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忍

　　“马上就要下大雨了，大家伙快走！”钟池挥着双臂冲着众人喝道，回头见景言和凌老落在最后，两人对面而立，竟然在这电闪雷鸣中停了下来。

　　“这一老一小的，说啥大事呢，还耽误上脚了？”他嘀咕着，向她们二人跑去：“凌老，阿言，你们要不要上马车……”

　　但见凌老神色凝重，朝他摆了摆手示意他别过来。钟池停了下来，又看了一眼景言：嚯！大侄女这脸色怎么比鬼还白，还抖起来了！心下又心疼又狐疑，不过他犹豫了一下，还是走开了。

　　做好人的结果？是的，景言看的很清楚。

　　那便是她外祖陆慎予莫名身亡，幽篁山庄就此彻底消失于江湖，她娘亲因伤心过度差点难产而死，虽则拣回性命却又郁郁寡欢了十几年，最后她与娘亲八年多毫无头绪的疏远隔阂……或者还有……

　　道道闪电里，景言看见凌长老表情复杂幽深。眉心眼角，鼻翼嘴边的纹路都显得更密了些，牙根紧咬下颚骨外突……景言忽而想起：凌长老已过知命之年却无夫无子，忘了曾听谁说她年轻时发过誓此生不娶不嫁。

　　凌长老，难道她……

　　“长老，您认识我外祖么，我是说您可见过我外祖，您和他……”

　　“哈哈哈……”凌疏桐看着她又是一阵大笑，只是这一番笑却不再令景言害怕，反而让她感受到一丝温暖。

　　“景言，你知道么，你有时候真的很像他啊！”

　　景言只猜到一半，凌疏桐确是曾发誓终身不娶不嫁，却不是为了她的外祖，而是为了她的奶奶。

　　凌疏桐和景花重是手帕交，她从小便跟在这个长她几岁，帅气又潇洒的姐姐身后长大。又先后入了江湖，成为赫赫有名的女侠。

　　后来景花重嫁作人妇生儿育女，不再豪情万丈，直有些温柔似水，没了随性洒脱，却换作端庄稳妥，凌疏桐觉得没意思得很。

　　而当她得知如此这般的景花重，竟还落得个丈夫与身边最亲密之人私奔的结局。她怒气冲天地赶到景家庄，却见景花重眼里的温柔端庄倒是丢掉了，但却连伤心难过，愤怒怨恨也无，只有冷静，冷静到令她害怕。

　　她见她坐在不满五岁的小时枫床边，看着因找不到爹爹，而哭累了睡去的女儿，收起最后一丝柔软，却只说了四个字：“为母则刚。”

　　凌疏桐看着曾经那般肆意张扬，英姿飒爽的好姐妹，从此收起一切情绪，好像再也不会笑不会哭。从此变成个冰冷入骨的人，扛起景家，扛起两个孩子……

　　呵，真可笑！当爹的抛弃妻子，当娘的却要‘为母则刚’，从此忘了还有一个自己。

　　去他娘的为母则刚！

　　她便立誓一辈子不成家，不做别人的妻子，更不做那劳什子的母亲。她只做她自己，只爱她自己。直到她遇见了那号称‘天下第一’的陆慎予……

　　一切始于好奇，暮然回首才惊觉好奇竟已变做牵挂。她无半分犹豫，策马远走关外，天地辽阔，任谁也不能叫我失了自由！

　　三年而过再回中原，斯人竟已逝了……还死的不明不白，死的不得其所，她更连伤心的资格身份也无。众人见她为陆慎予愤怒嗔目，四处奔走，只道她是英雄惜英雄罢了。谁叫她‘凌木仙子’嫉恶如仇好打不平，刚直耿介绝不同流合污的美名早已响彻整个武林……

　　而其中千回百转，却连着另一个当事人也丝毫不知的情根深种，又能道与谁说？

　　不过，又何须道与谁知？十八年孑然而过，却不料倒是这个孩子一眼将她望穿。

　　景言听她这般语气登时肯定了心中猜测，并不追问，只就着她的话道：“我像外祖？不是都说我像奶奶么？”

　　“不错，你不笑的时候，常常不自觉的微皱着眉，确实有几分花重那不怒自威的味道。”

　　“阿钰常说我不笑的时候看上去很凶，以前总被她嫌弃，她叫我要多笑笑，才好看些。”

　　凌长老想起景钰，似是有些头疼地摇头道：“景钰这孩子……不过她说的没错，你应该多笑些，你笑起来的时候，眉眼里有一股天然的柔情，和他一模一样。还有你这种对人心的洞察，真的很像他啊！”她回忆起一生唯一所爱，眼眸深处似多了些光彩。

　　景言实不忍扰了她此刻这般动人的姿态，等了半晌，才终于忍不住开口问道：

　　“凌老，那我外祖最后究竟是怎么死的呢？”

　　“后来事情越闹越大，不但惊动了地方官府，更是连远在京城，高坐龙椅的那位也坐不住了，居然下令命那本应靖边护国的靖安王楚攸之亲自带兵围庄。倒还真是看得起他这区区一届江湖人士！”

