别梦依依

　　李漱瑶走后，我一个人躺在沙发上。

　　感觉累极了。

　　我这是答应了她吗？

　　应该是算吧。

　　我歪了歪头，力气全无，拿起电话，发消息问吴振华什么时候回来。

　　得到回复是半小时后。

　　我放下手机，自经去洗漱。

　　镜子里的我，脸色苍白，眼里泛着血色，过分憔悴了。

　　当天晚上，我做了个梦。

　　我梦见李漱瑶坐在家门前，哭着求老苏别走。老苏说，没什么大不了的，我就是去吃海鲜而已。“市中心那家海鲜自助店，我们都去过，你为什么不让我去？为什么？”李漱瑶听了，哭得更厉害。但不到一会儿功夫，她就收拾好行装，站在单元楼门口，说自己要走了。是时候，冷静一下了。她一边走，一边嘟囔着，说要高明白自己到底嫁给了怎样的人？
　　我惊醒。觉得十分内疚，不该做这样与己无关的梦。我煮了咖啡，坐在电脑面前噼里啪啦打字。但我注意力不集中，喝了几口咖啡就没再写下去。天渐渐亮了，我听见吴振华在厨房里走来走去。刚要推门出去，他就进来了。“今天大概是要加班了，回来再聊？”
　　我很高兴，冲过去，抱住他，亲了又亲。
　　我们这一对，和李漱瑶、老苏那一对是邻居。我们还在恋爱初期，而他们已经是多年的老夫老妻了，我不可避免地对比起来。是的，我觉得我们比他们要好，至少吴振华对我是知无不言，言无不尽的。他对我并没有隐瞒。
　　“我的小公主要成为打工人咯。”
　　晚上，我俩躺在床上，电视上放着1964年的《窈窕淑女》。他打趣我。
　　“你不会觉得我多管闲事吧？”
　　不知怎地，我说了这么一句话。
　　“呃，我是说，整件事有点像探秘，漱瑶有足够的理由，可我，表面上是作家身份，实质却是一个侦探。私家侦探？我只在日本动画片里听过。不过，我不是不愿意。我会去的，一定会去，我定会把事情做好。可我总觉得，我是打着写作的旗号去偷窥他人生活。”
　　吴振华笑了。“白家的事，根本不能算偷窥。二十年前，报纸上都是他们家的事，你只是把碎片拼凑成故事而已。你太敏感啦。你看，如今还身处事外，鞋子没湿，脚也还没跨进去，就开始退缩了。其实，是不是偷窥，并不由你或文本来决定，而是白家或者说许嘉洛来决定，不是吗？”
　　我爱他这一点：无论我做什么，他都是支持的。
　　第二天，我约了克劳利·杨星期六吃饭。“到家里来吃吧，我搬家许久了，却没能让您来吃一顿。”克劳利·杨哈哈大笑。“别这么客气，我们一起合作都一年了，你总是客客气气的。对了，还有谁要来？伊恩要来吗？”
　　“我还没打电话给他。”我说。
　　克劳利·杨又笑了。他的笑，有种吊儿郎当，插科打诨的味儿，仿佛一个刚打完仗的战士从瓢泼大雨中走来。
　　“那你不用打了，我跟他说。”
　　电话挂了不到十分钟，克劳利·杨发来消息说，人已约到。三下五除二，一切清楚明白，这也太快了。我有些意外。接下来我该做什么呢？生活停当，工作完成，接下来自然是闲逛。我查了白思敬的公馆所在地，打算这就去看看。住在城市里许多年，我还从未去过。地图显示，白公馆位于市郊东面的海滩边，这里青山绿水，碧波荡漾，幢幢别墅，伫立在凉风习习山坡上。一个典型的，适合游客闲逛的地方。我并非游客，也不是万贯家财，对此地本能的抵触。抵触它所代表的纸醉金迷，抵触它的超然世外，抵触它的居高临下。“坐车吗？要坐车吗，小姐？”地铁最末一站到了，我走出地铁口，正不知往何处走时，便听见许多吆喝声。这些吆喝声来自停放在地铁口的无数豪车。果然，传闻是对的。我很小的时候，就听别人说，石咀不通公交，人们只能驱车前往。我从小就有晕车的毛病，无论坐什么车，只要关上门，我就恶心阵阵，全身无力。本以为长大会好些。可没有变好，反而更糟了。现在，只要是私人车辆，我必要吃妨晕药，要不，连脚都踏不上去。
　　该怎么办呢？我有些迷茫了。专门来观光的旅客差不多都上车了，看着那些车辆越走越远，我有些后悔。该怎么办呀？我左手边，有小卖铺。我走过去，心里不知要买什么。“烧仙草，要不要？”老板吩咐道。我说，“那就烧仙草吧，多放些牛奶。对了，这地方只能以车代步吗？”我的话了然无趣，无奈至极。我也不是想逃，我只是需要一条出路。
　　“以车代步？”老板似乎没听过这个词。后来反应过来，便笑弯了腰。“那都是给旅行团准备的，说是要体验一回富人生活。石咀小得很，别墅却多，望海洋房，专有设计，彩色砖窑，应有尽有。你说，到底是以车代步好，还是随便散散步好？”
　　“真的？”我脱口而出。
　　“我在这都三十多年了，还能不清楚？”
