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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在等我
令狐忘终于找到了763,在河底,距离钟意出事已过去三个小时。
他同几个解愿者同事,一起从河底将763打捞起来。
然后将他平放于河沿之上。
763全身绷紧,四肢平摊,双目紧闭,全身惨白,剧烈喘息。只有水从他身体里不停涌出,不出一会便将身下洇出一团湿,又顺石灰沿流回河里。
仿佛他是一口泉眼,里面有无可计数也无法流尽的水。
令狐忘慌了,他伏在763耳边喊:“763!763!醒醒!”又抬头大喊,“都闪开,让太阳照到他身上,有阳光就好了,有阳光就好了……”
另一个解愿者看着从他身下汩汩涌出的水,说:“阳光已经不管用了,看样不行了,赶紧带他回昳城吧。”
……
昳城当然是死过解愿者的,死的都是受过刑的。
金木水火土,五大刑罚,受过刑的解愿者去往地球时,便不许触碰相应的东西,如果碰到,又不够及时解救,便会死去。大多数都是幸运的,能被及时发现及时救治,或用防护法器保护起来,即可躲过灾劫。但也有被发现晚了的,整条命留在地球,直至灰飞烟灭。
但,那是很久很久以前的事了。后来,受过刑的解愿者都不愿去做解愿,而是在昳城老老实实做个整理档案的师父。毕竟没人愿意侥幸犯险。
毕竟做师父,虽无用无趣,却能保性命无虞。
除了763。
他以受刑之身,携赎罪之愿,继续去往地球解愿,技艺日渐精进,已然完成一千个任务,状态可谓神勇,神勇到让人忘记他仍有软肋。
终于找到了唐依依,可以为当年的师父和自己赎罪了,昳城的师父们同意将他的惩戒取消,准备为他举办仪式一笔勾销。
待“落入”之后,他可以放心做一个普普通通的不再怕水的人类。
可是,终究晚了。
……
他被送来时,如同一张浸透了水的白纸,一碰便会揉裂似的。这位昳城排名最高的一等解愿者如此狼狈虚脱,以前没人见过。昳城解愿者的死亡是灰飞烟灭的,他还没有,只是嘴里仅剩出的气,随微细气息一并出来的,还有含混而绵延的两个字“钟意”。
“钟意”二字在昳城神圣洁白的大殿里回荡,如同看不见的魂魄般,久久不去。
或许这两个字一直牵绕着他的意志,或许他被解救的及时,或许他比以前那些丧命地球的、大意的解愿者要幸运一点。最终,昳城最高层级的二十名师父,合力救回了他。
那些紧紧缠绕他的水,渐渐松开了触手,从他体内一点一点被清理出去,直至最后一滴离开身体。从此,他再也不需要怕它们了。
……
763仿佛又听了到钟意在叫他。他正飞至半空,微弱声音传来,他急忙掉头,循着已消散的声音直回河边。
他看到水里挣扎中的钟意,宛如风中摇摆的落叶,随水波上下浮沉。他一头扎入水中,抱住她纤细的腰身,将她使劲向上托举。
水汹涌裹住他,如无数根针刺进他的身体,他感觉自己越来越重,越来越重,几乎沉底。手上乏力,无力承托,钟意的身体渐渐离开他的手,漂浮一阵也随之下沉。
阳光从水面之上照射下来,他在坠落途中微微眯起眼睛,钟意纤弱的身体跟随光柱向着自己飘落。他忍住全身的剧痛和无力,咬紧牙齿,双腿下蹬,身体向上窜出几米,双手再次触碰到了她。
身体如撕裂般疼,但他已全然顾不上了,用尽最后一丝气力,终于将她推出水面。在那上方,有阳光。
可是他却无力去触碰阳光了,每个毛孔都如被水针扎满沉重地、死死将他拉向河底。隔着水的阳光随水波悠悠荡荡,怎么也触碰不到了……
钟意,钟意,她是不是已经上岸了……
钟意!他猛然睁开眼。
周遭一片雪白,原来他已回到了昳城。
他坐起身,面前是一脸忧郁的令狐忘。
“你终于醒了,天哪。”令狐忘本来坐在地上,看他醒了,噌的一下站起来。
763愣怔着,好像在慢慢恢复元气。他扶着令狐忘的肩头站起来,站得很稳,看来身体恢复的不错。
“谢谢。”说完他便朝前方走去。
令狐忘在身后紧跟两步:“钟意没事。”
763回头,看着他。
“我说钟意没事,没白费你拿命换她的命,她没事。”令狐忘语气急切。
“我去找她。”他说,转身将走。
令狐忘两步抢到他面前,喊起来:“763!你知道,现在去了也于事无补!”
