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阳以西的城堡

　　昳城遭遇有史以来最大的难题，师父们列站三排，眉头紧锁。

　　“你真的决定了？”站在中间年龄最大的师父问道。

　　763点点头：“是。”

　　“决定了可是不能反悔的。”师父仍不放弃，语重心长，试图阻止他。

　　“我不后悔。”763的声音很轻，却无比坚定。

　　“昳城从未有此先例。”

　　“典籍有写。”他冷静回答。

　　“你准备什么时候施行？”师父们问。

　　763反问：“这是我能决定的吗？”

　　师父们无语。

　　他们有的教过他，有的见过他，有的只是听说过他。这位天赋异禀的解愿者，刚出道便违背了戒律，受了最严重的水刑，仍然坚持做解愿者，日复一日累积愿值，及至找到当年的女孩为他和师父赎罪。

　　他们沉默地看着他。这是一个目标明确意志坚定的解愿者，也是一个不会轻易动摇信念的解愿者。现在恐怕说什么都没有用了。

　　为首的师父叹了口气问：“你一共解了多少愿望？”

　　“一千个。”

　　“她是第一千零一个？”

　　“是的。”

　　大殿再次陷入长久的沉默。

　　良久，师父们自动围拢成一圈，将763环绕在中间，然后，同时发出叹息。

　　叹息声交织在一起，如钟鼓入耳，绵延不绝。

　　763闭上眼睛，静静倾听。

　　……

　　“你是谁？”杜衡问。

　　他刚走进办公楼的大厅，就被一个人给拦住了。热闹的新闻过后，拦他的人可不多了。

　　那人是个从未谋面的老太婆，头发银白银白的，仿佛雪山顶上的盖子，脸上皱纹很少，精神也好，可不知为何给人一种年迈的感觉。

　　“年轻人，对长辈说话要有礼貌哦。”她说话的时候眼睛里闪着狡黠而活泼的光，又显得年轻了些。

　　“您找我什么事？”他调整了一下用词。现在自己重新创业，不知道哪里会冒出个能用的上的神仙，还是谨慎的好。

　　“给你看个作品。”老太太说着递过去一沓画稿。

　　杜衡满头雾水，但又觉得这老太太玄乎得很，有种难以拒绝的气场，便乖乖接了过来，低头翻看。

　　看完后，他猛然抬头：“这是钟意的画稿！怎么在你这？你到底是谁？”

　　“我是谁太不重要了，我只是一个……代言人。”

　　“代言人？钟意的代言人？”

　　老太太哈哈一笑，眼睛瞟向身侧，说道：“差不多，反正我是帮别人传话的。”

　　她继续对杜衡说：“你觉得钟意的作品怎么样？能不能红？”

　　“我为什么要告诉你？她可是我公司的画手。”杜衡本能抗拒。

　　“哦？是吗？据我所知，你们还没签约呢。”

　　“你到底要干什么？”他突然有种不好的预感，或者，这种预感在见到这位老妇人的第一眼就存在了。

　　“合约我拿来了，你看看。”她递过去。

　　杜衡半信半疑接过来，看完，嘴角露出笑来：“呵，这是你拟的合约？是不是有点狮子大开口？”

　　“我觉得很符合作品的水准。”

　　“她是我唯一的朋友，我不会慢待她的，不需要你一个外人来搅和。”他咬着牙说。

　　“既然是你唯一的朋友，就更应该拿出诚意来，而不只是把她当做一个待培养的大神之类的。”

　　“她让你来的？”

　　“她不知情，她对你无比信任。”老太太说，笑意复杂。

　　杜衡盯着她一言不发。

　　“你应该知道，她曾经多么真诚地毫无保留地帮助过你。”她继续说。

　　“正因如此，我给她的合约是专门为她定制的，比别人的都要慷慨。”

　　“是，我知道。”老太太含笑点头，“可是你仔细看，我这份合约也没有离谱，唯一不同是你要提前支付三十万，从她之后的版税和版权费中扣除就可以了。”

