过去：“还是喝汤吧，比较清淡，今天的菜都太油腻了，失败。”

　　763看一眼面前的汤，再抬眼看她，还是没说话。

　　“你不是已经不怕水了吗？”钟意看着他问，还笑了一下。

　　“嗯，”763低下头喝了一口汤，又抬起头来，“很好喝。”

　　钟意略微歪着头，看着他，过了一会儿，悠悠地说：“其实，你只是不怕水了而已，对吧？”

　　763怔住。

　　“你说谎了，763。”说完，她站起身，缓步走向阳台。

　　763默然跟上。

　　钟意双手搭在阳台上，看向对面的那棵树。

　　“一切都是错觉吧，你总说自己已经变成人类，可除了能被我触碰到以外，与以前的你又有什么不同呢？你晚上还是在树上待着，一跃便能飞起很高，我念咒语你也能马上现身……”

　　763默默站在她的身边，没出声。

　　“你不怕水只是因为找到了唐依依，所以惩戒取消了吧。”

　　她转过头来，微笑着看向763，双手抚上他的脸，拇指在他鼻尖和唇峰处留恋，多么清俊的一张脸啊。

　　763在这羽毛般的轻拂中闭上眼睛，他想记住这一刻。

　　钟意眼中含泪，微笑地看着他，双手掠过他的喉结，胸膛，然后分开游到双臂，慢慢向下，握住他的一双手。

　　翻开他的手，细细看他的掌纹，与人类的掌纹殊无二致，甚至更加清晰明朗。她伸开五指，与他十指交叉，一冰一暖，仿佛透过交叠在一起的每条掌纹传递温度。

　　“你知道吗？以前我有偷偷想过，如果你不像一团雾那样虚无又冰冷该多好，如果我能实实在在地触摸到你该多好，可是现在你确实能被我碰触了，我的心仍是不安的。你们能被人类触碰，应该只是法术的一种吧。”

　　763睁开眼睛看着她，也轻轻握着她的手，没有讲话。或者说，他只想静静听她讲。

　　她说：“你或许没留意，有一次看电影，我一直用食指轻轻点着你的胳膊，可是不久后，我便再也触碰不到了，一片虚无，你还问我为什么看喜剧也会哭。后来我又偷偷试验了几次，结果仍是让我失望的。那时我便知道了，或许咒语的时效只有十五分钟，我想，等一会儿，你的脸，还有你的手，我都不能再碰到了。”

　　763猛然抱住了她，一手揽住她的腰，一手抚上她的头发，紧紧抱住了她。他再没有办法变为落入者了，昳城始终只有一个落入者，幸运地落入自己想要的人生。而他不是那个幸运儿。

　　钟意靠在他的怀里，也反手抱住他：“763，我曾经说过不要对我说谎，可我现在多希望那些谎言是真的呀……”

　　763又抱紧了一些，像要把她揉进身体：“你现在抱住的我是真的。钟意，我不想骗你的，可是……”

　　钟意轻轻摇头：“你能被照片拍到，也是因为施了某种法术吧？还有，你不想去见我的朋友，是因为他们根本看不到你。763，你根本没有变成人类……”说到最后，她的语气已经变成了呜咽。

　　“我本来没有期待的，为什么要骗我？763，你对我说了这么多谎……”她终于大哭出来。

　　“钟意我不想骗你。”763说，对钟意说谎是最最不能做的事情，他一直知道，可是他又有什么办法呢？

　　“我只想在最后一个月里让你真正的快乐。”763说。

　　钟意离开他的肩膀，仰头看他，说：“真的没有时间了吗？你是要给最后一个许愿者解愿去了吗？以后我都看不到你了吗？”说完她又大哭起来。

　　763对她说：“我会永远陪着你的，我一直都会在你身边。”

　　“可是我还是看不到你了吧，甚至会忘记你。”

　　“不会，钟意，不会的。”763双手搭在钟意肩膀上，盯着她的眼睛，钟意也看回那双清冷的眼睛。

　　763的手缓缓移到钟意的额头上，唤着她的名字：“钟意，钟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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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其实，在钟意做饭的时候，763去见了一个人。十八年前的钟意。

