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忍

　　沈滟秋往里一看，满是娇娥粉黛，红袖裙钗，紧张忐忑地摸了摸胸口：一切为了事业！当然还有舍命陪“君子”！

　　“师，景弟等等我！”

　　他们人多耽搁，竟只比景言他们早一日到洛州城。景钰出发前虽对洛州不太看好，但是昨日真走进城来才发觉果然是繁华的紧！和这一比湘阴确过于寒陋了。她昨天跟在娘亲身后东张西望不敢造次，做了一天样子。今日便从一大早就开始缠磨她娘，想要单独出来逛逛。

　　景时枫实在受不了她叽叽喳喳和尚念经，再加上她今日还要去拜会一些武林好友，管不了她，也就准了，派了三师兄沈滟秋陪着她。原话是：你换男装。你寸步不离地盯着她，出了什么幺蛾子你们就都别回来了，回来也打断你们的腿！

　　一水的佳人突见来了个这般丰神俊秀飘逸出尘的男子，一个个捂脸娇羞又忍不住拿眼上下偷瞟。景钰一心在他处，毫无所觉。沈滟秋向来自称美女之友，但那都是纸上谈兵，真到了这女儿国里，对上这些女客的灼灼目光，仍旧十足不自在，低头脸烧地扯着景钰的衣袖亦步亦趋，景钰则是蜂蝶入花园根本顾不上他。

　　“那白衣公子真是十足难得的好风姿啊！”
　　“你看他二人拉拉扯扯的，如此亲密，难道是断袖？”
　　“我看是，一般男子除了陪着妻妾，哪里会来逛这妆奁香粉店，还成双出对的来？”
　　“哪里亲密了，那白衣公子都不理他，怕不是小厮吧。”
　　“说的也是，这二人显然是蒹葭倚玉树嘛！”

　　沈滟秋听着不断入耳的交头接耳，由红转黑：我怎么就小厮了，怎么就不配了，不对，我不是断袖，她也不是男的啊！

　　景钰一无所觉，只仔仔细细慢慢吞吞地挑看这诸多的胭脂石黛花佃。突见着眼前一镶着四色宝石的黄金盒子里，摆着几颗似螺丝的古怪之物，从未见过，正自心下疑问，忽然有个声音在头顶答到：

　　“这是螺子黛，源自波斯。较之石黛画眉黑而不重，自然清淡，公子肤若凝脂眼如灿星，实在相配。”

　　景钰闻声抬头，果见一张深情款款的脸，“怎么又是你！”

　　“是啊，又是我，景公子，我们可真有缘啊。”

　　景钰一看到卓子越这副嬉皮笑脸的神情就来气：

　　“你在这里做什么！”

　　“我们不是说好武林大会不见不散么？”

　　“可还没到武林大会啊。”

　　“原来仙女也日夜念着你我二人的约定？”

　　“我没……”

　　“我亦等不及了，只想早日与你相见。”

　　“原来他两才是一对。这位蓝衣公子好深情啊，就说嘛，这才是珠联璧合，般配！”

　　这也太看脸了吧！沈滟秋心苦。

　　景钰刚刚沉静在各色妆奁之中根本不知自己早已成为焦点，什么深情，什么般配，我和他？瞎不瞎？

　　景钰发现此人脑子不好还无赖，不论你说什么他都能借题发挥。她此刻心情大好，实在不想被这泼皮打搅她辛苦磨来的半日偷闲，怕自己再多说几句不知能被他拐成什么恶心玩意儿，下定决心不给他半分眼色！

　　正想拿一支螺子黛好生研究，没成想他手极快竟将整盒都抢了去。

　　“你干什么！”

　　“我来帮你。”

　　“帮我什么？”

　　“帮你画眉。”
　　说着手已经伸到了景钰眼前。

　　“啊啊啊真是太温柔了！”
　　“啊啊啊真是太刺激了！”

