折旧如新

　　即便是前一天去了人均一千以上的餐厅吃过饭，第二天依旧要早起挤公交辛辛苦苦去报社搬砖，可能这就是生活吧。当我在工位坐定后，情不自禁这样想。
　　避免误会，我提前声明，我其实很喜欢我的工作，但这不影响我每天上班都如丧考妣。
　　现在整个纸媒行业都是日薄西山，我们报社办的都市报也算是本市比较传统老牌的报纸了，订阅量却一年不如一年，没有订阅量，薪水自然不会太好看，报社的资历比较老的前辈几乎都提前进入了老年生活，新进入的小年轻每天为五斗米折腰，迷茫着什么时候才能攒下一套房的首付。
　　我一开始当记者，满腔都是揭露社会不公，匡扶正义，肃清不良风气这种热血情怀，后来进了民生版，却发现报道的新闻和我之前的抱负没有半点关系，有的时候我自己都会问自己：你这写的都是什么乱七八糟的东西？
　　拿我今天要跑的选题举个例子：初春到了，人民广场的樱花大道开满了花，每天不少市民去游览赏花，组长让我去采风，拍几张照片配些文字，篇幅控制在半个版面以内。
　　“还是摄影组的曾奕行和你一块去，稿子越快越好，你也知道，我们纸媒，尤其是报纸，时间就是生命。”
　　“行，保证完成任务！但是吧····”我狗腿子一样凑上去，好不卑微地问，“人民广场离这好一段路呢，能给我们派个车吗，刘姐？”
　　“车都派出去了，没有多余的，这个我真帮不了你。”说罢，她还拍拍我的肩，“资源紧张，体谅一下，有问题就要去克服嘛。”
　　我含泪笑了。
　　曾奕行知道了这件事，不以为然，不让人失望地成功说出了让人生气的话：“一群老头老太太看花，有什么好拍的，大不了不拍了。”
　　看我瞪他，他又很识时务地改口：“这样想当然是不对的！无论新闻大小，如实尽责地报道才是一名合格的新闻者应该做的！这一趟，我们非去不可！”
　　这就是曾奕行的神奇之处，他总是能戳到你生气的点，然后眼色极快地一秒改正。
　　其实我也理解，为什么他对这份工作没有责任感和使命感。他家境好，进报社也是家里看不惯他玩世不恭的生活态度硬给他安排的，好在他自己也喜欢摄影，所以干的也算老实。
　　所以他进报社纯属玩票，没指望着靠它养家糊口，更没有什么职业追求。在曾奕行眼里，我们报社每月发的微薄薪水，顶多就是他养的那条边牧一个月的伙食费。他还美其名曰：“如果不算我的话只看狗，其实我们家已经实现财务自由。”
　　如果不是曾奕行主动，我和他可能直到退休人生都不会有什么重合的部分。
　　“要不这样吧，”他又有了新的想法，“开我的车去，我的车型大，摄影器材之类的也能装下，咱们也能一起兜风，就当约会了。”
　　“可这是工作。”
　　“总归我们都要去人民广场，我这是私器公用，多么大公无私啊。”
　　被他说的我也有点动心，虽说初春天气适宜，带着摄影器材来回奔波也实在有点折腾了，于是答应下来，和他一起去了停车场。
　　曾奕行的车是敞篷SUV，我对车不太了解，但光看车标和设计也知道这是辆豪车。
　　我和曾奕行没交往前，曾经看过这辆车迎来送往过许多明艳照人的大美女，曾奕行人有时不太靠谱，但审美是没问题的，挑女朋友的标准就是一定要美得有攻击性，最好美得能让和她一同在场的其他女生全都自惭形秽才好。
　　他为什么会主动追我，是我现在都想不明白的一点。
　　曾奕行把器材搬上车，看我不动作，依旧站着，有些纳闷：“你怎么不上车，不是还要抓紧回来赶稿子吗？”
　　“没什么，就是我在这辆车上看过了太多美女，不知道自己有没有资格坐。”
