绿梧桐

　　她妈婚礼那天。

　　阴雨不绝。

　　客人都入了大厅，人们互相拉扯，说些客套话，算是热闹。许白白只觉得这热闹让她窒息。

　　于是趁着客人都在吃饭，没人注意跑出去玩。下过雨的路上到处都是积水，她穿着塑料蝴蝶凉鞋跳过一个个水坑，雨后的空气难得有了凉快的意味，还有一点青草的味道。

　　这边的天气就像小孩的脸，前一秒太阳还从云里露出半个脑袋，下一秒天空中忽然打下几道惊雷，乌云从天边卷土重来，豆大的雨滴顷刻间从高空坠落，拍打在树叶上，树叶上下摇晃。

　　打在地上发出噼里啪啦的声音。

　　许白白捂着头忙顺着雨势稍微小一点的树枝下往回跑，心里想着今天肯定要成落汤鸡。

　　正跑着，一把伞从后方打在她的头顶，一把黑色的伞。她站住，转过头，好奇的顺着伞柄，她看见了一只雪白的手，然后是比自己高一点的头，再看，分明是肖子郁的脸。

　　熟悉的脸出现在自己眼前，她有一瞬间的呆愣。

　　“怎么，看见我傻了？”肖子郁一步走上来与许白白并肩。

　　许白白从最初的惊讶里回过神来，她低着头，两月没见，许白白以为这人就这样从自己的生活里消失了呢。

　　许白白其实有很多话想说，可是两月的时间让许白白更加沉默了，她不知道该如何开口，甚至她都不知道肖子郁怎么突然消失又突然出现。

　　她跨过一个水坑，才说“你去哪里了啊？”

　　“回奶奶老家了。”

　　“你好像高了一点。”

　　肖子郁跟在许白白身边撑伞，用一只手摸了摸脑袋，才特别认真的说“你好像胖了一点。”

　　“你才胖！”雨打湿了衣袖，许白白往肖子郁身上靠了一点，不满的说到。

　　黑伞很大，刚好罩住他们，许白白低着头低落的走了一会儿，雨水顺着伞缘滴落，她没精打采的说“肖子郁，今天我妈妈结婚。”

　　肖子郁走在一边，他听见许白白的话住脚步，侧头看见她右手边有些湿润的袖口，自己站出去一点，把许白白往伞里拉了拉，“我知道啊”，肖子郁摸了摸，从荷包里掏出一封红包，拿在手上晃晃“奶奶叫我来送礼呢…”

　　也是毕竟是邻居，不来也说不过去，可惜这会儿已经开席很久了，许白白盯着肖子郁的手，“吴奶奶还有……”许白白顿了顿，“你爸爸……不来吃个饭么？”

　　肖子郁愣了一下，而后咧开嘴，“你知道了？”

　　他想了想又说”我爸要是来了大家就别吃了，他们估计吃不下，哈哈哈哈。”

　　肖子郁这样的自嘲让许白白心里难受，但是她不得不承认这是个事实，所以她只是靠近了肖子郁，“没事的，你是你，你爸爸是你爸爸。”

　　肖子郁笑着，不说话，“走吧，带我去送礼。”

　　许白白本来想对肖子郁说一下自己妈妈再婚这个让她难受的事情，她想有人知道她很难受。不过她发现她的苦恼在肖子郁面前是那么微不足道，所以那股倾诉的欲望不得不被她压制住，反过来安慰肖子郁。

　　两人并肩到了酒店的宴会厅，许妈一看许白白和肖子郁打着同一把伞，不顾自己的矜持，穿着红色的旗袍从门里冲出来，一把将人拉开，防备的看着男孩。

　　肖子郁眼皮都没抬，他合上伞，把礼金放在门口记账的人那里，许白白站在门口，肖子郁看着礼金簿上面记好了奶奶的名字，又从墙根拿上伞，转身走了。

　　以静制动。

　　许妈大概觉得自己刚才过分了，在身后大叫，“诶……那个……肖子郁你留下吃个饭啊。”

　　肖子郁朝她挥挥手，打着伞，往台阶下面走去。

　　到了晚上许妈点算礼金簿，看到吴春花送的钱也不少，惊讶了一下，她数着钱对明旺说“好歹是这么多年的邻居，平年这个人我们穿开裆裤就一块儿玩，真不像什么穷凶极恶的人，唉，今天饭都没留人吃，你说我是不是过分了…”。

　　明旺这边接着电话，随口道“中午不是从酒店打包回来那么多菜，捡几个好的给人送去，还显得诚心。”

　　“诶，好的，这就来。”明旺点着头挂了电话。

　　“丽萍，大姨家好不容易从乡下上来一趟，他们想打几圈，要不你去顶一顶？我们也陪着老人玩一玩。 ”

　　“好啊，闲着也没事。”蒋丽萍换下新娘衣服，收好礼金，从厨房挑选了一些品相还算好的菜，对许白白招手“白白，来把这些东西送给后面那家。”