　　“啊啊啊啊啊啊……”却听那温柔瞬间化作鬼哭狼嚎：“景公子，仙女，女侠……有有话好好说！”

　　“你知道我爹叫‘推背圣手’吧？”

　　“钟大侠名号，在下岂敢不闻。”

　　“三师兄你告诉他，何为圣手。”

　　“咳咳，那便是一瞬正骨，一息错骨。”沈滟秋清了清嗓音，字正腔圆。最后不忘补一句：“我师妹净得她爹真传。”

　　“我，我知道，”卓子越想起那天在流云谷的‘咔咔’两声……额头汗如黄豆……

　　“……还望女侠大人大量手下留情啊！”

　　“哼！叫你再跟着我，断手还是断脚你自己选吧！二师兄，咱们走！”

　　“原来那白衣公子竟是个女的？”
　　“原来不是爱情戏，是恐怖戏！”
　　“果然刺激！”

　　景钰大踏步而出，只觉得天好气清，爽！走了两步才发现这街上行人怎么个个步履匆匆地全往同一个方向跑，还都很激动。

　　“快快快，柳杨坊的游街快开始啦，去晚了没位置了。”

　　“发生什么了，什么柳杨访，什么游街？”景钰好奇道。

　　沈滟秋也是云里雾里，随手拉了个路人相问。

　　“柳杨芳是我们洛州最富盛名的乐坊，上月他们新进了一批西域舞姬，这会正花车游街呢。”路人不耐地说完便跑了。

　　“师妹，这花车游街好像有点意思啊……咱们要不要，师妹你干嘛呢？”只见景钰低头在腰间一阵乱摸，忽而抬头，眼里的火光一触即焚。

　　“卓！子！越！”

　　“我在这儿！”只见刚刚那妆奁店之前，卓子越手中高举着一根鞭子，“仙女，你东西掉啦！”说完拔腿就顺着人流方向跑。

　　“二师兄，他偷我鞭子！”

　　“快来，我帮你占个好位置。”又听他在人群中一声高呼。

　　“还我鞭子！”景钰沈滟秋急上前去追，可是这会人流攒动，卓子越专往人多的地方钻，他二人放不开手脚，十分被动。才一会人越聚越多一不小心就失了他的身影。

　　景钰又急又怒，那可是奶奶送的，你死定了！

　　“在这里！”卓子越显然不怕死，生怕他们跟丢了，出声示意。

　　他二人艰难地穿过越发稠密的人群，终于来到卓子越身边。景钰抬掌就劈，他眼疾手快伸手格挡，“别乱来，现下人这么多，小心误伤无辜，他们可都不会功夫！仙女别着急呀，我只是想引你来看这个，来晚了就没好位置了。你看这里是个大路口，待会花车过来都要在这停留许久，视野极佳。你绝对会喜欢的，相信我……嗷！”

　　景钰一脚重重踩在他脚上，还嫌不够，又左右碾了碾。

　　“我鞭子呢！”

　　“……给……”卓子越颤颤巍巍举起鞭子。又双手抱脚，斗鸡似的原地乱跳。

　　“跳啥呢跳！挡着我们了！”
　　“就是，不看就出去！”

　　“抱歉抱歉。”卓子越忙忍痛放下脚，左右动了动，还好没断。即未身残，志必然坚，又舔着脸，小心翼翼地拖着脚慢慢靠近景钰，还好景钰忙着查看收拾她的宝贝鞭子懒得再理他。

　　“这柳往坊如何厉害？这花车游街又是怎么个游法？”沈滟秋见众人俱伸长着脖子翘首以待，忍不住问那卓子越，不忘从怀里取出本子并笔。

　　“几位公子外乡来的吧？这柳杨坊啊，乃是我们洛州最有名的民间乐坊，这坊主还有里头好些歌者舞姬都曾经在东都的教坊里当过职，给皇帝陛下表演过的。这水平可不是一般的乐坊能比的！”