　　杜衡气笑了：“您不懂出版业吧？如果不火怎么办？公司要自己承担成本吗？”

　　“你是杜衡，她是钟意，你们合作的漫画一定能火。”

　　杜衡抬眼看她。

　　“先付三十万，显示你的诚意，断绝她的后顾之忧，这对你们俩来说有益无害。”

　　杜衡不言语了，眼睛在合约上扫视。

　　他曾是作家，但骨子里更贴近商人。这么多年，一个人仅凭一支笔打造了属于自己的文学王国，现在要开辟另一份疆土，没想到的是，唯一的朋友竟然来讨价还价。

　　可是，平心而论，他开出的条件真的就那么无懈可击吗？配得上钟意的作品吗？

　　老太太又开口了：“你和钟意如果要继续合作的话，你们两人对对方都欠缺一点信任。这不怪你们，谁叫你俩都是难以轻易把自己交付给别人的人呢。”

　　杜衡轻声问：“你是谁？”

　　她说：“我说了，我只是个代言人。”

　　“为钟意代言？”

　　她摇头：“为一个……真正关心她的人代言。”

　　“不管是朋友还是合作伙伴，关系想要长久，必须有个人甘愿露出软肋，你要做第一个示弱的人吗？”

　　杜衡沉默良久，说：“你回去告诉钟意，让她准备签约。”

　　老太太笑了，右手伸到背后，圈起拇指和食指，比划了一个“OK”。

　　763在她身后说：“谢谢您。”

　　……

　　冯羽翔站在落地窗前，看着办公楼后那片园林。这是依循老家的传统找人专门建造的。他用以寻找安宁。

　　可是现在的他无法安宁。

　　“陈叔，你确定她没事了？”他问。

　　“已经出院了。”名叫陈叔的人头发花白，穿一身宽松灰白绸衫，目光精锐，正是在河边跟踪钟意的老头儿。

　　“她是自己上岸的？”

　　“我亲眼看见，明明前一秒还在挣扎，后面就像被谁托举似的一下被推到了岸上，人却是昏迷的。”

　　冯羽翔沉默不语。

　　陈叔赶紧说：“你说的对，她有问题，要不我再算上一……”

　　“不用了，不要跟任何人说，你先出去吧。”他摆摆手示意陈叔离开。

　　冯羽翔在偌大的办公室里踱步思索。

　　家乡人历来供奉各路神仙，天公、观音、妈祖、藻仙……可是藻仙不应该是船工渔民敬奉的吗？旺云集团不做水上生意，为什么藻仙会找上门来呢？

　　她到底是不是藻仙呢？如果是，为什么会溺水，如果不是，上岸时也太过蹊跷……

　　他陷入沉思中，并未发现窗帘微微晃动，陈叔退出后留敞的大门正轻轻阖上。

　　直到两扇门猛然一撞，才把他从思索中拉拽出来。

　　他心里一惊，快步朝门走去，双手扶住门把。

　　拉不开。

　　额头开始出汗了。

　　他试图向旁边走去，那里一排玻璃窗，正对外面助理的办公区。手指还未敲上玻璃，百叶窗帘刷地落了下来，把外面遮了个严实。

　　他向后退去，心脏狂跳，想喊人，却像被谁扼住了喉咙，发不出声音。一路后退，撞到长条桃木桌，左手反按在桌面上，尽力平复自己的心跳。

　　可是，余光可及的范围内，可怕的事情发生了，他哆哆嗦嗦转过头去看，想惊叫，声音却是哑的。

　　桃木桌是他平日练习书法的地方，摆着笔墨纸砚，一张长形白色宣纸铺展开来。现在，桌上的毛笔竟自己跳了起来，轻飘飘飞到砚台边蘸了墨，在白色宣纸上写出大大的几个字。

　　为什么跟踪钟意？

　　墨汁黑漆漆的，字体工整却力道遒劲，一笔一划仿佛都是对他的审判。

　　冯羽翔眼睛紧紧盯着桌上的字，浑身抖得像筛子，结结巴巴回答：“啊！啊！不是我……我……怀疑她是藻仙……藻仙饶命饶命！”