　　许白白点点头。

　　蒋丽萍挽着明旺出门，许白白端着菜，在门口站着等两人先走，许妈婀娜的走着，出了门口又回头，严厉的说，“你送完马上就回来。”

　　蒋丽萍对肖平年qj犯这个名头还是害怕的，虽然平时不亲近这个女儿，但是也怕她出点什么事情。

　　“嗯。”许白白点头如捣蒜。

　　等蒋丽萍和明旺都走了，许白白才又去厨房拿了一整只烧鹅，连着好些菜装在篮子里提着走。

　　许白白把篮子挎在手腕，熟练的从房子的侧边穿进去，墙院的木门虚掩着，里面传来乒乒乓乓的声音。

　　许白白轻轻的推开门，从门缝里看见一群混混模样的年轻人在院子里骂骂咧咧，一个不认识的男人被他们包围在中间，躺在地上一动不动。

　　地面上有些红色的痕迹混合着雨水流在青黑色的水泥地上。

　　男人痛苦的呜咽和抱头求饶的姿势并不能让这群人停手，一个肥胖的混子往躺在地上的男人身上踢了一脚，“我们也是拿人钱财替人分忧。”他嘴上这样说，脚下没有半点收敛，一脚一脚的踹，男人就像快要死去了一样，躺着。

　　一个垂暮的老人跪在一颗梨树下面，嘴里塞着一坨毛巾，哀叫不出来，只能不停的给这些人磕头。

　　许白白瞪大眼睛，捂住自己的嘴巴不让自己叫出来，这是什么情况。

　　那人就是肖平年吧，许白白猜测。

　　肖子郁呢？肖子郁去哪里了！

　　许白白躲在门口，从门缝里看进去。

　　不一会儿地上那个男人已经连呜咽都听不见了。

　　这片街治安混乱，许白白不知肖子郁家是惹了什么麻烦，虽然肖平年不是什么好人，可是不能见死不救。

　　不行，再这样下去那人会被打死的。

　　许白白轻手轻脚的猫腰离开，远了一点之后她一溜烟跑到大街上。站在街口，想喊。

　　可是转念一想，街坊会相信她说的话么？谁会愿意去帮一个劳改犯？

　　思考了一下，许白白边跑边扯开自己的头发和衣服，想着刚才男人呜咽的场景，一下子就大哭出来。

　　许白白哭的声嘶力竭，引来旁边的街坊邻居。

　　“怎么了？”许白白哭了一会儿，一旁经营汽配店的高胖子带着一双黑乎乎的手从门店里走出来。

　　“白白你怎么在这儿啊？”高胖子蹲下来关切的问。

　　许白白一个劲儿的哭，不说话。

　　高胖子这才注意到许白白的打扮，加上那散开的衣物，更是着急，“白白你怎么了！？”

　　聚集的人很快把许白白围起来，她才把手指往后一指，泪眼婆娑，依旧不说话，众人心下明了。

　　“啊呸！混球！”高胖子吐了一口唾沫。

　　“狗崽子，走，今天非弄死他。”胖哥拿着大号扳手气势汹汹的带路 ，街坊也都跟上。

　　许白白亦步亦趋的跟在后面。

　　大家气势汹汹的推开了肖子郁家的门，许白白鱼贯到前面，看见肖子郁被两个混混拉着，脸上花红柳绿。

　　胖哥一干人推开门都傻了，同时傻了的还有那群混混，两队人大眼瞪小眼。

　　还是胖哥先反应过来，瞪了一眼许白白，一个箭步走上去，推开几个混混，小混混看见这么多人一时摸不着头脑，也散开。

　　高胖子抱起肖平年，看见男人的额头血迹斑斑，他倒吸一口凉气。“都干什么呢！散开！散开！”

　　那群混混也没估计到有这么多人，那二年治安虽然不好，可也都是暗地里，明面上还是不敢乱来。“你们干什么呢！”那个领头的混混问。

　　“你说干什么！人不能被你们打死吧”高胖子抱着肖平年没有好气，他打心里看不起这些混混，平时不敢惹，那是多一事不如少一事，今天要出人命了，这就不同了。

　　几个街坊男人也都围拢过来，有人拿出一包中华“来来来，哥几个抽着。”

　　那男人接着又说“你们打也打了，没必要把人往死里弄，犯不着，出了人命再怎么都不好瞒。”

　　几个混混接过烟，看了眼人群，吐了口唾沫拽的跟二五八万一样走了。

　　几个阿姨赶紧上前扶起跪在地上的老人，老人跪久了，腿麻，一个趔趄，堪堪站起来，佝偻着脊背，哭着给大家作揖“谢谢啊……谢谢……”

　　许白白跑到肖子郁身边，肖子郁瘫坐在院墙根，垂着头，鼻血从鼻孔一滴一滴落到地上，许白白伸手去摸他的脸，他低头躲开，让垂落的碎发遮挡住他的表情。

　　许白白收回手，从包里拿出卫生纸，肖子郁伸手接过，他背着许白白，擦拭脸上的血迹。

　　两个人就这样沉默着，沉默让那天喧闹的院子变成了一出卓别林电影里的哑剧。

　　许白白想，这个时候她是无法开口的，肖子郁一定也不想她这个时候用同情的语气和他说话。

　　他是骄傲的，她知道。

　　胖哥抱着肖平年，“诶，让让，我把人送去医院。”