　　他表情立刻变得有些僵硬，问：“这么突然么，我这还没点烟呢，你已经开始说起从前了？”
　　我打开车门坐上副驾驶，系好安全带，说：“你别害怕，过去了就过去了，我不会翻旧账的。”
　　“真不计较？”
　　“不计较。”
　　他从另一侧上了车，系好安全带后却迟迟不发车，只是看我，我用眼神表示疑惑时，他笑着摇了摇头，发动了车子。
　　“陈子意，你刚才那番话，有正宫娘娘那味儿了。”
　　去人民广场的路上，我想起席豫和我说的话，犹豫了一会儿，还是试探性的开口了。
　　“曾奕行，我有件事想问问你的意见。”
　　“说吧，我听着呢。”
　　“我想把你介绍给我姐，你看你什么时候有空，咱们仨见一面。”
　　曾奕行沉默一会，没有反应，我又喊了他几声，他问：“你怎么想到要把我介绍给你姐的？”
　　“让我姐帮我看看，看看你是不是个好人，要不我被你骗惨了可怎么办。开玩笑的，主要是我们谈恋爱也快四个月了，我就想把你介绍给我家里人认识一下，我爸我妈不太合适，我姐的话还说得过去，没什么特别的意思，你不用多想。”
　　曾奕行还是不说话，我摸不准他的想法，讪讪改口：“你要是不愿意的话····”
　　“我愿意！”话还没说完就被曾奕行给打断了，他回了神，好像现在才明白事情的走向发展，整个人喜气，“咱姐喜欢什么，你和我说说，我好准备准备。”
　　他这样的反应实在出乎我预料，我问他：“看你刚才的反应，我以为你不愿意，嫌我逼你太紧。”
　　“你逼我太紧？！”他好像听到什么笑话，“我和朋友聚会你从来不担心，有好几次我想把你介绍给我朋友，这种宣示主权的机会你也推脱。再说说你，除了报社这些人，你的圈子里我一个人都不认识。在报社我们还要装成普通同事搞地下恋情。”
　　他沧桑地叹了口气，说：“如果不是清楚你是什么样的人，我都以为自己当了第三者，在搞什么不伦之恋。”
　　他一桩桩一件件说的我心里发虚，我仔细回忆，觉得自己并没有他说的那么十恶不赦，于是搬出了万能借口：“第一次谈恋爱，没有经验，你包容一下。”
　　说到这，心虚的人变成了曾奕行，他马上老实了，说：“互相包容，共同进步。话说回来，见面的时间定在什么时候？”
　　“这要看我姐，我回头问问她，之后再告诉你。”
　　其实席豫说的是对的，如果曾奕行能被陈子仪动摇，那么他总有一天也会被其他人动摇。而我和陈子仪，无论怎么不合，这辈子也注定分割不开，在她是否为我考虑这一点上，我从来没有怀疑过。
　　毕竟在她心里，欺负我是她一个人的特权。
　　我们上一次的见面不算愉快，再三思量下，我还是决定主动去找她聊聊。
　　奇怪的是，即便我和陈子仪不怎么联系，她的每一次休假时间和动向我都知道的一清二楚。挑了个她一定在家的休息时间，我买了点东西没有打招呼就杀了过去。
　　陈子仪租的房子是离她电视台不久的一个商务loft,小区安保查的很严,但陈子仪在这个小区里好歹算是个小有名气的名人,作为她的妹妹保安也已经眼熟了我,看见我过来,笑着说了声又来看你姐啦”,然后就放我进去了。
　　整座小区和陈子仪的房子一样,都显得现代前卫,我第一次去的时候到处摸摸看看,还被陈子仪嘲笑,说我一副没见过世面的样子。
　　如果你现在还和爸妈住在一起,用印着红双喜的搪瓷盆接洗菜水来浇花,你也不会洋气到哪里去的。
　　这句话说出来只会显得我更土,所以我还是憋在了心里。
　　虽然我之前已经知道了她正在谈恋爱,但知道和亲眼看到还是有很大差别的。尤其是亲眼看到一个中年男子从她家走出来,那一瞬间我说不清自己是什么心情。
