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忍

　　景言嚯地一下站起，却哪里还有他的影子。明明上一秒他还坐靠在树旁好像睡着了。下一秒就如鬼魅般一跃而起便即消失在浓浓夜色中。

　　景言一瞬间怀疑自己眼睛坏了，或者脑子坏了。她不自觉地揉了揉眼睛又敲了敲头然后才隐隐听到呼喊声。

　　“景言，阿言！”“师妹，师妹”“景小姐……”

　　慢慢的越发清晰，伴着嘈乱的脚步声，姑父他们可算是来了！景言心里好像有些懊恼，也不知是懊恼他们来的太晚，还是太早。

　　他怎么就走了呢，他去哪儿了，我还能再碰见他么？

　　“在那里！在那里！阿言，阿言！”

　　“嘘！我在这，你们小声点，把孩子吵醒了！”

　　景言这会知道刚刚她大呼小叫时，他的心情了！

　　“哇！”果然……

　　“孩子！我的孩子！”

　　“阿言！你没事，没事就好，吓死我了！好！孩子也没事，好，好好……”

　　钟池看见景言安全无虞手脚俱在，欣喜若狂，大掌一挥拍在她背上……

　　“你大爷的！”景言脱口而出，疼得呲牙咧嘴。

　　钟池一愣而后爆笑：“啊哈哈哈哈还会骂人了，终于长进了！好好好！”

　　曾慕寒和其他景家弟子都放下心来，跟着笑起来。

　　只宋望风失而复得，抱着儿子老泪众横：“景小姐，您真是我的大恩人！”扑通一声，竟直跪了下来。景言大惊，急欲拉他起来，突然想起，

　　“敏姐姐！你们怎么都出来了，敏姐姐呢？你们竟把她一个人留下！”景言想起自己今晨出门的一瞬间，心惊胆寒，你们怎么能离开她！难道她出事了！

　　“别急别急，宋夫人没事，凌老看顾着她呢，你还不放心？”

　　“凌长老？她怎么也在申州？”

　　“凌老早咱们几日出来，查看这边暗桩的情况。我们解决完了那群匪徒，就要来找你们，可是宋夫人非要亲来，那怎么能行！拦又拦不住，我就赶紧去请凌老过来看护着她，毕竟都是妇人家方便些，她们行的慢，就在后面。”

　　景言这才放下心来。

　　“我已让人快马加鞭地赶去洛州通知时枫还有陆家，等找到你们，大家伙就一道去洛州。那是陆家的地盘，有他们保护，宋家和信阳镖局日后也就安全了，可再图生计。”

　　“难道姑父觉得这些匪徒还会再来？还有这些人究竟是谁，为何要抢孩子，是不是……”

　　“咱们还是先离开这林子，路上再说。天寒露重，对婴儿不好。”钟池打断景言一个接一个的疑问。

　　“对对对，姑父说的是，快走吧……”

　　“咩！”

　　刚刚众人太过激动吵闹，竟都没人去注意那羊……

　　“这羊？阿言，你可以啊，连喂奶都懂！”

　　景言：“……”

　　众人当即离开，往大道上去和宋夫人及凌长老会和。

　　“姑父，我觉得这伙人大有古怪！绝不是寻常打家劫舍的蟊贼。明显是有组织有预谋的，竟一直等到敏姐姐刚生完孩子，咱们放松警惕，防备最薄弱的时候才下手，这般缜密精确着实恐怖。”

　　“且他们人数众多，其中还不乏高手，尤其是一个戴面具的，虽然侥幸被我所伤……”

　　“你说什么！！”钟池一直听着景言严肃认真地分析着，心里一边感叹孩子长大了啊，一边又忍不住想笑，待听到她说竟伤了那面具男时，瞬间笑不出来了……

　　“他被我的山陵断所伤，然后……”

　　“他？被你？你？打伤了？”钟池不敢相信地瞪着她。

　　姑父四十不到就耳背了，真可怜。

　　“师妹真厉害啊！钟叔和那人大战了一百多回合都未分胜负，最后还被他给甩了……”

　　“说什么话！那要不是我那一百多招消耗了他大半精力，阿言能得手嘛？”