　　他坐在梧桐树干上，闭上眼睛，静静等待进入记忆寻回。

　　光影斑驳中，弥漫着消毒水的味道，他缓步走在医院的走廊中，擦肩而过的是面目模糊的病患及家属，声音嘈杂，有质询的，有哀嚎的，有哭泣的……

　　他便在这模糊和杂乱中走向医院大门处，在那里他终于看见了钟意。

　　十岁的钟意。

　　周遭的一切都离他远去，世界瞬间安静如海底，只有钟意小小的身影清晰和明亮起来。

　　她静静坐在台阶上发呆，望着远处，他不知道那远处是什么，也不在意，只是坐在她身边，看着她。

　　当年，他和师父被紧急召回昳城领受诫命，来不及跟钟意告别，甚至无法确认跌落山崖的她是否安好。五天后，763偷偷溜出来，在医院刚见到准备出院的钟意，便立即被昳城师父抓了回去。两项重罪累加，他被关入省闭阁。

　　等到他从省闭阁出来时，故地重回，却早已寻不到钟意一家。

　　“我是来告别的。”他轻轻对小钟意说，“很抱歉，当年没有跟你好好告别。”

　　钟意听不见，她不长的头发在耳后别着，刘海散乱，目光平静，神情与圆圆的小脸不太相称。她一言不发，不知在想什么。

　　顺着她的目光看去，不远处是她的父母，看样子，他们又在争吵，或者说，他们又开始争吵了。原本在763和师父的帮助下，父母感情已慢慢升温，可谁知发生坠崖事件，本来不堪一击的冰面瞬间破裂。

　　脆弱的感情真的经不起一点点意外。

　　“你们不要吵了好不好？”钟意的声音微弱。她知道他们听不见，可她不知道763听得见。

　　763的心瞬间疼了起来，他伸出手来，想触碰钟意的头发，却在距离两厘米的地方停住。他差点忘了，不论是否在回忆中，钟意都不是他能真正触碰的存在。

　　正在这时，一个深色的影子奔过来，一把拽起小钟意，声音尖利：“起来，走！快点！”

　　“可是……爸爸他……”钟意的声音中带着犹豫。

　　“不要理他，他说以后不会再来见你了！哭什么！”

　　钟意被拉着踉踉跄跄朝前走去，跟身旁高高的身影比起来，她的背影单薄弱小，从那单薄里传来不敢放开的抽泣声。

　　763不忍再看，轻轻闭上眼睛。他一路卖命解愿，迅速积累愿值，不过是为了补救当年的遗憾。可他不曾想到，伤害一旦造成，命运也早把弥补机会一道收走。

　　“这一次，我不会再让你的愿望落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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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钟意醒来的时候，眼前是漫天遍野的绿色。她定一定心神，环顾四周，空旷宁静，四周绿色树林环绕，天空满是绚烂晚霞，偶有几只白鸟飞过。

　　这是梦吗？她回头，后边便是763。她突然发觉自己好像忘记了什么似的，但是忘记了什么呢？又想不起来。

　　不是梦，763从来没有出现在她的梦里过，或者说，自从763出现，她无时无刻不像是在梦里。

　　“喜欢这个地方吗？”他问。

　　太阳正在他的身后，已经沉沉下落了，一圈金黄的光将他笼罩起来。

　　“你这样看，真像个神仙。”钟意笑了，还不忘回答他刚才的问题，“喜欢。”

　　763走过去，牵起她的手，带她走到观景台围栏处，凭栏远望，整个城市尽收眼底。

　　“你私藏这么美的地方，都没告诉我！”她回头冲673笑，脸上灿烂如晚霞。

　　763看着她的笑脸，问：“以后你可以常来。”

　　她重重点头，一会儿抬头看天，一会儿看向远方，一会儿又跑到另一边的围栏处，俯视下方。

　　763一直默默跟在她身后。

　　她终于逛够了，看到一处高台，转身对763说：“扶朕上去。”

　　763在身后抱住她的腰，脑子里突然又浮现了漂在水中的那片细叶，不堪一握。发觉动作凝滞了，他赶紧轻轻一托，钟意双手撑上了高台，转身坐了下来。763也坐了上去。

　　两人面前是正缓慢落入城市地平线的夕阳。

　　钟意深吸一口气：“好美哇，以后我们还能来这里吗？”