　　我们在楼道狭路相逢,他显然比我还要慌张,没有打招呼,匆匆就离开了。十几秒的时间,足够我对他进行打量。
　　年纪三十和四十之间,相貌平平,气质也平庸,打扮谈吐都是扔进人群里找不出来的水平。虽然我不待见陈子仪,但是个人都看得出来两个人的不般配。
　　陈子仪看见我也很惊讶,我把东西放下来,坐在沙发上,语气是掩饰不住的严肃。
　　“刚才走出去的那个就是你新交的男朋友”
　　她点点头,算作承认。她这么的坦白,倒让我觉得自己有点大惊小怪。
　　“他看起来没有40也有30了吧你没问问他孩子多大了”
　　“他没结过婚,也没孩子。”
　　那可就稀奇了。我嗤笑一声,“你就没想过,他为什么这么大还没结过婚”
　　“因为他眼光高呗。”
　　“陈子仪,他那样的都知道要眼光高点,找个好的,你怎么不清楚呢”
　　我说的太过直接,也太过露骨,她显然不想再听下去了,和我呛声:“陈子意,你来我家要是来看我的,那么欢迎你。如果你要对我的男朋友指指点点,那你还是快点回家吧,我的事还用不着你来操心。”
　　如果我能听陈子仪的话,那我也就不是陈子意了，我点点头说:“当然,我肯定干涉不了你的交友自由,我只是好奇,我见过那么多追求你的人,哪一个都比这个看上去条件要好。刚才在楼道里,他看见我的时候连招呼都没打,心虚地直接走了。到了他这样的年龄阅历,谈个女朋友为什么还鬼鬼祟祟的,撞见女朋友的妹妹跟被捉奸在床一样,你觉得正常吗”
　　“他只不过是比较木讷,不爱说话,别把你跑新闻的那一套用在分析我身上,搞什么阴谋论。”
　　眼瞅着我们俩又要吵起来,我努力平息心情,先退一步。
　　“我先道歉，我反应确实有点大，你们俩刚谈恋爱，我的确不应该管那么多。只是陈子仪，我总觉得你有更好的选择。”
　　“但只有我自己才知道怎么选择才是更好的,不是吗”
　　我曾经见过陈子仪身边优秀的追求者如过江之一般,其中外貌、家世、才学都是佼佼者的,不在少数。她之前也谈过几段恋爱,可不知怎么的,对比之前的态度,她显然对这段关系更为上心。
　　想到这,我根本没法不对席豫打抱不平。
　　“上回我们都没说清楚,你和你男朋友是怎么认识的，我是真的好奇,你图他什么”
　　因为我的道歉,她态度显然缓和了一些,开始给我讲起她那在她眼中命中注定的爱情故事。
　　据陈子仪说,她和那个男人是在一次电视台的外务认识的。除了晚间新闻后的天气预报,陈子仪在电视台逐渐有了一些外景的播报,那天是她期待已久的一次出镜机会。
　　踩着五厘米的高跟鞋,穿着紧绷的黑色套装录制了一天,陈子仪的心情并不算好,电视台的领导还和影视公司的高层约好了饭局,她自然也要出席。
　　她买的鞋子虽然是一个奢侈品牌旗下的当季新品,但却并不合她的脚型,走走停停一天,脚后跟已经被磨了水泡,就算这样,吃饭的时候陈子仪还要一直陪笑。
　　注意到她的不适的只有一个人,他不知道从哪儿找来了一双土气的小牛皮平底皮鞋,样式很老,但底子很软。
　　偷偷示意陈子仪出去后，他默不作声地递给了她，没有一句邀功示好，重新回到了酒席之中。
　　就在那一刻，陈子仪确信，自己遇见了爱情。
　　“就这？！”
　　面无表情的听她讲完这些，我的心里只有这一个想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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