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忍

　　那小贼打了个喷嚏。

　　这是什么鬼地方！

　　他对着身前一箭之地的一块破石碑暗自吐槽。那石碑上书‘流云谷’三字。明明只几步之遥，这谷内谷外却如两重天。谷外阳光普照，谷内却是云起缭绕。仿若这流云谷中真的趴着只巨兽，正在吞云吐雾。他想起适才那卖药翁故作神秘：

　　“洞庭以南湘水北岸有一流云谷，谷里本零星住着几户人家，三十年前突然起了场天火，一夜之间房屋茅舍，人兽牲畜皆化作漫天灰烬，弥漫谷中三十年不散。相传这场天火乃是妖女对世人的诅咒，而后这妖女化生为一通体雪白，食母而飞，少美长丑的猫头鹰，便是流离兽！”

　　不是说那流离兽只是只稍微胖点的猫头鹰么……

　　此时身后响起一阵杂乱的脚步声和一阵油腻的放声肆笑：

　　“啊哈哈，跑啊，你怎么不跑了？你不是很会跑么？卓子越！快把东西教出来！”

　　卓子越无奈，叹了口气，回头作惊恐状：

　　“王少主，在下可奉劝你一句：别过来，千万别过来！这前面就是流云谷，里面住着流离兽，那可是吃人不吐骨头的妖兽！”

　　“什么狗屁流离兽，哼，本少主一把火烧光这破林子，管它什么神仙妖怪统统让它现行！”

　　“巧了，那流离兽它偏不怕火！不但如此，你看那里面的浓雾，再看看外面，这般泾渭分明，不古怪么不邪门么？这云雾便是那流离兽吐出来的毒气，一沾就死！你们千万千万别过来！”

　　“哟呵！还一沾就死？当老子三岁小孩呢。好好好，正好抓你做个试验，你最好祈祷自己一沾就死，不然本少主让你生不如死！给我抓起来。”

　　那人一招手，身后的跟班打手们齐齐往前。

　　卓子越摇头，好似心下一横，屏住呼吸半眯着眼抬脚往那云雾里冲去，头脸触破雾网的黏腻让他觉得那“流离妖兽”正在对着他哈气……

　　*

　　“我娘她就是不爱我！”

　　流云谷之外不远处，适才酒肆里那夭桃秾李的姑娘气呼呼地道。

　　她和同伴正并肩走在回家的路上，她那身曳地长裙金丝重织团花满绣，华贵的衣料更衬得袒领之上的一抹嫩肤如脂如玉。她的同伴手持长剑，只裹着件极素的绀色劲装，但胜在长项薄肩手长脚长，动静间自有一股少女难得的英气，豪不失色。

　　“天下哪个父母不爱自己子女的！”景言无奈地哄着她的表妹景钰。

　　“当然有！刚刚你没听见么，咱们的……”景钰不服气地反驳，但有两个字到口边，却烫嘴似的说不出，她一跺脚：

　　“景时枫她爹！”

　　景言登时哑然，这才反应过来景钰支支吾吾说不出口的那两个字竟是“爷爷”。只不过这“爷爷”是个抛妻弃子的负心汉，自然是不爱子女的。

　　“说不定景时枫就随了那人，也不爱我！”

　　“你小声点，这话被姑姑听见，小心你的腿！”

　　原来景时枫正是她的姑姑，景钰的亲娘，也是景花重的女儿，景河清的妹妹。而景言正是景家庄庄主景河清的独女。景钰只比她小一天，她爹是入赘的，所以从小便跟着景言一道唤景花重作奶奶。

　　景言知她这个表妹今日被她娘骂的狠了，此刻还犯着大小姐脾气。赶紧换个话题：

　　“阿钰，前面就到流云谷了，你先回去吧。”

　　“我不！我才不要回去，免得见着景时枫，相看两生厌！”

　　景言：“……”

　　“别说她了。”

