别梦依依

　　半年过去了，我和李漱瑶的交集突然终结。

　　起初我有些苦楚，后来也看开了。

　　与其念念不舍，还不如展望未来。上个星期，吴振华接到了新任务，要去法国巴黎出差，他问我：“机会难得，你与我一起去好不好？”他举起手来。“放心好了，我绝对不会打扰你工作。我们白天去逛逛，晚上你工作，我找一间小酒馆灌醉自己。”

　　我笑了。

　　“明明是你要工作。”

　　吴振华说，这次出差可以带一个家属，他本来要带他老妈，但他老爸和老妈已经决定去巴里岛度假了，抽不出“档期”给他。

　　所以，他只好勉为其难，带我一起去。

　　我俩正谋划着，门铃响了。

　　“这么早？”

　　门开了，是李漱瑶。

　　她看起来十分憔悴，脸色蜡黄，眼中无光，两个硕大的雪白行旅箱跟在背后，就像是两个水泥桩子，让她难以举步。

　　我喜出望外，大声说。“是你。几月不见，我还以为你把我忘了。”我扯着李漱瑶的胳膊，推着她快步走向了沙发。“振华，快看是谁来了？”

　　李漱瑶在沙发上坐定，我把她的旅行箱拖了进来。

　　吴振华笑了。“早就看见了。”

　　我拉着李漱瑶的手。“快说，快说，这几个月去哪儿了。”

　　李漱瑶看着我，一会儿，居然哭了。

　　她把头埋在大腿上，哭得梨花带雨，全身颤抖。

　　我和吴振华面面相觑。

　　“怎么了，这是？”

　　我话音未落，李漱瑶就大声叫起来。“她死了，她死了。怎么会这样？怎么会这样啊。”

　　再一次，我和吴振华面面相觑。

　　“谁死了？”

　　我轻声问。

　　话刚出口，我立即意识到不该问。我赶紧补了一个问题：“你吃了吗？你这么瘦成这个样子。”

　　问这些话的时候，我脑子里打转，我给吴振华使眼色，让他去敲敲对门。

　　我什么都没说，吴振华也什么动作都没有。李漱瑶就抬起头来，嘶声力竭地嘱咐道：“不要去，不准去。”

　　见我和吴振华有些尴尬，她收了收气焰，又说：“他们不在家，我是挑了他们不在的时候，才赶回来的。”

　　一时间，我和吴振华也不知道该做什么了。

　　等气氛平静了一些，我发觉李漱瑶身上似乎少了什么东西。对了，孩子。之前，她已有三月怀孕，六月过去了，她应该生了才对。

　　但我不敢问。

　　“你瞧你，是谁的轻生把你惹成这样？”

　　李漱瑶吸着鼻子，笑了。

　　“我饿了，你们饿了吗？我做饭给你们吃。”

　　“挂面和隔夜饭。”我赶紧抓住她的手。“你想吃什么？”
　　“炒饭吧。”

　　我要起身，就看见吴振华挥手。

　　晚上，吴振华约了朋友，赴饭局去了。家里，只剩下我和李漱瑶。

　　我知道他是故意照顾我。

　　他对我太好，总让我不知所措。收拾碗筷的时候，我有些心不在焉，一直想着，等李漱瑶一走我定要好好谢谢他。

　　“凉音，你洗完了吗？”李漱瑶问我。

　　“来了，来了。”
　　我放下碗筷，急急向李漱瑶走过去。

　　我本想着，她可能会不好意思说。

　　或许会觉得没到那个气氛？

　　来的时候，是晚饭之前，吃饭时大家沉默不语，不知话从何起口。

　　而现在，晚饭吃过了，夕阳也西下了，夜色四合，倒有种时过境迁的感受。

　　不过，李漱瑶不是我，她要是想说什么，无论如何也会找机会说出口的。

　　此时此刻，她又哭了。

　　她歪斜沙发上，肩膀一高一低，仰着头。她双眼紧闭，两片薄嘴唇微微颤抖。

　　我坐下，她没看我。

　　只把苍白的左手交到我的手上。

　　她开口了。“我怎么也想不到是这个结果。”