　　那张白纸“呼啦”一下翻落在地，旋即桌上又出现一张新纸，毛笔比上次舞动地更快，迅疾写出几个字来，仿佛裹着满满怒意。

　　离钟意远点！

　　不容他回答，纸又被掀翻在地，新的纸上又出现新的字迹。

　　如果钟意有任何闪失，我不会放过你！

　　看到这里，冯羽翔只觉双膝一软，扑通跪在地上。

　　“神仙神仙，我没想害她，只是好奇，才派人跟踪她，以后不敢了，您说，让我干什么都行，我不敢动钟小姐……”他声音几近哭嚎。

　　等助理带几个工作人员撞开门时，只见室内一地废纸，冯羽翔坐在地上，倚靠着桌腿，眼镜一只腿挂在耳上，双目发直，面如死灰。

　　助理和陈叔连忙上前扶住他，他双腿打战，站不起来，反复几次，仿佛突然反应过来，嘴里叫道：“纸！纸！”

　　助理机灵，赶紧从地上捡起纸来递给他。

　　冯羽翔哆嗦着展开看，每一张纸上都是空白，没有任何墨迹。

　　空白如新。

　　他双手颓然垂下，大口喘息，仿佛刚刚经历了一场溺水。

　　陈叔伏在他耳边问：“冯总，是不是钟意？要不要我……”

　　冯羽翔一听这个名字，双目圆睁，猛然抬头，盯着陈叔，声嘶力竭吼道：“离她远点！谁敢动她一根毫毛，我绝不轻饶！”

　　……

　　763再次见到钟意时，已是晚上了。

　　显然她已经收到了第一个好消息。

　　“哇塞，你知道吗？杜衡竟然给我改了份新合约，提前给我一笔钱，你猜多少钱？三十万呢！可以还剩下的房贷了！天哪，他也太慷慨了。人家这么大方，我得好好画，压力巨大啊。”

　　763看着她喋喋不休，笑了：“你的第一个愿望已经实现了，是不是应该庆祝一下？”

　　“嘁，三十万可是杜衡给我的，你想捡漏啊？”

　　钟意心情大好，笑嘻嘻的。

　　“做饭了吗？”763问。

　　她杏眼圆睁，上下打量763：“什么意思？”

　　“陪你吃饭。”763笑说。

　　钟意打量他，问道：“你今天也有什么喜事吗？”

　　763点头：“等会儿你就知道了。”

　　“是吗？看来我们真得好好庆祝一下。”说完，她走进厨房，763跟着进去。

　　操作台上放着一个煮盅，钟意掀开盖看了看：“行了！今天喝玉米山药排骨汤……”

　　她抬眼看763：“你就装个样子，捧个场好了，不要再像上次那样真喝了。”

　　说完，她作势要端出去。

　　“我来，小心烫着。”763轻轻拉开她的手，自己将盅端了出去。

　　钟意笑笑，拿两套筷子和碗勺出来，摆放好。

　　“不来点啤酒吗？”763一边舀汤一边说。

　　“呦呵，你到底遇到什么天大的喜事了，这么豪迈。”钟意说着就从冰箱拎出一瓶啤酒来。

　　763舀好了汤，从钟意手中接过啤酒，拿起子打开，倒入两个玻璃杯中。

　　丰沛的泡沫涌动。

　　“好啦，开动！”钟意说着便坐下吃起来，“哇，饿死我了，等你半天才来。”

　　“以后不会让你等了。”763说。

　　“是吗？”钟意抬头看他笑，又低下头去夹起一块排骨来。

　　等等！刚刚看到了什么？

　　她猛然抬起头来，呆呆地盯着763。

　　763刚刚将瓷勺从口中拿出来，说了句“好喝”，正要去舀下一口汤。

　　她腾地站起来，喊道：“763！”

　　他勺子放在嘴边，愣怔地看她。

　　“你……不能喝！”她说。

　　他笑笑：“这么鲜美的汤，不能喝太可惜了。”说完又喝了一大口。

　　“啊！”她大叫，放下碗筷，将要奔过来，“你怎么样？”