　　景钰不耐烦地摆摆手，广袖自然滑落至肘间，漏出一大截莹白细嫩的玉臂。她瞧了眼景言手中抱着的袋子，捏着鼻子皱眉道：“你那袋子咸鱼离我远点，臭死了！”

　　景言一闻：“哪里臭了？这可是我们家圆圆的最爱！”

　　景钰大翻白眼：“你还真把它当猫养啊？它也太能吃了吧！我可算知道你为何总是叫穷了。”

　　“它正在长身体嘛！”

　　“还长身体？它都快十岁了吧？听我爹说一般的鸟就只能活个三五年的，它莫不是要成精了？”

　　“呸呸呸！瞎说什么呢，我们圆圆还是个孩子，它才不会成精成怪呢！那你待会要跟我一起进谷么？”

　　“算了算了，我对那里有阴影，还是在外面等着你吧。我可真佩服你，你忘了咱们小时候在里面碰……”

　　“别跑，别跑！！”

　　“追！都给我进去追！”

　　“糟了，有人进流云谷了！”景言听见前方的嘈杂呼喊立刻施了轻功飞驰过去。

　　“阿言，你等等我！”

　　景言落在流云谷入口，往里一看，早已经不见人影。急忙回首将手中袋子一把塞到跟来的景钰手里：“听那些人口音，显然是外乡人，断然不知里面有瘴气，我得进去救他们！你先回去吧。”说罢不待景钰回复，便径直朝前方一片白茫茫的云雾里钻去。

　　“阿言……”景钰郁结地瞪了眼手中的咸鱼虾干，又向景言顷刻便消失无踪的背影虚望去。

　　景钰撇了撇嘴，皱着眉，转过身。

　　啪！手中袋子重重砸在地上……

　　“啊——”

　　*

　　流云谷里终日不得见阳光，浓雾糊在脸上凉飕飕的。白雾之中目光受限，稍有不慎就会迷失其间，景言在浓雾中快步疾走，不一会果然又听见一个声音好似在求饶：

　　“你们小声点，别过来！这里真有流离兽，要把它吵醒了，咱们都没好下场！”

　　景言一听这声音，正是洞庭湖畔那慷他人之慨买“神药”的小贼。

　　这声音便在近旁，可是这流云谷树木参天，杂蔓丛生，岔道千万，她只闻其声却不见其人。咻地一声，她飞身跃上一颗巨树。

　　“少主少主，我之前听一个老头说这流离兽乃是一只纯白的猫头鹰，吃了它的肉能让人功夫一日千里呢！”

　　“哦？还有这等好事！它来了更好，我正好抓它回去炖汤！啊哈哈哈哈”

　　“你你你……好，算你有种！可这间的云雾却是那流离兽吐出来的毒气，你不怕中毒么？”

　　“中毒？哈哈，你看我这中气十足的样子像是中毒么？啊哈哈哈哈”

　　“哈哈哈哈……”“少主神功盖世，百毒不侵！””少主英武！”

　　“我看你是毒入骨髓，病入膏肓，死期将至！！！”

　　景言从天而降，落在众人之间，对着那人喝道！竟想吃我的圆圆，真是白瞎我一番好心！

　　“女侠，救命啊，女侠！”卓子越见着天降神女，喜得连声高呼，急忙朝她跑去。

　　“竟还有帮手埋伏，给我抓住他！还有她！”刚刚那个嚣张又油腻的声音桀桀大叫。

　　跟班们得令哗啦啦地乱叫着一齐朝他们冲将过来，竟有十几人之多。

　　景言血液躁动，她练了十多年的武，却只跟师兄弟们比武推手罢了，从未与外人动过手，没想到这头一遭就碰上群架，你们既以多欺少，那也别怪我恃强凌弱了。

　　她不欲伤人，只以掌为刃使了不到一成的功夫，左右横劈斜推加脚踹，以一打十仍轻松自如。只听惨叫之声迭起，时不时便有两三人被打倒在地。

　　那少主见景言这般身手，不敢上前只一个劲地喊着：“上，都给我上，抓住他们本少主重重有赏。”那些摔着的人受赏金诱惑又撑着爬起来重加入战局。

　　当然脑子稍微活络些的便知道柿子要挑软的捏，有五六个人便跟着他们主子一道冲向那软柿子。

　　卓子越功力低微，被人一冲，便只剩抱头鼠窜的命，边逃边叫，“啊啊啊，女侠救我啊！”却是越跑越远。

　　景言眼见不一会那少主便将卓子越撵的看不见了，但她又不愿出重手，一时竟被缠住了。

　　“咕咕咕咕咕！”