　　我还不知实情原委，只拍了拍她的肩。

　　“凉音，你说我是不是一个虚荣的人？”

　　“我……”

　　李漱瑶睁开了眼睛。

　　“唉，我一定是鬼迷心窍了。你知道吗？自从和你说了白家的事之后，我就失眠了。一宿一宿睡不着，激动得很。我一闭上眼就看见他们家在爱奥尔和纽约的房子。两个房子一起看到哦，你说我是不是着了魔？我脑子里全是些乱七八糟的，我看见我买了机票，漂洋过海，穿越城池，来到房子面前。房产经纪人在公寓门口等我。你看过《泰坦尼克号》吗？”

　　问得突然，我有些措手不及，只低低地说，看过。

　　“结尾处，唐信站在楼梯的高处，微笑着向萝丝伸手。多浪漫啊，老苏都没这么向我伸过手。可是，你猜怎么着？浮想联翩里，纽约的房产经纪人，盛装出席，临风而立，笑容满面，向我伸着手，似乎他要把我带进天堂。果然是天堂啊，凉音。在那些兴奋刺激的想象里，我站在公寓里，被各种艺术品、古董、仆人包围。我跳舞啊，歌唱啊，公寓里各处都让我心思荡漾、乐不思蜀。我走到窗口，伸着身子，朝外看。一扇能看见中央公园的窗户，老天啊。每天，每天，这些古怪的想象充斥了我的夜晚，我真不知道该拿他们怎么办才好？”

　　我握了握她的手。

　　李漱瑶笑了。那种笑，是顾影自怜。

　　“一周过去了，我依然没有办法。周一到了，突然灵感乍现。早上天还没亮，我就醒了，眼睛睁得很大，盯着地毯上的绒毛看，看到后来，仿佛那些绒毛都长长了呢。就在那一刻，我决定了，我要去纽约，我要看看那套伫立在中央公园旁的豪华公寓。为什么不呢？这么多年的维护费都是我交的，我理应去看看。为了说服自己，我想了许多古怪的借口。没错，我该去的。我查了账户上的存款，我拿出了十年前买的旅行箱——这又是一个强力理由，报复性的理由。当天，我就定了机票。一万块花出去的瞬间，我感觉奇特极了，仿佛心被压在了水下，把石头紧紧扣着，如今芙蓉出水，清新亮丽。既然都定下来了，我更是迫不及待。从没旅行过的我，花了一个小时收拾行李，下了楼就打了出租车，公交不想坐，地铁不想坐，一定要出租车，要直达，要够私人，一星半点儿都不愿和别人分享。”

　　说到这里，李漱瑶又哭了。

　　“我原以为会紧张。我原以为我一句话都说不出，可是——凉音，请你不要介意——”

　　“我介意什么？”

　　“我要夸我自己了。”李漱瑶说。

　　哦，不介意。我摇摇头，鼓励她赶快说。

　　“十年没怎么说英语了，居然一开口就非常流利。一开始以为是路痴，结果从洛杉矶到纽约，一路上明明白白。我太幸运了，简直太幸运了，以前我还以为我傻到家了呢。你知道吗？”

　　李漱瑶非常激动，使劲儿地捏我的手。

　　“十年前老苏承诺说，我们一定会去旅行，于是我满怀希望，一刻都不想等，急煎煎地就去申请了十年多次出入境的旅行签证。我的朋友知道我的打算，来回不知帮了我多少忙，要不是他们，别说十年，半年都难。可十年过去，护照快要过期了，我总觉得我傻，傻乎乎的，怎么别人一说，我就当真了呢？然而，当我顺利入境，我感觉是如此的清爽，清凉，犹如新生。”