　　说着，他递上了烧仙草。我望了老板一眼，看来他早就准备好嬉笑一番，大概只要有人单独与之交谈，都会得到无数提点。
　　“去吧，不到半小时，你保准回来了。”
　　听了他的话，我高兴极了。我又要了一杯烧仙草。便利店老板说的没错，石咀小得可怜。走过树荫掩映的石道，弯过溪水潺潺的木桥，我来到了风浪奔涌的海滩前。湛蓝色的天空中，丝丝白云好似新娘婚纱里的透明蕾丝。朵朵阳伞五颜六色，把单色调的浅咖沙滩都映衬得如诗如画。沙滩上人不多，甚至可以说，人烟稀少，有的只是穿着白色制服工作人员，勤勤恳恳，任劳任怨，收拾着沙滩上的垃圾。我站在棕榈树下，一时不知往哪儿去，只好呆呆望着这些工作人员。不久，我就发现，他们的动作优雅极了，跑动，弯腰，行走，所有的举手投足既流畅又灵活，脚下速速，似有风起。我被这优雅迷住了，想也不想就给克劳利·杨发消息，说我想写一篇关于优雅的制服工人的文章。
　　“行，写吧。想写什么就写吧。”克劳利·杨回复。
　　正直午后，炙热的阳光还未褪去，我又不想晒黑，于是折转回来，顺着蜿蜒隐秘的石道，向上而行。说句实话吧，没有人会不喜欢石咀。即便是最自卑，最吹毛求疵的人，也会拜倒在这篇美景之下，更不用提，那些隐隐约约，社会权力、金钱地位搭建起来的梦寐了。走在石咀的小道上，我高兴得忘乎所以，我拿着手机四处拍照，每每拍好了，就激动地要找人分享。可每一次打开分享页，我又思绪良多，不可思议地担心别人会怎么看我。走了许久，我突然发觉，一直以来，路上似乎只有我一个人。其他人呢？旅行团去哪儿了？胡思乱想，带来的是心的畏惧。我跑了起来，跑过了树林时，我大歇一口气。我总以为我迷路了，永远都出不去了。
　　不过，世事如此。身在其中，总觉得不得其法。出来了，却发现原来不过如此。出了树林后，我看到了我平生所见最复古的别墅。红瓦白墙，正方小窗，前院里，有个大大的游泳池，从游泳池正面望出去，是石咀延绵到海边的高尔夫球场。我被这种豪气震撼了，不由自主地随着别墅查探。我真希望别墅里没人，这样我就可以放松心情，好好看看它的外观。可惜的是，这家别墅的主人，正在前院的草地上打电话，手里还牵着一只吉娃娃。这是男主人，远处望去，头发斑白，身材匀称，一身西装革履，仿佛才刚从外头办事回来，还没来得及脱。靠着房间的小阳伞下还有一个人。是个中年女人，一头乌黑干练短发，一身印花半透明全身裙。她看起来有些惴惴不安。她抽烟。
　　我想还是不要窥视他人生活才好，于是转身往房子后院走去。还没走远，就听见两人对话了。
　　“你还打算给钱？”女人说。“这么多年了，每天都来家门口吵闹，真是烦透了。”
　　“你又不是经常来我这。”男人说。
　　“我担心你呀。”
　　另一人插话了，听声调，似乎是管家。
　　“已经叫人打发走了。”
　　男人嗯了两声，不置可否。
　　“钱又不是白来的，每年这么哗哗得给出去，你不心疼啊。”
　　“淑贤……”
　　“淑贤都死好多年了。是，她临终前确实说过要原谅他，可这不人之将死其言也善，她是被逼的，她的死是她自己主动选择的。当然，这种主动了，被动的含量又多高，谁都看得出来。她的原谅，是原谅他吗？她是人好脾气好，到最后无奈了，原谅世间所有事所有人，以求安心。要是淑贤还活着，直到你一天就拿钱给那老头子去赌钱，棺材板都要翻起来。”
　　男人不说话。
　　过了一会儿，我听见了关门声。

　　声音没了，思绪涌动。淑贤，老头子，超脱世俗的别墅，这不就是李漱瑶口里的白家往事？我不允许自己再听下去。我身上有种讨厌的、做作的、焦虑的道德感。明明什么都听见了却还想假装自己什么都没听见。这种矛盾感让我非常痛苦，以至于焦躁不安，火冒三丈。唯一的办法，只有逃开。趁着他们都还没发现我，我偷偷从别墅外栏便逃走了，我跑得飞快，几乎五脏六腑都快要蹦出来了。奔跑中，我无暇顾忌周遭人和事，一个劲儿的闷头跑。跑到了半山腰，我远远便看到一个人。按理说，目标近在眼前，应该躲开才是，我却走了神，直接撞了上去。
　　被撞的那人，正是邻家的老头子，周志宇。
　　这正是导致我出神的结症所在。
　　“摔疼了吧？”
　　我听到一个熟悉的声音。
　　“我扶你起来。”
　　我站起来了，这人正是别墅的男主人。
　　我恨不得找个地洞钻进去。
　　为什么他们俩会在一处？为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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