　　此时天空骤然响起一阵鸟声。

　　圆圆！怎么就睡醒了么？景言忽然有些不安。

　　只见一团纯白在浓雾中滑翔，翅展五尺，如鹰似隼，双目炯然，凛凛生风。

　　“流离兽！”“是流离兽！”“真有流离兽！”

　　“快，快，快，抓住那畜生！别，别，别让它，它跑了。”

　　景言此刻心下大急，出手便不再顾忌，重重两掌劈晕手下那两人，甩开其他人疾驰而出！

　　“咻！咻！咻！”

　　又耳闻三声利箭破空之声，正射向那只纯白之鸮。

　　“圆圆！！！”

　　只见那团白色在空中突然失衡，又急倒栽而下。

　　“射，射，中了！好，好，好！”那少主断断续续地欢呼。

　　景言气怒攻心，肝胆欲裂。朝圆圆坠落之地迅疾驰掣，只恨自己不能一息便至。

　　“谁！谁在那！”

　　“啊啊啊啊啊啊……”

　　景言冲到一半便听前方起了几声极干净利落的拳肉之声，而后惨声连连。她脚步不停终于赶到，但见地上果然倒了一大片。

　　“咔嚓”一声脆响，景言知道这是骨头碎裂的声音，正见当中最后一名跟班软绵绵地倒下，他身后现出一人。

　　那人浑身笼罩着骇人的煞气，额前两缕青丝无风自动，样貌端的是惊艳绝伦，但气质便如恶鬼修罗。

　　她不自觉地急收住脚，呆立在两丈开外。

　　白雾衬得那人一身墨染的黑更暗了几分，双眼深陷在眉骨下，盯着眼前惊惧不定的少女。

　　隔着浓雾，景言看不太清他的脸，只觉得一双盛着寒冰玄铁的眸子打在她身上，很冷。她从未见过这般狠戾的眼神，不像人倒像是野兽，忍不住倒吸一口气，后背发凉。又见他怀里抱着个极鲜明的白，正是她的圆圆！

　　“圆圆！”

　　圆圆见着主人，立刻挣扎着想要离开那人怀抱，好在那人并未相阻，圆圆便即朝着景言飞去。

　　它原来并未受伤！太好了！

　　那鸮一头扎进主人怀里，不住地来回蹭着寻求安慰。景言一颗心落了地，忙不迭地亲吻抚摸爱鸟：“我的好圆圆！你没事吧！”

　　景言抱着它上下左右从头到爪翻了个遍，果然未见丝毫受损，想来刚刚只是被吓着了，圆圆向来胆小的很。心下大松，才想着那人：“是你救……”

　　人呢？

　　景言急忙四顾，满目白蒙，却哪里还有那一道黑。他几时走的？她满身心都在圆圆处，竟是丝毫未察。

　　她收了收心，上前查看地上众人。横七竖八哀嚎不止的那些想来只是些外伤并无大碍。她直接略过，去检查最后倒地那人。果不其然，右肩骨已完全碎裂，这掌力委实惊人，但从力道可看，他很留了情，否则这些人断然没有活下来的可能，哪怕只这一瞬之间。

　　他是谁？

　　景言丝毫看不出这掌法的来历。又去翻看那不省人事的什么狗屁少主，却并未见任何外伤，这是吓晕过去的？心下鄙夷。

　　她心里虽然气急了他们，但……叹了口气，从怀里掏出一瓶药放置地上：“这药对外伤效果极好，你们快用上。另外此地有瘴气，你们都已中毒不轻。这瘴毒无药可解，唯有日后断绝肉腥，慢慢便可自解。”

