献给索绪尔

　　11

　　李卿小口小口地咬着糖糕，窦可以带着他穿过长长的巷子。
　　小小的孩童眼中，路是宽的，楼是高的，世界还是未知的。

　　在未知的世界里，还有一种神秘的东西。

　　——阳光小学里有家小卖部，每回一下课，几乎整所学校的学生都疯狂地往里涌入。负责收钱的阿姨拎着一个小红桶，从学生手里收来张皱巴巴的五毛钱就往桶里一丢，顺手地从货架上拎起一小包辣条丢到学生面前。
　　每一根辣条都很细，里面还有几粒绿色的豌豆。
　　据窦可以观察，吃辣条也是很有讲究的：大家都不会老老实实地就着包装袋上的锯口撕开，而是偏要在屁股上的一角咬开，一点点地把辣条给挤出来。

　　实不相瞒，窦可以对辣条产生了一种虽隐约却强烈的好奇。
　　因为窦康不让她吃，说什么辣条是用脚踩出来的，如果她实在想吃，要提前一天跟窦康说，他好泡个脚，再去给她踩辣条。

　　她把手伸进口袋里，摸索着被她折得整整齐齐的一块钱。
　　——窦康不让她吃，可蒋琳却说：“越不让你吃，你反而就会变得更猎奇。”
　　所以，她拥有了踏入辣条世界的资本：一块钱。

　　窦可以扭过头问李卿：“你吃完了吗？”
　　手上显然还剩大半个糖糕的李卿眨巴一下眼睛：“还没。”

　　“走，我带你去吃另外一样好吃的东西。”窦可以觉得自己的头上好像戴着一顶艳红的帽子，手里摇着小旗子，跟导游似的带李卿大踏步地走向另一个世界。

　　李卿没说什么，只是点了点头默许。

　　两人来到一面水泥墙下，墙上有一扇大大的窗，窗边挂着块木牌，上面歪歪斜斜地写着：“小卖部”三个大字。

　　窦可以踮起脚尖，费力地让自己可以与最低的窗沿齐平。
　　“老板。”她两只手巴在窗户上，手心里捏着一块钱。

　　小卖部里电视机的声音很大，差一点儿就要盖过她的声音。
　　好在老板及时地在她脚底板抽筋以前注意到了那个颤颤巍巍的一块钱。
　　老板从窦可以的手心里把钱抽走，问：“小朋友，你要什么？”

　　窦可以：“我想要两包辣条。”

　　老板二话不说地拿出辣条递给她。

　　“谢谢老板。”窦可以道谢，将其中的一包给了李卿。

　　就在两人要离开的时候，从这破烂陈旧的小卖部里又传出一声：“慢着。”
　　“怎么了？”窦可以问。

　　“我还没给你找钱哪。”

　　从那扇窗户里，伸出了一只十分苍老的手，皮肤松弛且黝黑，指甲盖很长，而且微微泛黄，指尖之间捏着一张老旧的一块钱纸币和一枚五毛钱硬币。

　　窦可以摇了摇头，说道：“老板，一包辣条五毛钱，两包辣条一块钱。我给了一块钱，您不需要找钱给我。”

　　老板没应，手倒是依旧执拗地悬在那里。

　　窦可以带着李卿往后退了几步，又再一次地摇头：“老板，您不需要找钱啦！”
　　终于，老板说道：“让你拿着就拿着，要不然以后就没有辣条吃咯！”

　　窦可以低头看了眼刚刚买来的辣条，只好向前走去，从老板手里接过钱，并且还跟老板握了握手：“谢谢老板——”

　　“我们走吧。”她朝李卿伸出手，表示让他握住自己。

　　却不料李卿定定地盯着自己的手，盯了五秒，眼神坚定地向后退了一小步。

　　一刹那，窦可以的心头涌起一种很奇怪的情绪：她明白李卿的这个动作是讨厌与拒绝的意思，也明白他可能是出于对自己的讨厌或者是因为自己刚才握了那老板脏兮兮的手，这两层疑惑叠加在一起，她就忽然有一种想要不管不顾地抓起李卿的手用力握住的冲动。

　　但这种冲动立马就消退下去了。

　　窦可以深吸了一口气，默默地在心里告诫自己：他应该是一个很爱干净的小孩吧？所以才不跟自己握手的。
　　一定不是因为讨厌自己，才不跟她握手的。
　　也是，他有什么理由讨厌呢？
　　她，窦可以，可是保护李卿的大侠哎！

　　窦可以稳好心神，假装尴尬从未存在过一样收起手，她指向家楼下的小花圃：“我们去那里吃吧。对了，你吃过辣条吗？”
　　李卿先是点头，又是摇头。

　　“你也没吃过啊。”窦可以说道，“真巧，我也没吃过呢。”