　　“军队压阵，江湖上那群乌合之众自然也就作鸟兽散了。这之后幽篁山庄里究竟发生了什么，便无从得知。只知道过了几天便传出你外祖，他，他已死的消息。”凌长老说到这脸上现出几分悲忿，声音也有些哽咽。

　　景言伸手挽着她，鼻头也酸了起来。

　　“可是那楚攸之当时虽然亦是榜上有名的绝顶高手，但他却仍是你外祖的手下败将。当年你外祖这先帝御笔亲提的‘天下第一’，便是二人在金銮殿上比武，你外祖大获全胜所得。在此之前，他更是早已赢过了当时江湖上所有前来挑战的各路高手。而那围府的千军万马，在他这样的高手眼里根本不值一提。”

　　“我后来和你爹几次分头去探边境的靖安军大营，京城的靖安王府，长公主府甚至皇宫，但始终都近不了楚攸之的身。所以后来皇帝招幕江湖军，刚好有人推荐了你爹，他便领命而去。只可惜……”

　　“只可惜，爹还没到槊州，楚攸之便已先死了。”

　　“是啊！唯一的线索便就此断了……”她语气里满是不甘！

　　“但有一点无疑，”凌疏桐声色又徒然转厉，身子亦有些抖了起来：“你外祖实则就是被这些所谓的江湖同道给逼死的！！！”

　　“啪啪啪啪啪！”

　　雨终于落了下来，大颗大颗地砸在景言和凌老二人的身上。

　　“快走快走，快！看看前面有没有地方可以躲雨！”

　　“凌老，阿言，现在风雨太大，路面太滑，这马车怕是没法坐了……”

　　“无防，我们祖孙两走着便是。”

　　“得嘞！那快把这两件蓑衣穿上吧！”

　　她二人穿过蓑衣，戴上斗笠，凌疏桐续道：

　　“当年他不愿违背自己的诺言，只苦口婆心地相劝众人，一遍一遍地道这世上没有什么仙人，都是寻常娘生爹养的血肉之躯。可众人哪里肯听，最后竟开始杜撰谣传，说他之所以有这一身通天的本领，正是因为吃了那仙岛仙人所赐的仙丹……”

　　“啊哈哈哈，你说可笑不可笑？他那身绝世修为难道是出海回来后才有的？江湖中谁人不知他早在那以前已经是天下无敌了呀！你说，这些人，他们……他们，啊哈哈哈哈，真是太可笑了！”凌疏桐伸手摸了把脸，抹去的不知是雨水还是泪水，那泪又究竟是笑还是哭？

　　“有本事你们自己出海登岛，拉着那劳什子的仙人衣领问问便是！仙丹？什么狗屁仙丹？有那仙丹他又如何会死？！呵，难道他还真羽化登仙了不成？人心不足蛇吞象啊！一群生来便不带脑子的废物！！！”

　　“哗哗哗……”

　　这雨顷刻便成瓢泊，他们所行的大道两旁，又都是一片茫茫无依的荒原。火把早被雨水浇灭，马车上初生的婴儿被这惊天巨雷所吓，嚎啕大哭，哭声却淹没于这雨声风声之中。众人身上穿的蓑衣斗笠在狂风暴雨肆虐之下几成摆设，一行人等各个从里到外，湿的彻彻底底。

　　景言和凌长老一步一步艰难地行走在这泥淖之中，凌长老突然感慨：“世间的恶，有时便如这疾风骤雨，铺天盖地。人行途中，只能任凭这雨打风吹，避无可避。”

　　“避无可避……避无可避……”景言喃喃重复她的话。发丝被雨水拧成一缕一缕全贴在脸上和脖颈里，雨水又顺着这发丝流进衣服，冷的她浑身发抖。她又往凌长老更靠近了些，紧紧地掺着她，对着她扯出一个她喜欢的笑：

　　“但这雨总会停，风总会止，响雷会歇，闪电会灭不是么？”

　　凌疏桐仔仔细细去看她的眉眼，像是要从她的脸上描绘出另一张令她午夜梦回时，泪湿沾巾的脸。更感受到在这冰雨之中，从她身上传来的体温，这孩子倒比自己一把年纪看得更透哇！

　　“说得好！所以，人该当是要向前看的！”

　　语气里又似更多了些欣慰释然。

　　两人互相搀扶着，一步一挪，都没再言语。景言一直想去梳理刚刚所听到的这些大事，但风雨声太吵，她脑子太乱。

　　“景言，你可知今日我与你说的这些前尘往事，你爹是绝不会同意让你知晓的。”凌长老突然又开口说道。

　　景言点头，想来也是。

　　“但我无儿无女，不懂何为‘可怜天下父母心’。我只相信，人生世上，凡事最后一定要靠自己，且只能靠自己！你如今手上已经见了血，过了命，那就算正式踏入了这风雨江湖，真正的长大成人了！”