　　763侧脸看着她说：“当然可以，只要你想。”

　　他将手揽在钟意的肩膀上，她轻轻靠在他的肩膀上。两人一同望着即将沉没入树林的夕阳和暗下来的天空。

　　763的声音在钟意耳旁传来：“钟意，不管以后怎么样，你都要记得，不要害怕，不要犹豫，不要算了，勇敢去做任何你想做的事，不需要犹疑，因为有人会帮你顶着。”

　　钟意笑了：“真有人帮我顶着吗？”

　　他说：“只要你相信，就有。”

　　她“嗯”了一声，说：“我相信，那个人一定是你。”

　　“还有，要相信别人，勇敢地去爱人，那样才能获得别人的信任和爱，好运气自然会到来……”

　　“好好好，怎么这么啰嗦。”

　　“只是想跟你多说一会儿话。”

　　“说的多了，我可全忘喽。”

　　“不会，这些话你不会忘记。”763说。

　　钟意侧头看他：“是吗？今天的你有些奇怪哎。”

　　霞光在远处慢慢散开，如同游荡的魂灵在低吟，在暗夜到来前，它们独享这片天空。

　　“快看，真美！”钟意再次感叹，她或许还没有成为不因失去而忧虑的人，但至少她不再害怕。因为她知道，不管怎么样，763一定永远陪在她身边。他说过啊，他已经变成人了。

　　“你说，有比这儿还美的风景吗？”钟意抬头问他，却发现763正牢牢盯着她看。

　　她脸一红，侧头再次靠向他的肩膀，有些羞赧：“你今天怎么了？”

　　看不够，却舍不得再看。

　　763微微侧头看她，她仍沉浸在霞光的照拂中，侧脸映着霞光，分外美丽。

　　763笑了，伸出手来，轻声说：“当然有比这里更美的风景。”

　　钟意抬头问：“哪里？”

　　763说：“你。”

　　钟意还未答话，面前突然出现一把黄铜色的短尺，耳边传来三声响指声。

　　她反应过来，轻呼一声，眼前便被一团光所笼罩。

　　尚存的微弱意识中，她拼命想要逃离那片白光，可渐渐的，一切陷入朦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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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763没有动，仍望着前方，肩膀被她轻轻倚靠着。

　　第一次，他与她一同观赏独属于许愿者的绝美风景。在漫天绚丽彩光中，他将要完成解愿生涯的最后一个任务——第一千零一个愿望。

　　“许愿者钟意，我是你的解愿者，你的愿望‘我想有个温暖的家’即将成真，第一阶段解愿完毕。”

　　光从四面八方席卷而来，像是五颜六色的，又仿佛全无色彩，只是觉得那是光，猛烈的、游动的、变幻的光。有时如柱，有时如雨，有时飞腾，有时蜿蜒……仿佛蕴含着无数治愈的力量。

　　那是能将人从任何深渊解救出来的光。

　　763拥紧钟意说：“有这些光，有我，以后再也不要害怕了。”

　　他略微侧头，轻轻在钟意额上落下一吻。

　　轻吻刚落，由手开始，到手臂，再到肩膀，直至躯干，最后是脸，763慢慢变得透明。及至最后，透明仿佛玻璃盏一样，破碎成点点星光，围在钟意身边，久久萦绕，终于渐渐飘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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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令狐忘在远方一处高楼天台上，仰面望着天空。他刚刚完成了一单任务，便火速赶到这里。他不想错过与好朋友的告别。

　　他的身边婷婷站立着一位高挑的黑衣女子。两人默不作声，望着天空。

　　天上飘过的微弱光点，瞬间湮灭。

　　“原来，解愿者真的会哭。”令狐忘看着那些闪亮过又消失的光，眼角流下泪来。他努力记住那些微光的样子，紧紧闭上眼睛，感受清冷划过脸颊。

　　原来流泪是这样的，无知无觉，安安静静，怪不得唤它不来，原来只是未到伤心处。

　　黑衣女子一直仰着头，仿佛害怕有什么从眼角坠落。良久，她发出一声叹息，轻声问道：“你说，灰飞烟灭是什么感觉？”

　　他们的视线继续停在空中，仿佛那些消逝了的光仍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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