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忍

　　上官忍甫一踏入这枯木与浓雾组成的巨网。便立时察觉那些臂膊般的枯枝尽数活了过来！

　　不但活过来了，而且还在生长！长啊长啊，不断长大长长，最后一根根枯枝都长成了一个个一模一样的男人！

　　“阿忍，阿忍，阿忍，你怎么那么凶……那么凶，凶，凶……”

　　千百个傀儡似的人形，修身长立，嬉皮笑脸。千百个声音此起彼伏，回震激荡。

　　“阿忍，阿忍，阿忍，我走了，走了，走了……”

　　傀儡们突然齐刷刷一变，俱跨坐马上，英姿勃发。

　　“阿忍，阿忍，阿忍，我们就要赢了，赢了，赢了……等我回来，回来，回来……”

　　又是倏地一变，却是浑身浴血，面带劫后余生的笑，身后战火熊熊。只是那笑忽然冻结……

　　“噗嗤！噗嗤！噗嗤……”

　　千万利箭贯胸而过……血流泊泊……

　　“阿忍，阿忍，阿忍……救我，救我，救我……”

　　到处都是他，千百个他满脸痛苦不堪齐往后倒，都伸手向着上官忍……

　　上官忍清清楚楚地看见他每个指尖的颤动……

　　“哥哥！！！”他急伸手去抓……

　　呲 ……

　　他手中流出一道红色细线。上官忍被这十指连心的剧痛惊醒，又迅疾阖眼，这里果然有邪术！

　　可这一闭，被关上的却不只是视觉，而是形，声，闻，味，触五感尽失！连着刚刚那钻心之痛也一并消失。仿佛置身创世之初的混沌，无风无雾，亦无时间空间，只剩虚无。

　　哔啵……

　　谁！什么！

　　于此虚无混沌中倏忽传来一声极轻微的“哔啵”之响，如递给溺水之人的一根纤细芦苇，上官忍伸手便想去抓！

　　不行！他残存的一丝警觉往回拉着他。

　　哔啵……

　　可是，太静了，太空了！世间惟剩此声，不知何时响起，亦不知响在何处，细若游丝，避无可避！

　　是什么？这声音究竟是什么？那么熟悉那么讨厌！

　　待他抵抗着那声音的诱惑，艰难地行了几步，方才发觉那声响不是在外，而是在内，正在他的灵台！

　　哔啵……
　　哔啵……
　　哔啵……

　　够了！停下！快停下！

　　哔啵……
　　哔啵……
　　哔啵……

　　“我叫你停下！！！”

　　上官忍愤怒地喊道，终于控制不住再次张眼，先前那些男人都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一张张哀凄的，茫然的，愧疚而担忧的女人脸，静默而无声。

　　“娘？娘亲……”

　　*

　　“师父，您教我这阵法吧？” 景言见师父说的十足轻巧，神色却无半分狂傲，真是不服不行啊！心下又是一阵盲目崇拜，双眼放光。

　　“哦，你想学？”谢珃奇道。他二人虽有师徒之名，不过他早年立了誓，一生禁武。所幸景言一心专注于景家的各路家传，竟也从未主动向他讨教求学过。

　　自己白白做了小姑娘快十年的师父，受了她的孝敬，却未传她一招半式，确实说不过去。这阵法不算武学吧？谢珃挠了挠头，下定决心道：“好吧，你若想学，为师便教你！”

　　“不过这五行八卦阵法千变万化，入门并不难，但是要真正掌握，为我所用却是极不易的。不过我的徒弟绝顶聪明，定然没问题！”

　　景言当即勤而好学地问道：“师父，那您这‘枯木逢春阵’究竟是何原理呢？”

　　“我这阵法以枯木设五行走八卦，又以白雾侵五感行幻术。一般的幻术多是利用人心里的欲望和恐惧，夺人心志令人疯狂，非我所愿。而我这‘枯木逢春阵’，却是利用人心中的悔意。”

　　“人生在世，多造罪业，皆由贪嗔痴。人入此阵见自己生平所犯的错，造的罪，便生惭愧心，怖惧心。这便是忏悔……”

　　景言听罢，立时盲目不起来了：这阵法，高尚是高尚……漏洞也是蛮大的……

　　“那个，师父，若是有一至纯至善之人，一生未有罪业，并无五毒心，那岂不是就困不住了？”

　　“没错，可是至纯至善人间难有。若真有此人，让他过阵又何妨？”

　　“有道理，还有一个小问题。如果有一大奸大恶之徒，恶贯满盈却不思悔改，更无半分惭愧忏悔之心，那岂不是也困不住？”

　　“啊……这……好像是哦！看来我这阵也不是无人能破啊哈哈哈哈……”

　　景言：当真这么随便么……

　　“师父，关于这阵法，我倒有一个想法。”

　　“哦？说来听听。”

　　“世人一般总是后悔多过忏悔。‘如果当初如何如何，今日便如何如何……’心中生悔，继而悔又生怨生恨，恨自己怨他人。反复咀嚼种种可能，陷在过往，举足不前。若这‘枯木逢春阵’能捕捉放大人心中这份悔，令人深陷这不可能发生的‘如果当初’之中，却还如何破的了阵？”

　　谢珃拍手称赞：“不错不错！言儿果真聪明绝顶！你这般年纪竟能如此洞悉人心，于此幻术一道必然有大建树！”