　　“没错，而且啊这柳杨坊每年都会去大周各处，甚而远赴西域南疆古国各部，挑买舞姬歌者。然后在每年的八月十五这先后三天，花车游街让那新人正式亮相。这可算是洛州最热闹的盛事了，你们真是赶上好时候！”

　　不待卓子越开口，即有本地人争相解释
　　，口吻里颇有一副‘瞧这几个没见过世面的乡下人’的自豪。

　　沈滟秋全然不察，奋笔疾书。

　　“仙女师兄，你这是干什么？”

　　“实不相瞒，在下乃是资深话本子收藏家，偶尔手痒，也会自己写上那么一两出，我这是随时收集灵感，记录素材。”

　　“那咱们可算半个同行啊！”

　　“哦，你也写话本子？”

　　“非也，你靠笔，我靠嘴，说书先生是也。”

　　“原来如此，确是半个同行……”

　　“三师兄！你跟他废什么话！”景钰不满地高声叫道。

　　“嘘！吵什么，快看前面，要开始啦！”

　　“咚咚咚！”

　　突然一阵鼓声传来，紧接着远远得见左右两列各有数十大汉浩浩荡荡齐步而出。各个腰挂羯鼓，手持鼓棒，奋力相击，刚刚那鼓声原来就是这龟兹羯鼓了。这些人击鼓之余，又引吭高声呼唱，鼓声歌声相和，瞬间便将喧闹的人声压过，如山的观者皆安静下来，立等好戏开场。

　　沈滟秋万分期待，半刻也不敢眨眼，等了一会，终于来了。却见并非花车舞姬，而是青，赤，白，黑，黄五只大狮子，黄居中，其余四色分列四方，跳跃腾挪，张牙舞爪，还有两个带红抹额，穿画衣的狮子郎以拂逗狮。

　　“切！不就是舞狮子么！除了人多些和我们湘阴社火庙会里的舞狮子也没什么区别！”景钰不客气地吐槽。

　　“这是《五方狮子舞》，先热个场，讨个好彩头，引人注意罢了，正戏还未开始，仙女莫急。”

　　景钰看那狮子闹腾半晌，才终于尽数从她身前经过。而后果然得见四匹高头大马牵引着一辆花车缓缓行来。那花车高半丈，长近一丈，上面却不见一人，只有一朵闭合着的硕大莲花。

　　“这是什么啊！不是跳舞么？”沈滟秋抓着笔，急不可耐。话音刚落，那巨莲徐徐打开，慢慢现出内里玄机。原来舞姬便藏身其中，是两个梳着双髻身着粉襦绿绔的豆蔻少女，扭转着腰肢从那渐开的巨莲中升起，伴随着幻化多变的手势，如蕊初升，迎风招展。

　　不过受这莲花花瓣局限，两人动作并不大，但却难度极高。下腰劈腿已不足够，两个小姑娘仿若没有一根骨头，各种翻转不计。那腿一会在眼前一会在脑后，两人更是时时相叠，你中有我我中有你，引得周围一会倒抽冷气，一会大声喝彩，一曲舞罢，那莲花花车上早已被投满鲜花并铜钱，两个小姑娘笑靥如花一一拾起朝着围观众人鞠躬致谢。

　　“这《屈枝》舞乃是由源于西域石国的《拓枝》舞演变而来，这《拓枝》舞本属健舞，健朗刚劲，节奏明快但又不失婀娜艳丽。这舞在中原流传许久后便渐生出此化刚为柔的《屈枝》，多是从小练起的童子功。”卓子越向景钰解释道。

　　“哟，这位小公子是行家呀！”

　　“谬赞，略懂一二罢了！”卓子越言笑晏晏眼不离景钰，她却是不置一词不作评价。

　　“瞧，这原汁原味儿的《拓枝》不正来了嘛！”

　　“这花车上怎么什么都没有啊？”沈滟秋又叫道。

　　“不就在那么？”

