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替身太子妃我不当了(重生)

作者:酒初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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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 36 章


      大雨倾盆,冰冷的雨水如珍珠般砸落下来,朱墙宫深深处,几无人烟的高台上氤氤氲氲,水汽阴寒。

      沈灵霜静静凝视着一处,歪歪头梳理羽毛。

      屋内的女郎生得清丽柔弱,正不安地在屋里走来走去,时不时便会走到离沈灵霜极近的位置,让沈灵霜能看清她蹙着的笼烟青眉。

      她像是在等什么消息,眼里含着水光与希冀,不时努力牵起唇角的弧度,双手合十。

      “不会的,阿兄不会有事的,不会的……漫天神佛保佑,我阿兄为人纯良,乐善好施,一定不会有事的……”

      沈灵霜疑惑地在金笼里来回跳动,总觉得屋内这人眼熟。

      可小小的脑袋怎么也想不明白,她晃晃脑壳,蹦蹦跳跳在瓷盅里啄了几下。

      有人进了屋。

      “怎么会?”

      骤然拔高的凄凉女声满是不敢置信,很快变成了绝望自欺的喃喃自语,“阿兄身体很好,他从来没有生过病的,怎么会呢……”

      另外一道女声哭哭啼啼,“娘子,外面有人正等着,说殿下恩准我们私下易服出宫最后再看大郎君一眼。”

      “我不去!”

      女郎扶着桌,身形颤个不停,满脸都是泪痕,她一个劲地捂脸摇头,“我不信,我不相信,阿兄临走时还说,他会给我带蜀地的云锦,裁成间色裙一定好看极了,他还说……”

      沈灵霜焦躁地啄了啄翅膀,画面一转,就看见女郎面如死灰,瘫坐在地上,攥紧的纸皱皱巴巴,“阿兄……阿耶……”

      她的父兄在一月间先后离去,她在世间孑然一身。

      沈灵霜抖了抖翅膀,就见女郎轻轻打开了金笼的门。

      憔悴苍白的美人面上浮现出久违的温柔浅笑,“快走吧,你自由了。”

      沈灵霜蹦蹦跳跳地从笼子飞出,越过歇山顶的屋脊时回了下头,下一瞬天旋地转,她就变成了方才看见的女郎,站在了落满薄雪的竹林里。

      芝兰玉树的青年郎君挽着雕弓,看向她的目光却没有记忆中的温和,反而像是在看着什么极其厌恶的物件。

      “沈娘子何必装模作样,当真以为我会再被你蒙骗吗?”

      比之现下更显成熟的清眉俊眼里满是不耐,他转回身,拉满弓弦,洁白翎羽破空如流星,却不似梦中一样正中靶心,竟是在半空中转了个弯儿,直冲她心口而来。

      沈灵霜心口猛地一疼,被凌厉箭势冲到在地,竟是一下变回只金丝雀,随即被一双冰冰冷冷的掌心拢住。

      “霜儿,留在我身边,为我生儿育女,你会是我唯一的妻。”

      赵元璟拢住她的翅,眼里含着笑,却像是藏着深渊,语气是难得的温和,他握住金丝剪,想要将她绮丽的长羽一一剪去,让她再也不能飞上云霄,自在逍遥。

      咔嚓一声——

      少女猛然从梦里惊醒。

      梦中残忍地想要将她尾羽剪去的郎君脸庞近在咫尺,连眼睫都根根分明,她瞳孔猛缩,下意识伸手去推开他。

      双手传来的扎实触感一下却让她从梦魇里清醒过来,硬生生止住动作。

      她收回手,整个人跟从水里捞出来似的,“你怎么会在这里?”他从前不是都睡在软榻上么?