　　景言汗颜道：“我这法子和您刚刚说的那些利用欲望与恐惧的幻术一般，也是为了困人，实属下乘。而师父的‘枯木逢春’却是度人，困人容易度人难，我比师父还差的远呢！”

　　“别别别，师父可没那般伟大，就是没想到罢了……哈哈哈哈……”

　　景言：“……”

　　这却是实话，他当初设此阵，本就无意困人，更不是为着度人，而是为了要困己，更无所谓漏洞百出。

　　景言：“不过如此这般，便又有一种人困不住，那便是一生无怨无悔之人！”

　　*

　　“不是……我不是……”

　　“娘亲……不要走……”

　　上官忍又一次伸手去拉眼前之人。

　　嘶……

　　钻心之痛再次袭来，一切幻想皆成空。他又一次惊醒，扯着手中细线，循着这细丝急出。出了阵，虽白蒙依旧，但枯木已无，幻觉便消。上官忍查看他指上所缠细丝，早割入他手指，几已见骨。这丝线另一头缠在阵外一颗树上，由冰蚕丝所制，坚韧不摧。

　　刚刚那声响是寂静长夜里，灯捻燃烧之声。

　　幻术多利用人心中所思所想，所欲所怖，所以看到哥哥他并不惊惧。可是娘亲！为何会看到娘亲，他已然十多年没再想过娘亲了！

　　这个阵法竟能探到人心最幽深，自身都遗忘之处。上官忍心头掠过一丝震悚，这么些年他从未惧过，此刻，他却有些不敢再行。

　　*

　　“对了，师父，我今日又听了个流云谷的故事，当真离谱呢。”景言跪坐在垫子上喝茶，突然想起便随口说道。

　　他们师徒二人已移步至当中那间竹屋，屋里极朴素，只一书案，一草席，席上置一张矮几，上放着景言刚煮的一壶新茶。

　　“哦，快说来听听，这会是狐妖勾人还是黄仙引路啊？”

　　“都不是，是三……”景言突然语顿。她依稀记得师父说他已隐居在此近三十载，那岂不正是三十年前那场天火发生之时？那场大火后，这里便无人居住，偏偏师父在那时选在此处隐居，会有这般巧合之事么？

　　“三什么？”

　　“是三只小猪的故事。”景言信口诌道。

　　“三只小猪？”

　　“对呀，相传这流云谷原先住着三只小猪，他们一起修炼成了猪精，便都想着要给自己盖一座庙招揽信徒。猪老大盖了座草苗，猪老二盖了座木庙，”景言顿了顿，瞥见这眼前竹做的茶几，嘴角上翘：“不，是竹庙，猪老三盖了座泥瓦庙。”①

　　“后来来了只狼妖，吹了一口大气，便把老大老二的草苗，竹庙给吹倒了！两只猪精也被他抓了，只有猪老三的泥瓦庙最最坚固，屹立不倒！不但如此，他还躲在泥瓦庙里伺机吃掉了狼妖，救下了猪老大和猪老二呢！而这流云谷的浓雾便是那狼妖吹出来的气！”

　　“哈哈哈，有趣有趣，那为师岂不是这盖了竹庙的猪老二？”

　　“可不就是嘛，二师兄！”

　　“那言儿必然就是那只聪明机敏又顽皮的猪老三咯！”

　　“哼哼哼哼”

　　景言推着鼻子学了两声猪叫。

　　“哈哈哈哈哈哈哈……”

　　景言看着笑的前俯后仰，捂肚子擦眼角的师父，师父究竟有何秘密？为何要设下这奇奇怪怪拦不住恶人的阵法？妖女诅咒之说自然荒唐，但这大火会否有不为人知的隐情？与师父又有何干？

　　她九岁那年不小心独自闯入流云谷，迷失其间，怎么也走不出，只当自己要困死谷中之时，师父犹如天降救了她。

　　那时景言还小顾不上好奇师父的来历……而后和圆圆还有师父相处日久，她便习以为常了，好像师父就该是在这里的，却哪有什么为什么呢？

　　据她所知，三十年前那场天火，正是她那个“爷爷”与人私奔的当天！奶奶根本顾不上悲伤，便组织救火。若要探知细节，最好便是去问奶奶，这她可不敢！奶奶与姑姑不同，姑姑只是凶罢了，且又不会凶她。可是奶奶却是不怒自威，更心细如尘。她若去问，只怕奶奶必会起疑。到时候别什么都没问出来，又把师父给搭进去！

　　景钰！对了，景钰向来最是无所顾忌没大没小，以她的性子，一时兴起缠着奶奶问什么都是正常的，奶奶纵使怀疑，她还可以撒娇耍混，这可是她最拿手的！

　　景言打定主意见窗外暮色四合，怕一会便黑的彻底了，便告辞了师父抱着圆圆离去。

　　上官忍站在‘枯木逢春阵’外，看着景言怀抱爱宠复又出现，脚步略显凝重，那阵之后究竟有什么？

　　“我自己走便行，你去玩吧！”

　　他听她说道。然后那鸟振臂倏地腾空而起，肆意于白雾中滑行。

　　待终于看不见景言分毫，他又听见那鸟的叫声：

　　“咕咕咕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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