别梦依依

　　故事始于一九七九年，那年隆冬，白家夫人去世了。一整年来，白家都在盼着夫人肚子里的男婴。为了陪妻子十月怀胎，白思敬隔三差五就请病假，寄托脱淘金梦的复印店也不管了，只一个劲儿往家里跑。“你这么紧张做什么，我又不是没生过孩子。”梁淑敏一边打趣丈夫，一边搂过正在玩布娃娃的白淑贤。“瞧我们家淑贤，多可爱。”
　　“爸爸，瞧我多可爱。”当时，刚满五岁的白淑贤说。
　　“我这不是担心嘛。”白思敬说。
　　“就会制造紧张气氛，来，坐到我身边来。”
　　房间狭小，主卧和客厅一样大，且都放着床，厨房则在整栋建筑过道的另一边。还好，不是集体厨房。白思敬抬起泡脚盆，拿去厨房里倒掉。厨房总是怪物虫子集聚的地方。他一进去就踩死了一只蟑螂。“怎么了？”梁淑敏问。“该死的虫子，该死的虫子。”只听白思敬脾气暴躁地吼叫着，咒骂着，脚狠狠抬起又狠狠落下。“受不了了，再也受不了。”
　　梁淑敏深深叹了口气。
　　白淑贤睁着漂亮的大眼睛。“妈妈，爸爸为什么生气呀？”
　　梁淑敏微笑着，看着自己的女儿。“爸爸没有生气。他只是苦恼。他是个有梦想的人，拘泥于现实不得翻身，又夜夜守着梦想的困扰，这让人有些焦躁。”
　　白淑贤低了低头，小脑袋里思考着什么。“那么，我们怎样才能帮助爸爸呢？”
　　梁淑敏还来不及回答，白思敬就回来了，急乎乎，气呼呼的，一双刚浸了凉水的大手握住梁淑敏的手。“淑敏，我向你保证，我一定让你过上好日子。你瞧你，都快生了，还没有一处舒适地方可以歇脚，我实在过意不去。”梁淑敏嗤嗤笑了。“这又什么，你的同事、邻居、朋友不都是如此生活的吗？我不觉得我需要特殊对待。”白思敬不依不饶。“不是这样的。我们俩恋爱时，我就向你保证过，你嫁给我，不是跟着我吃苦，不是跟着我过风雨飘零的生活，我要把你当公主一般对待，对你好，对我们的孩子好。哦，我并没有发狂，我才不是发烧说胡话，我是认真的。从你答应与我好的那一天开始，我就决定，绝不能让你吃一点苦。可是……可是……”
　　白思敬说着，眼泪流下来了。
　　梁淑敏温柔地摸着他脸。“你瞧你，把孩子都吓到了。可是什么，可是这十年来，这十年来，我们的日子非但没有起色，却越发难堪了。你的梦想非但没有起飞，却连隐隐约约的火苗都熄灭了。你在厂长位置的竞争中落败，你对领导恭敬如父如母，别人却说你是巧舌如簧，谄媚至极。你工作努力，不，你享受你的工作，只要机器设计工作开始，你便可以如痴如醉，如嗔如痴，以至于同事做错丁点事，你的态度就像是要吃人，要杀人似的。你知道吗？每次我去找你一起下班时，下属们都要和我嚼舌根：’淑敏啊，你家那位说话怎么跟骂人似的？’我只好笑笑。可是，可是，可是什么呢？这一切不都过去了吗？我们家现在，除了有你的工作做支撑，还有我这边的复印店，还有什么你不满意的呢？”
　　白思敬哭得更狠了。
　　“淑敏，你诋毁我，你不了解我。我是对自己失望呀，我没能给你最好最舒适的生活，反而让你跟着我受苦。你瞧瞧，你脸色的蜡黄了。对了，前几年你说胳肢窝痛，还痛吗？”
　　梁淑敏点点头。“快，你们父女俩赶紧给我捏捏。”
　　白思敬和女儿白淑贤捏着妈妈的胳膊，家里那种沉重的气氛，全都烟消云散了。整个屋子里充满了欢声笑语。