763突然问:“多久了?”
他指的是,从他跳入河里救钟意,到自己被救回的现在,过去多久了。
“按人类时间算的话,三天。”
“她在等我。”763看着令狐忘,体力没有完全恢复,声音很轻,却像有万钧之力,“如果你是我朋友,让我去看看她,像你看那个她一样。”
……
三天了,763还没回来。
钟意每晚都做好晚饭,不止晚饭,甚至早饭和午饭都做的非常丰富。她记得763走之前跟她说过的,要回来陪她吃饭。
可是,人还是没来。
白天除了作画时她能不受干扰,其他时刻,她的心总被牵系,不时望向窗外。
他到底怎么了?会不会有什么事?想到这,她又摇摇头赶走这念头,他是解愿者,回昳城能有什么问题呢?不会有事。
他说要回去办一件大事,可能是大事耽误了些时间,他一定会回来的。
因为他答应过她。
一个人吃过晚饭,她在厨房心不在焉地刷碗,突然听到客厅好像有风声。
她放下碗,擦擦手,站着静静听了一会儿,窗户没关,夏夜竟然有风。
虽然室内是寂静的,大抵没有风,也没有人。可是她的心仍然抑制不住地怦怦跳,她有一种感觉,一种说不出来却好像被什么东西慢慢充盈的感觉。
她走到厨房门口,慢慢探头看出去。
真的没有人。
她有些失落,在沙发上呆呆坐了半晌,等意识恢复,抬头看墙上的钟表,发现已经过去三个小时了。
刚吃完饭便坐了这么许久,肠胃被压迫的难受,她站起身来,拈起钥匙,带上房门,走了出去。
外面已经夜深,小区里只余三两遛狗的人。天气炎热,空调房才是避暑的好去处,谁还似过去的人那样泡在闷热夏夜里?
行至健身器材处,两个秋千果然都空荡荡的。她徐徐走过去,坐在上次坐过的那个秋千上,眼睛垂下,侧头看着另一个。
秋千坐板那么小,那么矮,高大的他是怎么把自己塞进去的呢?她的眼前浮现出他长腿屈折,费力挤在秋千中的样子,想起来就觉得不舒服得紧。
他真听话,让坐就坐,既然不舒服怎么不说呢?
我也真听话,让等就等,都三天了,人在哪儿呢?
想到这,她露出自嘲的笑,轻轻摇头。
再抬眼时,秋千上已然坐着一个人。
天色很深,路灯幽暗,763坐在秋千上,身披黯淡的光,整个人有种罕见的疲惫感。
“我来晚了。”他说。
钟意一只手抓紧秋千的链锁,指尖在坚硬的金属上紧张抠刮,下巴抵在手背上,半晌才问:“干什么去了?”
“有些事要处理。”
“去办大事了?”
763点点头。
“哦,那办完了吗?”她问。
他顿了顿答:“办完了。”
“办了三天?”
763没做声,她的眼圈已经红了。
“对不起。”他说。
“你哪有对不起我啊,”钟意有些气闷,“是我对不起你,趁你不在的时候,做了好几顿好吃的,自己一个人吃的可香呢。”
语无伦次地说完,她站起来就走,身后的秋千使劲摇荡起来。
763默默跟在身后,贪婪地看着她的背影。
纤细、瘦削,坠落河里时,像一片细叶被风任意卷掀翻弄。现在这身影就在眼前,只有一米远,伸手就可够到,如此真实。
还好,她还活着。活着就好。
……
钟意突然在前面停住了脚步,猛然转身看他。
“你是不是有什么事瞒着我?”她问。
763张张嘴,还没说出口,钟意便抢着说:“你答应过我,不会骗我。”
“我确实遇到了一点事,但是现在已经好了。不要担心。”
“真的?”她上下打量。或许是她的错觉,这次见763有种不一样的感觉,他整个人有些委顿,眼睛却一直死死盯着自己,好像看不够似的。
可能他也会想她。
“我办完事,就马上赶来了。”763看着她说。
她突然为自己无来由的气感到羞赧,担心了三天,现在人好端端地站在眼前,还不够吗?
