折旧如新

　　如果说席豫是我性别意识启蒙时懵懵懂懂的好感对象，那齐冀扬就是我真正意义上的情窦初开。
　　我就读的中学分为初中部和高中部，陈子仪大我两岁，我初三时，她在高中部已经是个风云人物了。因为她，我获得了不少优待，所有喜欢她的男生都希望从我这里打开突破口，得到陈子仪的青睐。
　　齐冀扬是我的初中同学，他对待我的时候，只把我当做陈子意，而不是谁的妹妹。这让他在我心里和其他人区分开，变得高尚起来。
　　我们俩相识也是自然而然的，他是班里的宣传委，办黑板报的时候需要找人写艺术字。我的字曾经被语文老师特意表扬过，字帖也被贴在后黑板上展示几回。所以要办黑板报评比时，他第一个找到的人就是我。
　　我那时正在人生的第一个困顿期，刚刚升上初三，犹豫着是要直升本校的高中部，还是努力中考去别的学校读书。
　　直升本校相对会轻松，但意味着高中我依旧要在陈子仪的阴影里度过。而努力中考的话，去更好的学校我的成绩又有些不上不下。
　　两者之中，我自然是倾向于去外校的，所以初三打算努力一把。齐冀扬找我帮忙时，我内心是有些为难的。在我看来，办黑板报不仅浪费学习时间，还无人在意，实在是件吃力不讨好的苦差。
　　可我天性里隐约是有些讨好型人格在的，不擅长的事情里包含拒绝别人这一项，所以答应了下来。可能我内心潜意识里想着，既然和陈子仪相比，我其他方面都处在下风，至少我能选择去做一个亲切又讨人喜欢的人。起码性格要好，不是么？
　　天地良心，一开始我答应帮忙的原因里没有一丝一毫齐冀扬的成分，对他抱有的，也只是再纯洁不过的同学情。
　　从各方面来看，齐冀扬只是个普通的不能再普通的初中男生，但他在女生里的人气和讨论度却一直居高不下。
　　之所以如此，原因在于他性格开朗，在同学相处和班级事务里也很热心，成绩在班里也是中上。对于初中生来说，作为被喜欢的原因，这些条件已经足够充分了。
　　不知道是不是只有我自己一个人这样，因为没有恋爱经验和与异性正常相处的经历，很容易陷入自作多情和“他是不是喜欢我的”怪圈里。我和齐冀扬的相处里，总是他先来走近我，主动向我释放善意，我一开始需要很努力才能让自己不会错意。
　　我们一起办黑板报要一起挑选分栏和图案样式，每当这时他凑过来，我能闻见皂类和汗水混杂在一起的荷尔蒙气味。我表面镇定的和他讨论，心里却暗暗记下了这种味道，把它变成记忆的一部分。
　　第一次闻到时，我跑去超市，把货架上的所有能找到的肥皂挨个都闻了一遍，碰见气味类似的就挑拣出来，最后把候补选手仔细比对，终于确定了他用的那种。
　　费了这么大的力气找到的肥皂，我买了以后却从来不用，只是放着闻味道，好像是什么名贵香氛一样。
　　很是自作多情吧。
　　没有办法，我情感太过剩，所以喜欢上一个人也变得轻而易举。但齐冀扬对这件事也并非没有责任。
　　他对我和别人相比有着显而易见的亲切，我们中午一起吃饭，放学一起回家，我家离学校不远，所以上下学都是步行，他为了配合我总是拖着自行车和我一起慢悠悠地走，哪怕这么做要花上多一倍的时间。到了周六日，他还会来我家和我一起写作业，教我功课，有时有空闲时间，我们还会在客厅里玩红白机。
　　我理所当然地认为齐冀扬是喜欢我的，要不然，该如何解释这份亲密和特殊呢？
　　齐冀扬经常来我家，我爸妈和陈子仪都认识了他，我妈还偷偷敲打过我，说虽然不干涉我的交友自由，但早恋一定会打断我的腿。我当时哪里听得进去这些，脑子里想的只有齐冀扬到底什么时候和我表白。