　　李卿抬眼看向窦可以，看着这个比自己高出了小半个头、扬言要保护自己的小侠女，嘴边刚涌起的一堆关于辣条有多脏的“科普”又被他强行吞了回去。

　　“坐吧。”窦可以穿着校服裙，边说着，边拎起裙摆，把花圃边给擦了几下。
　　李卿乖巧地坐下，动作相当行云流水、一气呵成。
　　嗐，还真的很爱干净呢。窦可以心想。

　　作为“大姐姐”，窦可以还贴心地帮他把辣条规整地撕开了，“给。”
　　“谢谢。”这下，李卿左手糖糕，右手辣条。

　　而窦可以则是用她那牙齿，豪情万丈地在辣条包装屁股那儿咬了一口，学着班里其他同学吃辣条的方式，小心翼翼地咬出一小根……

　　辣条真好吃！
　　甜甜的、辣辣的！
　　蒋琳跟她讲过的睡前故事里，爱丽丝不小心掉进了一个奇境里，在那里，有渡渡鸟，有疯帽匠，还有红桃皇后。
　　那么在她咬下辣条的那一个瞬间，她也好像变成了爱丽丝，兔子洞里摆着一小瓶辣条水，她喝了一口之后，进入了奇妙的辣条世界。
　　在辣条世界里，每条河流上都有着无数艘辣条船，她乘着小船，穿梭在弥漫着甜辣气息的辣条丛林里。
　　她开心地回过头……

　　李卿人呢？？

　　窦可以从辣条世界中抽离出来，看见李卿正以一种“有这么好吃吗”的表情看着自己。
　　“好吃呀，你尝尝看。”她说道。

　　李卿勉为其难地吃了一根。

　　“好吃吗好吃吗好吃吗！”窦可以焦急地问，眼里写满了对认同的渴求。

　　于是李卿又勉为其难地轻点了一下头。

　　“辣条万岁！”
　　“辣条万岁万万岁！”窦可以吃得摇头晃脑，就连脚尖都在惬意地上下晃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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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李卿最近这几天都是在窦可以家吃的晚饭。
　　但是今天，张秀兰和李建华满脸歉意地把李卿牵到窦可以家里，对身上系着围裙的窦康说：“真是不好意思啊……我们的生意实在太忙了，没什么时间给孩子做饭……”

　　窦康了然，冲李卿招招手：“这可真是太好了，我正愁我的菜除了那俩女人就没第三个人吃了，正好，李卿来了！以后孩子就跟我们一起吃吧。”
　　蒋琳闻声，也从书房里出来，“没事儿，小孩子也不能在家里总啃饼干。”

　　张秀兰听了很不好意思，“唉，我这个当妈的，真不够格啊。”
　　窦可以从沙发上跳下来，落地很轻盈，身上带着一股辣条味，迅疾地飞奔到门口，“咦，李卿，你又来啦！”

　　向来不爱说话的、在任何时候都特淡定的李卿，此时又紧紧地抱着张秀兰的腿。

　　窦可以心想，李卿在班里好像什么都不怕、什么都知道，在她面前就跟个弟弟一样，可只有在张秀兰面前，他就跟自己一模一样，就是个小孩。

　　张秀兰把李卿的手从腿上扒拉开，“去吧，以后跟豆豆一起吃饭，也一起写作业好吗？”
　　蒋琳摸了一把窦可以圆乎乎的头：“小窦，你说好不好呀？”

　　窦可以点头。
　　但李卿却是被他爸妈带点强行意味地推了过来。

　　窦可以明白，他这是很爱爸爸妈妈的表现，所以不想跟他们分开。
　　她上前去，对李卿说：“叔叔阿姨要赚钱给你买辣条吃，他们很辛苦，所以你要乖乖听话。”

　　李卿最后还是跟窦可以一起吃了晚饭，还一起看了《智慧树》。

　　“智慧树上智慧果，智慧树下你和我，智慧树前做游戏，欢乐多又多。小朋友，大家好，欢迎来到智慧树乐园！”窦可以握着李卿的手腕，深深地朝着空气鞠躬。

　　“我是红果果！”她声情并茂地进行自我介绍，而后看向李卿。

　　半个小时前还沉浸在不愿与爸爸妈妈的悲痛里的李卿，颇为无奈地望着窦可以。

　　“赶紧呀，到你的台词了啊！”窦可以催促道，“你要是不说，你爸爸妈妈可不会来接你回家了喔……”

　　大概是李卿还被她带着跳了一遍《智慧树》的开场舞，被“我们一起做饼干”的旋律冲昏了头脑，以至于他竟然没分辨出配合讲台词跟爸爸妈妈来接自己这两件事情之间的关系。

　　他说道：“大家好，我是绿泡泡……”

　　“语文老师说，我们有感情！”窦可以对他平淡如水的语调表示不满，她亲自示范，“大家好，我是绿泡泡！要像我一样有感情。你试一下。”

　　李卿犹豫了几秒，终究败下阵来，抑扬顿挫道：“大家好，我是绿泡泡！”

　　“很好，就这样！连起来，我们再说一次！”窦可以说。

　　于是，当窦康洗完碗，从厨房里走出来时，他看到的画面是这样的——

　　自家女儿热情洋溢地举起手，像奥运会赛场上即将要出场的选手，她说：“大家好！我是红果果！”
　　而旁边的李卿，显然像被窦可以威胁了，那一脸平淡之下，开口竟是与他表情相当不搭的口吻：“大家好！我是绿泡泡！”

　　窦康在心里重重地叹了口气：唉，两个笨蛋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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