　　“是是是……所以我刚刚不是说了侥幸嘛……”景言这会没心情贫，无奈地配合道。

　　“那然后呢？”

　　“然后不知怎么就没再追来，可能伤的还挺严重。后来我追着孩子进了林子，再就……”景言突然停顿。

　　“林子里那些人都是你，”钟池未发觉她的异常自接过话头，边说边做了个抹脖子的动作。

　　景言皱了皱眉，立刻明白是上官忍杀的。他杀人了？杀了多少？景言心里很不是滋味，她还从未见过死人。她没有作声，猜他肯定是不想被人知道所以才走的那么急。

　　曾慕寒看了看景言，欲言又止地道：“师妹啊，那个，大家都知道你是咱们师兄弟里功夫最好的。只是，二师兄倒是真不知道，”他好像不知要怎么措辞似的，“你还挺狠的，就那些人死的，嗯，挺惨烈……”说罢咽了咽口水，像是回想起什么吓人的场景。

　　“什么挺狠的！就是要这样，阿言，了不起！”钟池作势又要拍她，触着她的目光，忙换成竖起个大拇指。

　　景言脑海里一片横尸溅血的暴力画面，有点晕。

　　“钟池说的对，师妹你真了不起！你是怎么做到的？”曾慕寒赶紧跟风道。

　　景言心道我还了不起，我差点就长眠不起了，都是大魔王的功劳！他……所以到底死了多少人，那天有近百来号人，不会都？景言自己也打了个寒战，不过她不能问。

　　“救，救人心切，顾不了那么多了。对了，姑父，你对这些人怎么看，你觉得是不是，”她回身瞅了眼还有些恍惚的宋望风，小声道：“寻仇？”

　　“阿言分析的不错，我也是这么猜的。所以白天早把宋望风那家伙仔仔细细盘问了一遍。他一口咬定自己没得罪过谁，绝没有仇家。只说他们宋家唯一对不起的，就是你外公。”钟池一点也不避讳，直接对她道。

　　“我，我外公？”

　　“可是他不是我外公的家仆么？而且……”景言突然语顿。她本来是想说，而且这几日相处她真切地感受到他对外公是由衷的感佩，对自己这从未谋面的旧主之后也是格外敬重。

　　但是此刻她忽然想起些旁的事。

　　八岁那年她去姑苏时，娘亲十分感激那几位还一直留守着幽篁山庄的旧人。却听那几位极为不齿地提到过一个宋管家，说万没想到这平日里最得庄主信任的宋管家竟这般忘恩负义，老爷一出事，他们家立刻就搬走了……

　　原来这个宋管家竟就是宋望风的爹！景言这会才反应过来，再回头去看他，便有些不是滋味了，想他那日向姑姑求助时竟还一直提着娘亲，就更不舒服了。

　　“那他自己可有何话说？”

　　“这老小子昨日是真吓着了，一边寻你，一边直在我耳边絮絮叨叨地忏悔，说当年他不应该一见着那群兵老爷来围庄，就拉着他爹娘跑。他说他也是没办法啊，老人家吓坏了，身子不行了，他不敢再待啊。”

　　“那他可知我外公当年究竟所犯何事，最后又是怎么死的？”

　　钟池摇头：“他说他就是个仆人，一无所知。”

　　“那姑……”

　　“这你可别问我……”他头摇的更凶了，还带上手，“当年我一门心思都在怎么把你姑姑追到手这件个人大事上，哪还有空关心这些破……咳咳，这等天下大事啊！”

　　“……”

　　我可是追了整整三年啊！他心里暗自得意，忽又指着前方：

　　“吶，凌老不是在那么，你问问她呗。”

　　*

　　景言眼见抱着孩子哭成泪人的敏姐姐，别说眼里先前那副光彩不再，整个人更似老了十岁！也跟着掉了许多眼泪，心道不管当年之事如何，敏姐姐和孩子却都是无辜的！她等敏姐姐抱着孩子坐在马车上一并睡着了，一颗心才彻底放了下来。当即跳下马车拉着凌长老问起外祖之事。