　　这种暧昧关系持续了几个月，突然有一天，午间吃饭的时候，齐冀扬说放学后有话对我说。
　　他表情神秘，看我的眼神不同以往，那一刻，我心里想：终于，这一天还是来了。
　　一下午我都在心神不宁，脑子想的都是些在现在看来很可笑的问题。
　　我是答应他，还是拒绝他呢？
　　如果我答应了他，耽误了学习怎么办，我妈一定会打断我的腿。
　　可如果我拒绝他，可能以后都没有这样的机会了。
　　以后我们要一起直升我们学校的高中部吗，或者我们可以一起聊聊以后？
　　…………
　　这样那样的问题在我脑子里错杂交缠，循环滚动，就像无数根交缠的黑色断线。
　　但我心里知道，在这些黑色的未知之中，喜悦是鲜红又真实的，未知依托着喜悦而生，我的苦恼是因对齐冀扬的喜欢而存在的。
　　人的记忆力是不听话的东西，不会分辨事情是否有益，只是一股脑地记住自己想记的记忆。我记不清席豫给我买可爱多的过程了，却记住了那天许多零碎又不值一提的细节。
　　那天下过一场雨，校门口的林荫道两侧落满了不知名的缀着草穗的棕黄色枯枝。齐冀扬扶着车把的手骨节分明，用力时能看见筋骨的脉络，我穿着白色帆布鞋，小心避开水坑，踩在发亮的柏油路上。
　　“你说有话要对我讲，是什么？”我装作不经意间的问起他。
　　“陈子意，我们现在……算是朋友吧，你能不能……帮我个忙？”
　　“你说……我看看我能不能帮得上。”
　　“这周日，你能不能帮我把你姐姐约出来？”
　　我一个不慎踩到了小水坑，溅起来的泥水落在帆布鞋上，形成一片棕黄色的污迹，在白色的底色上极其碍眼。我从下午一直持续的心悸症状莫名开始好转，身体却开始变得发冷。
　　秋风怎么这么冷。
　　“你要约她做什么？”
　　一向大大咧咧总是坦荡直言的齐冀扬开始吞吞吐吐，笑得很不好意思：“我想和她告白，你会帮我的吧。”
　　“她在准备艺考，不会答应你的，她拒绝过很多人。”
　　“那些人都不了解她，我不一样。”他说起这个情绪激动了些，“我经常去你家，她早就知道我了，我也知道她是怎样一个人，我是认真的。”
　　我叫他的名字，毫无波澜地问他：“你是因为这个才和我做朋友的吗？”
　　齐冀扬否认的很快，说：“不是这样的，陈子意，我真的把你当朋友。你不想帮我也没关系，我也只是抱着希望问问试试，不会勉强你的。”
　　空气里是特有的雨后青草和泥土香，鼻腔里充斥着这样的气息，我说起没头没脑的话题。
　　“齐冀扬，我在一本杂志上看过，上面说雨后空气里常被描述成青草和泥土的气味实际上是放线菌发出的气味，和雨水、泥土、还有青草没什么关系，就像晒过后的被子发出的味道也不是太阳的味道，而是螨虫尸体的味道一样。”
　　他觉得我的话莫名其妙，但不打断我，还是听我往下说。
　　“我知道以后，就不再喜欢下雨天了，因为我不喜欢我所知的真相，所以连下雨天也一起不喜欢了。”
　　我想我终于明白了如坠寒窟是什么感觉，失望和羞耻夹杂，我快被挫败感和难过逼得高声尖叫。可大吼大叫和痛哭流涕都不适合当下的情境，我不能泄露一丝我对齐冀扬的感情，即便拥有的不多，我还是想守住一些东西。
　　于是我翻了翻书包做做样子，干巴巴地撒谎：“对了，我好像忘了东西在教室，你先回去吧，我回学校找找。”
　　“那我拜托你的事……”
　　“我会帮你约出来的，但其他的我不能保证。”