想到这里,她语气软下来:“好吧,回来就好。”她本想说,以后再走这么久,一定要捎个信来,可是又想,如何捎信呢,自欺欺人,便不再提。
……
正在这时,一道车灯闪过,在他们身边飞快掠过,远处车道一辆黑色汽车转弯朝前驶去。
“开这么快!”钟意用手遮住眼睛,“我们小区就是这点不好,没有人车分流。”
话音未落,763刷一下打开伞,一只手已经按在她的肩膀上。
“啊?打伞干嘛?”她抬头看,大半夜的两个人在小区里打着伞,如此突然,又着实诡异。
“冯羽翔。”763声音有些冷。
“谁?冯羽翔?”钟意顺着763的目光看去,只看到停在不远处路边的那辆黑色汽车。
“你是说,车里是冯羽翔?他来干什么?”钟意使劲眯了眯眼,还是看不清。
763没有回答,一直盯着那辆车。
不久,那辆黑色汽车便离开了。
“喂,他怎么这么快走了?”钟意看车尾消失在转弯处,赶紧问。刚才她可大气不敢喘,因为763的表情实在太严肃了。
“没事,可能是我看错了。”
“有没有搞错?到底是不是冯羽翔啊?”
“我认错了。”763说。虽然是冯羽翔的车,但车里的人却不是他。
“喂!”钟意喊他,“既然认错了,人也走了,能不能放开我?”
763这才注意,自己的右手还在钟意左肩膀上搭着。
“你下次想拉我隐形的时候,可不可以不要用这个姿势,一只手摁着我的肩膀,就像押解犯人一样。”她早想提醒他了,虽然隐形很酷,可是每次姿势很丑,而且特别难受。
“那……应该什么姿势?”他疑惑了。
钟意无奈叹口气,转过身面对他。他的右手仍搭着她左肩。
“你看,现在咱俩又像拜把子兄弟,或者……在托付后事。”
763的手指动了动,想移开又没敢,他隐隐觉得现在的姿势确实像在托付后事,“你在伞下,如果我不触碰你,你会被看到的。”
“你就不会碰别的地方吗?”
763上下扫视她,问:“哪里?”
钟意赶紧双手环抱胸前说:“你不要乱想,就比如……胳膊啊、头啊……”
话还未说完,763的手已经按在她的头顶上。
钟意抬眼,贴近眼前的是他的胳膊,头顶百会穴被他的大掌紧紧压住,令她动弹不得。
她深吸一口气,对他说:“请问你是在传授武功吗?就不会换换地方?”
763也觉得这样更尴尬,于是将手从上向下移,直至移到她的后脖颈处。
他一手撑伞,一手扣住钟意的后颈。
钟意不敢动了,只觉凉凉的气息从脖子上传来,像冰块一样,听别人说,冰块捂久了会有灼热的触感,现在……好像开始热了,炙热瞬间蔓延全身。
她不敢看763,因为她估到自己的脸已经全部飞红。
763右手轻轻向前拉近,钟意的身子被顺带向前倾过来。
她不敢看他,他看她几秒,低头吻了上去。
世界很静,钟意耳朵里仿佛有蝉鸣穿过,夜晚本不应有蝉鸣声,她只知道自己浑身有如蝉翼般战栗。
头顶的月亮应该很圆,也可能是半缺的,没关系,已经无人关心了。
不知过了多久,钟意才平复了呼吸,她用手背轻轻遮住嘴唇。
“我……”763一时不知该说什么。
没想到,钟意向后退了一步,低头看地,被手捂住的嘴巴好像在说着什么。
763没听清:“嗯?”
“不要给我清除记忆。”钟意抬起头来,目视着763的眼睛说。
这是他们之间的第二次接吻,比上次天台上的还要清晰真实。这次,她同样不想遗忘。
763默然,点点头。
如果有一天这些记忆也会消失,至少它们存在过。存在不需要证明,心跳知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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