　　一行人搭着胖叔的五菱小面包把人送到医院，晚上吴奶奶留下陪床，街坊邻居也都有自己的事，嘱咐了两句就离开了。

　　肖子郁没有留下，肖子郁从身上掏出一个褐色的布袋拿出几张一百和一大卷散钱勉强给了住院费用。

　　等到天已经黑透了两人才往回走，肖子郁状态很不好，在医院里好几下差点栽倒，许白白让他也看看医生，肖子郁笑笑，指着自己“你看我像能住院的么？”他拉过许白白的手说“走吧。”

　　许白白紧紧的拉着肖子郁的手，好像这样就能让他好受一点。

　　等他们从医院走到西崖街，月亮已经挂在了天上，许白白牵着肖子郁走到他家门口，门口还放着下午她留在门口的菜篮子。里面的东西散落一地，被附近觅食的流浪狗啃食的到处都是。

　　肖子郁抬眼，月光下，他的眼神有些探究的意味。

　　他从包里往外掏钥匙，一边拿一边小声的说“难怪后面来人了。”

　　“啊……你说什么？”周围蝉鸣狗吠，许白白没听清。

　　肖子郁摆摆手“没什么。”那把钥匙怎么都拿不出来。

　　许白白一看，莫不是忘记带钥匙出门了，便开玩笑的把手往肖子郁肩膀上一搭，“没有钥匙吧？”

　　许白白笑着开玩笑，对方却站不稳，一下子倒在门口。

　　“你没事吧！”许白白吓坏了，蹲下来。

　　肖子郁勉强撑起身体，许白白拉过人，借着月光，许白白看见男孩手臂上有一些伤痕，男孩缩了缩，把手拿回去，笑笑，“没事，就是……我好像把钥匙锁在家里了。”

　　许白白生气肖子郁这种见外的态度，虽然他理解他也有他的骄傲，许白白收了倒在一边的菜篮子，不由分说的把人拉起来，一直拉倒自家门口。

　　肖子郁站在许白白楼下的楼梯口，许白白再也拉不动，许白白回过头，看到肖子郁站的就像一尊雕塑，她说“你受伤了。”顿了顿“而且你还回不了家。”

　　肖子郁歪着头，“可是，我也不能去你家啊。”

　　许白白把人往上拽“我们是朋友啊，去好朋友家没什么的。”

　　肖子郁还是不动，许白白想是不是下午她妈妈的态度让他不好受。

　　许白白叹了口气，“我妈他们出门打麻将了，不一定回来。”说完她看了一眼肖子郁，眼波流转，望着他，“现在能去了不？”

　　肖子郁愣愣的不说话，不过，脚步倒是动了。

　　许白白看他有了点意愿，这才把人拉上楼，打开门，还好，家里一片黑暗。“进来吧。”

　　肖子郁跟着许白白进入她家，她家里有一股蚊香的味道，有些熏人。

　　许白白让他先坐着，肖子郁左看看右看看，选了沙发的角落坐下。许白白看他没有要逃出去的迹象，才去厨房烧热水。等她出来发现肖子郁站在厨房门口看她。

　　许白白把人拉到卫生间，让肖子郁洗漱。

　　“今晚我睡哪里？”肖子郁很自动的识别了她的天蓝色绣小熊的毛巾，用它在自己脸上胡乱的擦。

　　“睡我屋。”许白白站在卫生间门口，不知道为什么，她特别不放心肖子郁。

　　“诶，许白白你想看我洗澡？”

　　“我才不想。”许白白抱着手臂反驳。

　　“那你一直站在门口我怎么洗澡？”肖子郁露出一丝笑容。

　　许白白闹了个脸红。

　　她看了看肖子郁手上的毛巾。支支吾吾的，“你等等…”，自己的毛巾被肖子郁拿来洗澡可不太好。

　　不一会儿许白白重新拿了一个白色毛巾和一件自己的大T恤走到卫生间门口，“给你，用这个。”她背对着递给站在里面的肖子郁，不敢再转过去。

　　直到感觉自己手里的东西被拿走，许白白才径直离开。

　　许白白正在看电视，肖子郁洗完澡出来，他走过来，额前的头发打湿了，贴在额头上，许白白觉得肖子郁看起来有些好看了。

　　“走吧。”他站在许白白面前，挡住电视。

　　肖子郁这个走吧说的非常正式，许白白看呆了，没反应过来，“啊……去哪儿？”

　　“去你屋。”

　　许白白觉得这人刚才在楼下还一副不愿意纠结的表情，怎么这会儿坦荡的就像她才是那个纠结的人呢？

　　许白白站起来，把人带进自己的卧室。

该作者现在暂无推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