　　“哪啊哪啊？”

　　沈滟秋脖子都快抻断了，却是真没找着人！他早已瞧见那莲花花车后又跟了辆四架花车，比先前那莲花花车略小一些，却是无花也无人，上只铺着厚厚一层团花地毯，远远望去瞧不真切，只觉艳丽夺目，必然价值不菲。但关键是，舞姬到底在哪？

　　一阵脚步声响起，只见最早出场的那群击鼓汉子又列队整齐划一地往回跑去，待那辆四架花车行到中间，便迅即散开，又形成一个大圈，将那车合围：

　　“嘿！”

　　放声齐喝，俄后甩开了手臂，

　　“咚，咚，咚！”

　　三声整齐划一的震天鼓声之中，却见团花地毯之中那朵最大的花朵竟然活了！大红的花瓣开始自转，沈滟秋这才反应过来原来那花竟是人，便是那舞姬！

　　正是‘大鼓当风舞《拓枝》’！

　　原来先前那人跪伏在地上，只衣饰花色与那妍丽的地毯几乎融为一体，竟叫人不知其上还有一人。那人在鼓声中极速旋转，速度之快根本不得见其脸。头戴胡帽，帽上又悬着金铃，叮咚作响，上下飞舞的裙摆正若一朵迎风怒放的牡丹。

　　“诗曰‘美人踏上歌舞来，罗袜绣鞋随步没’，今日这舞姬却是整个人都没于这地毯之间，融为一体，无怪乎沈兄适才未曾留意。”

　　却如卓子越先前之语，这《拓枝》舞比之《屈枝》要热烈明快许多，那舞姬在地毯上不住地旋转，几乎是每一寸都留下她飞速旋转跳跃而落下的香汗。鼓声越急，便转的越快，沈滟秋总担心她要转飞出去，倒是替她捏了把汗！

　　一舞终了掌声如雷，不但那舞姬，连着一众击鼓之人也都得了许多抛来的铜钱，可谓是人人欢喜！

　　后又有《白纻》，《苏和香》两支常见的舞，并无甚稀奇，卓子越时不时便低头与景钰讲解一番，显然这略知的一二还真不少。突然前头人群中一阵骚动渐次传来，身边亦沸腾不已：

　　“看啊！那是柳姑娘么？”

　　“好像是的呢！！！”

　　“天呐！连柳姑娘也亲自来了，她往年可是从不出来的。听说平日里须得一掷千金才得一见，咱们今日可是烧着高香了！”

　　“这柳姑娘是何许人也？这般了不得？”

　　“这柳姑娘便是柳杨坊的柳，柳如絮姑娘！她可是柳杨坊的至宝！”

　　“柳姑娘正是宫廷教坊出身，她这舞皇帝陛下都看过的呢！”

　　“难道是今年没买着过眼的舞姬？所以这柳姑娘只得亲来了？”

　　“正相反！我听说呀正是因为今年买来的舞姬十足出色，才引得柳娘子技痒，要与之切磋一番。”

　　“什么切磋一番，怕是要一较高下吧。你瞧这沿街酒楼茶社的小窗后，半个洛州城有头脸有财势的官宦商贾，世家子弟都在看着呢。这新人要是大放光彩，独领风骚，以后哪有旧人立锥之地啊！”

　　景钰皱着眉抬头望去，见她眼前正有一座华丽的朱红酒楼。而这酒楼三楼果然有一扇窗户半开，露出张平平无奇的脸，似也正在看向她这边。说看又不甚贴切，只因那人双眸无光无神，似个盲人一般。

　　“啧啧啧……男人啊！眼瞎都不妨碍他们来‘看’美女！”虽觉有些不厚道，但景钰仍忍不住心下嘲道。

　　“诤！”

　　忽然一声清亮琴音如利刃出鞘，整条大街登时鸦雀无声，看来真正的好戏这才开场！

该作者现在暂无推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