　　“景言，你可知，你外祖当年可是先帝亲封的‘天下第一’，江湖中公认的不世之才。然你这一路走来除了这宋望风，可有听旁的人提到过他只言片语？”

　　景言在凌老精干的目光里摇了摇头。凌长老凌疏桐比奶奶小个四五岁，却比之奶奶看上去还要更加老辣，不苟言笑。但景家众人都知道，凌长老实则比老庄主好说话许多，所以小辈们都敢与她亲近。

　　凌疏桐目光看向远处天边低低沉沉的乌云，时而隐约可见一两道白练般无声的闪电，对着这个她从小看着长大，最是令她喜爱骄傲的晚辈道：“那是因为你外公之死实可算江湖中的一个禁忌，无人敢提也无人想提。”

　　景言闻言瞳孔微张：“禁，禁忌？”

　　“这件事细说起来还要从一百多年前说起……”

　　景言：这话怎么听着这么熟悉，难道？她不确定地细声自语道，

　　“仙岛仙人？”

　　“哦，你居然知道？”

　　“还真是啊！！”景言瞠目结舌，这这这，不是仇老头随口编的么？她对着凌老询问的目光，赶紧将那日仇老头之言详尽道来。

　　凌疏桐点头道：“不错，大致的前事后续都如他所言，只是他有一事说的不对。”

　　“什么？”

　　“当年去寻那仙岛仙人的各路江湖人氏，并非无一生还，有一人出了海，登了岛还完好无损地回来了。”

　　“我外祖父？”

　　凌疏桐点头：“你此刻便知为何都说你外祖是公认的不世之材，百年难遇了吧？正是因为他能做天下人想做却都做不到的事！”

　　景言不知为何起了一阵鸡皮疙瘩，这夜间晚风怎地突然这般寒凉了？

　　“那，那后来呢？”

　　“后来？”凌老脸上泛起嘲讽的神色，“后来江湖中人纷纷而至，恳切相求，恶语相逼要你祖父说出那仙岛仙人的秘密。只是你祖父说自己已对别人立下重誓，绝不会透露与之相关的半字。”

　　“众人肯定是不依的吧……”景言一想便知，心里替外祖父着急，又不解的道：“可是外祖作何这般实诚，直接说没到过那劳什子的仙岛不就好了么？”

　　“真还是个孩子。你道他这般说，旁人就肯听就会信么？”凌老看着她不禁摇头哂笑，“在大周人的认知里，那茫茫无边的博海中绝无国度人烟，除了那神龙见首不见尾的仙岛仙人。”

　　“他出了这博海，于那茫茫无边的大海里消失了整整三个月，然后又完好无损地回到青州即墨岸边，而同行之人全数身死，他却又如何能说自己未曾到过那岛？未曾见过什么人？”

　　“可是，可是……我就会信！”景言此刻有些赌气地道。但她心里也知，当年如果她是那众人之一，怕是也不会信的。但有一点她可以笃定，那就是如若是她，无论如何绝不会逼迫别人违背诺言！侠客守则第二条便是：言必信，行必果，诺必诚！

　　景言咬着牙想象当年外祖父所面对的逼迫与两难，直感心口压着块巨石，喘不过气。

　　又听凌长老突然话锋一转：“景言，你想做好人还是恶人？”

　　“当然是好人啊！”这叫什么问题……

　　“呵！好人，好人呐！”凌疏桐忽然放声大笑起来。

　　“长老……你，你怎么了……”景言鸡皮疙瘩又爬满双臂，垒垒叠叠扑簌簌直掉。

　　“你外祖的惊天之才于江湖而言，本就是怀璧其罪。倘若他要当一个恶人，自可随手搅起一番腥风血雨，让这江湖永无宁日！”

　　远方乌云俞重，不可见半点星光月华，冷风嗖嗖，吹的景言后颈阵阵恶寒。

　　“但是，但是，他选择做一个好人！而好人的后果如何……”

　　凌疏桐收回放远的目光，直直盯着景言双眸：

　　“你可看清楚了！”

　　“轰隆隆！”

　　天边憋了半天的闷雷终于滚落，带着照亮长夜的闪电，直劈而下，在这亮如白昼的光里，凌梳桐看见眼前的孩子阴惨而失色的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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