　　管家说道这里，已经哭成了泪人。“我早早就在白家工作了，可以说是在白家长大，在白家找的媳妇，彼时，我们两家成了邻居，经常互相帮衬，互相支持，多少次秉烛夜谈，多少次风霜雪雨，全都是我们两家一起走过来的。我们过去是主仆，如今是朋友，是彼此生活的对照。白思敏先生比我大许多，于我而言，如兄如父，他的言行举止，对我影响很大，我模仿他，学习他，渴望成为他那样的人。所以，白家第一个孩子白淑敏出生后，我视如己出。得知第二个孩子要出生了，我们更是欣欣期盼。可结果呢，结果呢？”
　　管家捂住了心口。“白家那个家门口从未有车经过，刚巧那天淑敏出去产检，无缘无故就冲过来一辆车。真的。一切都像是设计好了似的，车里坐着的是个刚学会开车的孩子，刹车正好失控，油门又卡死了，整辆车就像疯牛一般，冲冲冲。白淑敏当场就去世了，肚子破了，那成了型的孩子，像是知道自己即将不存于世，急急要看看这世界是什么样，于是一轱辘摔出了肚皮，羊水、胎盘、脐带、鲜血、一切本应该在妇产院才能见到的隐私，全部暴露在阳光下。”
　　我深吸了一口气。
　　管家挥挥手。“都是许多年前的事了。要是你不来，我还不愿意说呢。不过，如今说起来，依然栩栩如生。哦，对了，今天要留下来吃饭吗？”
　　我有些拿不定主意。
　　这时，吴振华的消息来了。“今天要回来吃饭吗？我去接你。”
　　我把消息给管家看。
　　“哦，那您快去吧。有人守候，再好不过了。”
　　从许嘉洛的别墅出来，我五味杂陈，被无数思绪缠绕。总的来说，我是自豪而兴奋的。我一口气跑到了海边，黄昏将尽，我要去沙边，去看那炙热的，燃烧的，象征的灼灼生命力的太阳。我及时赶到了，那西下的夕阳像是攀爬再海浪上的铁丝网，挣扎的，奋力的，嘶吼着，坚决不让自己沉下去。就在力气用尽的那一刻，橙霞万丈，染彻云彩，连淡淡钴蓝的晴空，都不可扭转地变成了暗紫色。
　　我暗暗想到，这太阳真调皮，这不就是白思敬的性格吗？
　　手机上，吴振华又发消息来了。“快到石咀了，在地铁口等我？”
　　我回复，好。
　　沿着海滩漫步，我感觉幸福极了。我心想，下次来时，定要让吴振华看看这炽热、疯狂、类似都市流行和蒸汽波的太阳，这是某种爱情的见证。
　　走到地铁口，我远远就看见了吴振华。“今天怎么样？”
　　我直言不讳。“没见到许嘉洛。”
　　哦？
　　“瞧你，什么表情？”我钻进车里，打趣吴振华。“不过，管家倒说了许多，他还约我明天提早见呢。”
　　“你同意了？”
　　我摇摇头。“我们还没定下来，管家就被叫走了。”
　　吴振华又笑了，这正是他期盼的。他抓住我的手，凑在嘴唇上，亲了又亲，撒不开手。
　　或许是高兴劲儿太过，他开始自我辩解起来。“凉音，我并非不喜欢你的工作，只是你的工作与别个不同。你无时无刻不在工作，要不是我时常给你送牛奶，送咖啡的打扰你，恐怕除了睡觉，你的生活就是工作，工作，工作。埋头苦干，当然值得赞许，但你也要有生活，不是？我不想成为你生活主调外的花边。”
　　我想打断他，可他用吻封住了我的嘴。
　　车停了，吻了许久。车重新启动。“现在你有两份工作了，更是不要命起来。”他等待良久，然后吐出了一句。“你可别累坏了。”
　　“你话里有话。”我说。
　　“凉音，我很爱你。”
　　说完这句，他看向了正前方。讨论已经结束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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