　　她声色徒然转厉：“你们可千万千万要记得切莫开荤，否则立刻会引发瘴毒暴毙而亡，听清楚了嘛！！”

　　让你们打我圆圆的注意，活该一辈子吃斋，也算是帮你们积德了！

　　众人虽不知什么解毒之法竟然还要当半个和尚，但小命要紧，连忙点头如捣蒜。

　　景言满意地道：“尽快离开，带那人去看大夫，看这胳膊还有没有救。”

　　感觉自己仁至义尽，心里想着那人，抱着圆圆抬脚欲走，又听见一旁淅淅索索的声音，喝道：

　　“谁在那，出来！”

　　“女侠，别激动，是我是我。”旁边树后慢慢探出一个脑袋，确认现在站着的只剩下景言一人后，方才放心地走了出来，正是卓子越。

　　却原来地上这伙人见着那‘流离兽’即忘了他，他便就近藏了起来，倒正好躲过刚刚那人。

　　“天爷啊，刚刚那是人是鬼？太可怕了！”他走到景言跟前心有余悸地道，又不禁打了个寒颤。

　　“不过他为什么要救这‘流离兽’呢？”

　　“你再敢叫它流离兽，信不信我揍你！”

　　景言怒气冲冲地道。她此刻也是无比后怕，却不是怕那人，而是为着刚刚圆圆坠落那刻，直觉心脏骤停。

　　“啊……是在下失言。这鸮，叫，圆圆是吧？”

　　卓子越看着景言怀里那只纯白的鸮，圆圆的脑袋圆圆的眼睛，正失魂落魄委屈巴拉地躺在主人怀里，哪还有刚刚在天上看上去的那般威猛无双。

　　“真是好名字啊！”

　　他从袖子里取出折扇，抵着嘴谦笑着由衷地赞道。竟即刻又恢复了一派温文尔雅的闲逸气质。与刚刚抱头鼠窜狂呼救命的狼狈判若两人。这自我调整的速度，景言倒是有几分佩服。

　　流云谷中有瘴气，本地人尽皆知，所以平日里根本不会有人前来。湘阴是个小地方，极少有外人，就算有个把外人到了此处，看到这谷中浓雾大作的异象，但凡有点脑子的也都会绕行，这群人可真是又蠢又不要命了。

　　可是不对啊，景言狐疑地盯着身旁这人笑的人畜无害。

　　“你是故意的！”

　　流云谷地处远郊，离着湘阴城甚远，近旁就只有他们景家庄，一般有外人也根本不会走到此处。

　　“什么？”

　　“别装蒜了，你是故意将他们引到此地，又故意引他们入谷。”

　　卓子越倒也不做隐瞒，讪笑了两声：“女侠不但武艺高强，更是冰雪聪明，在下佩服佩服。”他当然不信什么妖兽毒气，只是知道南方多瘴气，猜测这流云谷中的浓雾怕是有些瘴气。

　　“好一招以身诱敌，那你自己不怕这瘴气么？”

　　“我有神药嘛！”

　　却原来那仇老头的神药也并非完全骗人。卓子越走南闯北的活命的本领不少，一闻便知这药可抵抗瘴气。而这些人是北方口音，却哪里经受得了这南方的瘴气，对他们而言可不就是毒气！这谷中的瘴气越往里越浓，此刻他们并未深入，还不至于致命，但头昏眼花是跑不了的。若是再深入，浑身麻痹生疮流脓，若无解药及时相救，毙命都有可能。

　　“啧啧啧！你可真是个祸害啊！”

　　“哪里哪里，在下孤家寡人势单力薄的，行走江湖但求个吃饭活命罢了。再说我这小伎俩，也只够对付这几个没脑子的。他们之行，不就还有人留在谷外，没上当么？”

　　“你说什么？他们外面还有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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