　　“没关系！足够了，足够了。”他像个傻子一样不断重复，骑上自行车头也不回地离开，车子骑得飞快，连泥水溅到山地车上这样的事也不在乎了，路人从背影都能看出他的开心。
　　确信齐冀扬离开消失在视线里的那一刻，我终于能够放声大哭。
　　我不想回家，也无处可去，最后真的回到了学校里面。
　　进门时，我把刚才的谎又说了一遍，门卫大爷看我这副德行，有些难以理解：“同学你哭什么？我又没说不放你进来，不就是忘带作业嘛，进去吧，下不为例，别哭了。”
　　可我根本停不下来，我哭着走过主道，经过伟人雕像，穿过楼洞，漫无目的地走，只想找个没人的地方大哭一场。
　　初中部放学后还有零星的几个人，而高中部正在上自习，此刻清静得很。我走到高中部的半区，藏在教学楼后面的花坛里。
　　我越哭越觉得自己凄惨，觉得我是应该是要怨恨陈子仪的，可陈子仪做错了什么，她什么都没有做过，除非被人喜欢也是一种罪恶，要是那样的话，她确实恶贯满盈。
　　我要怨恨齐冀扬吗？或许也不合适，他不过是喜欢上了陈子仪，喜欢上一个人算不得过错。
　　正在我自怨自艾的时候，席豫仿佛神兵天降，戴着值周生的红袖箍，把我从自我否定的泥潭拖出来。
　　齐冀扬的这件事对于我来说太惨烈，以至于那一天接下来的时间我都过得浑浑噩噩。我不记得席豫和我说过什么了，只记得他给我买了支可爱多，陪我呆在操场后面的器械室里等我冷静下来，然后送我回了家。
　　虽然对于席豫来说，他天性温柔，不吝惜这样的温情，但我因为这件事把席豫当成了异父异母的哥哥，即便现在我们比起小时候有些生疏，他在我心里依旧是比别人亲近的，我衷心希望他的爱情能够开花结果。
　　“所以呢，”席豫问我，“你后来和你当初喜欢过的男生怎么样了？”
　　“有一搭没一搭联系着，继续当朋友呗。要不然我怎么办，跑过去和他说我喜欢过你？本来就够丢人了。”想到后来，我心里舒坦了些，“不过他后来也告白失败了，我们一人一次也算公平。具体场面我没见到，据说陈子仪说了不少狠话，给他留下的创伤估计也不小。”
　　“没准你姐姐是为了你。”他又在为陈子仪说话。
　　“得了吧，她本来就不喜欢齐冀扬，之前的男朋友没有一个是他那样的类型。因为我骗她出去见齐冀扬，她还打了我一顿。”
　　“陈子意。”他连名带姓的叫我的名字，轻轻叹了口气，“我有时候会怀疑，你到底是真迟钝还是没良心。”
　　我差点忘了，眼前这个人是陈子仪忠实的拥趸者，不应该在他面前说陈子仪一句不好，于是立马认错：“我错了，我不会再说这样的话了。”
　　最起码在你面前不会了，我心里默默补充上后半句。
　　下车前，席豫和我说了最后一句话。
　　“世界上是存在这种人的，不论你和谁站在一起，都会无条件地喜欢和选择你，只是因为你是陈子意。如果你的男朋友不是这样的人，那他就不配和你在一起。”
　　我觉得席豫在说漂亮话，但什么话由他说出来，没来由地令人信服。我忽然想起了一点记忆，灰败的一天里、有关席豫的记忆。
　　昏暗的器材室，灰尘在窗外透进来的夕阳余晖下跳舞，我呜咽着问席豫：“是不是我和陈子仪站在一起，大家都只会喜欢她，只能看得到她，没有人会喜欢我？”说完，我自己又否定了之前的说法，“不对，可能只有傻子会喜欢我”
　　席豫当时是这么回答的。
　　“照你的说法，傻子还真不少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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