　　763仰头看她焦急的脸庞说：“我以后不再怕水了。”

　　“啊？”她问。

　　“对，因为我找到了唐依依，惩戒自然解除了。”他回答。

　　“真的？！”钟意又尖叫起来，赶紧捂住嘴，露出的双眼满是惊喜和不可置信，“是真的吗？你没骗我？！”

　　“我说过，永远不会骗你。”763轻轻地说，“所以，你现在可以坐下陪我吃饭了吧。”

　　钟意木讷坐下，仍觉不可思议，紧张地盯着763吃掉一块排骨、一块山药，又喝了一口汤。

　　他真的没事了，正坐在餐桌对面望着她笑。她也笑了，太好了，太好了。

　　起身拿过763的碗填满，她说：“多吃点，多喝点汤，把这些年的都补回来。”

　　“好，我慢慢补。”

　　钟意缓缓坐下，看着他傻笑。

　　“你也快吃啊。”他提醒。

　　“早知道我多做点了。”刚高兴过，又开始懊恼了。

　　“没关系，还可以做夜宵。”763说。

　　“哼，既然你不怕水了……”

　　“我陪你一起做饭。”

　　钟意笑了：“都学会抢答了。”

　　“不仅如此，”763举起酒杯，“还可以陪你喝酒。”

　　钟意这才想起来，对呀，他肯定也能喝酒了。

　　她举起酒杯：“祝贺你脱离……水海？！哈哈，这个词好奇怪啊。”

　　763说：“祝贺你脱离房贷。”

　　两只玻璃杯碰在一起，发出清脆的声响。

　　763望着钟意说：“这是我送你的第二个愿望。”

　　“什么意思？”她一脸茫然，显然已经忘记当初向他提出第二个愿望时的情景。

　　“以后我会陪你吃饭、喝酒，这些事统统可以做了。”763说，又补充，“你的第二个愿望也是我的第一个愿望。”

　　餐桌上方的吸顶灯发出柔和的光，映照着两双温柔的眼眸。

　　她点点头说：“好。”

　　拿起玻璃杯仰头喝完整杯啤酒，定定看着763。

　　763没说话，等她开口。

　　“我还有第三个愿望。”钟意说。

　　“嗯，第三个愿望是什么？你说。”

　　“我想，”钟意平静地看着他，“让你永远陪在我身边。”

　　她说完后，两人沉默着对视。

　　良久，763放下碗筷，起身走到钟意身后，双手扶住她的肩膀，俯身圈住了她。

　　钟意浑身战栗，双手攀上圈住她的763的胳膊，两条胳膊。

　　他没有打伞，就抱住了她。

　　她猛然起身，转身面对他。

　　763一只手抚上她的脸：“你有三个愿望，我也有。我的第一个愿望是可以陪你吃饭喝酒，第二个愿望是可以不借助任何法力真实地触碰到你。现在这两个愿望都实现了。”

　　钟意激动地轻轻摇头，像是不相信似的，她问：“你……是怎么做到的？”

　　“我不再是解愿者了，”他说，“我现在只是一个平常的人类。”

　　钟意更加不敢相信，今天晚上冲击太多，她一时消化不了。

　　她双手搭在763的脸上，在他光滑的脸颊摩挲，又向下拍拍他的肩膀。

　　厚实，真实，比任何都真实。

　　“你真的变成人类了？”她问。

　　763看着她迷茫惊喜的脸，轻轻抱住她，手抚过她肩上的长发，顺滑而柔软，他闭着眼睛感受她在耳侧的呼吸。

　　他说：“我想永远陪在你身边，这也是我的第三个愿望。”

　　在这个没有虫鸣的夏夜，风很轻，有人的心里却起伏如波涛中的小船。

　　763突然想起，他已经好久没有在室外的树上度过宁静的夜晚，所有的时间都交付给了钟意。不知不觉中，她早已成为这颗星球令他平静的存在。

　　虽然，他刚才对她说了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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