　　景言看着凌长老慎重端肃的脸，欲哭无泪，心头狂呼：不是！我没有！那些人都是大魔王杀的，不是我！我，我，我还是个孩子……脸色更惨淡了……

　　凌疏桐看着像是要哭出来的景言，心道：我是不是果然太严肃残忍了些？看把孩子吓得！

　　“咳咳，景花重这个死老太婆真是好不要脸！”

　　景言瞳孔地震：“啊，凌，凌长老，你，你说什么？”

　　“怎么？我无儿无女不能享天伦之乐，就不配退休了么？竟还要我这一把老骨头风里来雨里去的，给她跑腿当小弟，她自己倒是舒舒服服地躺被窝里抠脚打呼！景言，你说，这老太婆是不是欺人太甚臭不要脸？”

　　景言：“……我我我，我不敢……”

　　“噗！啊哈哈哈哈哈哈”凌长老看着一脸菜色的景言，再忍不住纵声大笑不止。

　　“凌长老你……”景言这才反应过来，“你们怎么都这么喜欢逗我呀！呵呵哈哈哈哈哈哈……”

　　笑声穿透雷雨，钟池和曾慕寒一并回首望那两个大雨滂沱下，仰头大笑的一老一少。

　　曾慕寒：“钟叔，凌长老和阿言……这大雨天的，又淋又饿又冻，怎么还这么开心？会不会是中邪了？”

　　钟池：“什么中邪！这叫雷电不堕骄，风雨不改笑！啧啧啧，这境界，怪道人叫‘凌木仙子’，咱只能叫个什么鬼催的‘推背圣手’。不行，我也得学着，瞧我的！”

　　说罢两脚一跺，双手握拳，气往下沉，声往上出：

　　“咿呀！哇哈哈哈哈哈哈！！！”

　　曾慕寒：嗯，中邪的原来是凌叔，那就没事了。

　　*

　　好人还是恶人？

　　可是好人难道意味着迂腐，甚而愚蠢么？不做恶人，难道好人便不能保存自身了么？

　　一行人风雨中艰难地行了二三里，终于行到一家客舍夜宿。景言吃饱喝足，此刻泡在浴桶里，热气氤氲中，灵台终于得了些清明，开始反复思量凌长老说的话。

　　外公虽则即不愿违背自己的诺言，又不愿伤害武林同道，难道还不能一走了之么？他可是绝顶聪明的天下第一啊！为何要这般毫无作为束手就擒呢？为何不给自己挣一条生路？

　　死者虽已矣，可是活下来的人却可能永远深陷在这团迷雾中不能自拔，无法继续向前啊！

　　她并非真豁达看得透，只是，相较于娘亲和凌长老这亲身经历的当事人而言，刀子割的没那么深罢了！

　　娘亲！她这两日亲眼瞧着敏姐姐生孩子的身痛，险些失去孩子的心痛，景言无时无刻不想到她的娘亲，她谪仙般的娘亲啊！

　　当年幽篁山庄被围时，里面究竟发生了什么？八岁那年娘亲是无意间知晓了些什么么？为何会那般性情大变？爹爹又是否知道？
　　……

　　千万疑问涌上心头，不得解，她此刻只想尽快赶到洛州去找爹爹娘亲。

　　热水荡尽一切体乏和寒冷，舒服到每根脚趾头，再多愁绪也难敌积累的疲惫和困意。她擦干身子竟倒头便睡着了……这是她这些天来第一次正正经经地躺在温暖舒适的床上睡了个好觉！

　　第二天醒来但觉神清气爽身轻如燕，后背也不疼了。趁着姑父他们还未起，自行到客舍院里练了半个时辰的功。经过昨日那番奔突，她的身体似乎突破极限似的此刻反而变得极为自如，一套君绝剑法使的行云流水如雷如电。她手持山陵断，看着碧蓝如洗的天空：没错！如今我已长大成人了，爹娘，你们等着我吧！她暗自下定决心。

　　众人收拾好立刻去往洛州与姑母景钰他们汇合，而凌长老则要去江陵府查看那里的暗桩，便和他们分路而行。

　　路上景言问起姑父要他的私密佐料。

　　“你要那个干嘛？”

　　“我这趟出来才发现江湖不易，以后不知碰上什么突发状况就得野外夜宿，昨晚我饿极了烤了只松鸡，心里想的全是你的那个……”

　　钟池看着景言一张小脸，可怜巴巴，心疼的紧！又想起自己那娇气的女儿，这要是她也要睡在荒野，想都不敢想！还是要劝劝老婆别让她去闯这劳什子的江湖了，就好好待在景家庄再找个像我这样的上门女婿，一辈子也别出来受罪！

　　也不知道将来哪个臭小子，祖上积了几辈子的德能嫁到我们老景家！心里又有些不是滋味，唉养个闺女，特别是一个貌若天仙的闺女的老夫亲的心，谁人能懂！

　　她老父亲这番纠结的心境景钰自是不懂的。她此刻一身白衣飘飘站在这精致飘香的二层小楼前，脸上笑成了花：“宝贝们，姐姐我，啊不，是哥哥我来喽！”

该作者现在暂无推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