　　她眼框绯红，哭得淅淅沥沥。

　　我给她泡了一杯玫瑰花水。

　　“时差倒得差不多，我就动身去公寓了。我歇脚的酒店就在公寓附近，来去十分方便。我听说见上流社会的人要预约，好几天了，我都没有找到预约的渠道。我有些失望。不过没关系，老天让我走到这一步，定是另有安排。我早早就起床了，反复梳洗，调整，检查。我找了我最好的衣服，最好的鞋子，连见面礼也是用心挑选过的。穿过大街，走到门口，敲了门。我的心砰砰跳，咬着嘴皮等着。十分钟后，一个自称管家的人出来了，问我有何贵干？”

　　我说：“快了，快了。”

　　此时，李漱瑶大叹一口气，哭得全身颤抖。

　　“他说，他说，查无此人。我说，不可能啊？死缠烂打之下，他才相信我并非八卦记者，而是真心求问。他说，你要找的人，已经去世很多年了。听到这种话，我气急了。真的。凉音，你知道我当时怎么反应吗？我感觉我被骗了，我想给他来一耳光。去世这种严肃的事，他居然就轻描淡写的告诉了我，半点尊敬都没有。该打。我气呼呼的，脑里一片慌乱。”

　　我等了一会儿，谨慎地问。“去世的这位是……”
　　“是白淑贤。”李漱瑶大声说。那声音大得，让我听来，仿佛是在教训我。“对不起，对不起。我……我真是，太难受了。她去世十年了，我居然不知道。他们也不告诉我。”

　　“他们大概不想让你伤心。”

　　“当然了，当然了，不过，我怎么知道他们如何想？那老管家为了让我相信她的去世，带我去了墓园。他还很高兴呢，你没想到吧。他说，这么多年了，来问候小姐的人不多，除了许嘉洛先生……”

　　“是那个许嘉洛吗？”

　　我指的是那个众所周知的行业大亨。

　　“她的初恋，她爱的那个人。你忘了？”李漱瑶纠正我。

　　“你只给了提示就走人，我就没放在心上。”

　　我直言不讳。

　　李漱瑶笑了。俏皮地说，我是个健忘的人。不过，她显然很乐意补足我的记忆，无数次重复给我讲过的故事。

　　“这么多年只有许嘉洛和你去坟前拜访她？”

　　“确实如此。管家是这么告诉我的。他说，因为我婆婆是在外国去世，国内的朋友所知不多，他就顺水推舟，封锁了消息，让所有人以为她远走他乡，从此远隔伤心地。毕竟，他不希望她去世呀。”
　　她是怎么死的？我不知道该不该问，踟躇间，李漱瑶开口了。

　　“在纽约半年来，我每天都和老管家见面。他平时守在公寓里，做打扫维护工作，我又是个手脚麻利的人，我们俩一拍即合，一起打扫，一起整理，一起说话。凉音，你还别说，那管家年纪大了，却幽默风趣得很，若不是我是有夫之妇，我差不多该爱上他了呢。说实话，日子快活极了，若不是老管家把那个秘密告诉我，我想我大概会大胆到永远也不会了吧。”

　　哪个秘密？

　　李漱瑶似乎也羞于启口。她拿出手机，输入了两个字。

　　“谋杀。”

　　我念了出来。

　　“嘘。嘘。”

　　李漱瑶紧张地提醒我。

　　“要是不告诉你，我真是要憋疯了。”

　　飞了半个地球，就为了给我通通风。我受宠若惊。

　　“你想要我做什么吗？”

　　我问。问得彬彬有礼。

　　李漱瑶说，“其实，我就想让你帮帮忙。你离那些人更近些。你给《饕餮门徒》撰稿，你知道创意写作的教授，和各家主编关系也好。你只要能帮我——帮我问问，老苏和白家是怎么回事？白家怎么无缘无故老是给老苏钱，还每月定期给。我虽然也爱钱，可要是钱财来得不清不楚，我总是不安稳。你就帮我问问吧。只要问明白了，我就再也不想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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