      沈灵霜悄悄用余光看了看自己的衣带。

      还好,她衣衫齐整。

      少女在心底松了口气,很快又紧张起来,她不知道赵元璟是什么时候过来的,更不知道自己为何会毫无感觉。

      赵元璟的面色却不太好看。

      他原本正支肘俯视着枕边人。

      始终被前世噩梦困扰,只有在灵霜身边才有了一夜安眠。寅时才到,他缓缓睁开眼,走进内室,少女还睡得香甜。

      他没出声,目光拂过少女的黛眉、杏眼、桃腮和柔润如花的唇瓣,只是静静看着,就仿佛久困沙漠的旅人终于寻到绿洲,生出些连他自己都未察觉的难以言语的餍足感。

      可没多久,少女的乌睫动了动,睁开的美眸里印出他影子的同时满是厌恶与惊惶,看清他时甚至划过一丝难以掩饰,藏得极深的怨恨。

      赵元璟当然知道这是为什么。

      他抿了抿唇,只径直站起身,开门接过侍从递上的帕子,“该起了。”

      见赵元璟没有追究,沈灵霜绷紧的后背稍稍放松。

      她披上外袍飞快躲到屏风后面,一直到穿戴齐整才肯出来。

      两人一道用早食,满室寂静。

      沈灵霜如坐针毡,食不甘味。

      赵元璟视如不见,慢条斯理地用膳,替她盛粥,半刻之后,搁下银箸擦了擦手,目光就投了过来。

      少女低下头,假装不知。

      赵元璟却容不得她装傻。

      “从前霜儿每每都会送我出门,再早早地在府内数着我下朝的时辰,”他提起那些曾经视若无睹的旧事,意外地发现自己居然记得分明,语气隐隐含着几分说不清道不明的期待,“今日也送我一回吧。”

      沈灵霜的手顿了顿,见他纹丝不动,沉默地站了起来。

      出门时,赵元璟用斗篷将她裹得严严实实,自己却只着了一身朱红圆领袍。

      朱裳绣有章纹,郎君黑缨角簪,分明是大朝会时才着的郑重礼服。

      天还未亮,廊上风灯昏黄。

      风吹动庭中白梅,瘦枝轻轻晃动。

      郎君长身玉立,萧萧肃肃,行走间气度高华,如孤高云月。

      沈灵霜却连看都没看一眼。

      她将赵元璟送至垂花门外,就不肯再行一步。

      赵元璟回过身,伸手轻轻碰了碰她发髻里的杏花簪,“今晚圣人赐宴,饮酒必不可少,霜儿,再为我做一盏金玉羹吧。”

      沈灵霜只想尽快打发他走,胡乱点了点头。

      郎君深深凝她一眼,转身走远。

      沈灵霜这才叹了口气。

      昨夜的梦并非第一次,从她被迫回到赵元璟身边后,便日日梦见阿兄惨死,自己被剪了尾羽,又被赵元昭一箭穿心。

      才没几日,她就觉得心力交瘁。

      可她与赵元璟的纠缠却像是看不到尽头,得尽快下定决心才是。

      少女梦游似地回了屋,靠着窗棂发呆,忽然心跳就漏了一拍。

      赵元璟为人克制,从不饮酒,前世唯一的一次酩酊大醉是在被册太子后的群臣宴后,除此之外,滴酒不沾。

      他方才却说什么,要让自己为他做醒酒暖胃的金玉羹?

      难道今日的大朝会上,他就要恢复身份了么?

      沈灵霜抿抿唇。

      只觉得前世的噩梦即将一一成真。

      可她却被阿兄的安危绑住手脚,挣脱不得,只能认命。

      可她绝不能认命。

      这是一盘死局,可是还没有到终场。

      谁都不能断言只有自己才是赢家。

      沈灵霜不想做赢家,却也不想输得一无所有。

      她前世丢了心,也丢了命,这一世,她一个也不想失去。

      即使阿兄的身世被握在赵元璟的手上,也一定会有破局的法子。

      沈灵霜收拾好心绪,想了想,还是带着柳三娘去了膳房。

      若是如她所料,今晚赵元璟也许会难得喝醉一次,说不定就能从他口中套出对自己有利消息,此时还是暂时顺着他为妙。

      同样被噩梦困扰的,还有洛水高岸,上阳深宫里的天子。

      观风殿里,捧着金饰玉簪,垂白珠十二旒,硃丝缨,纁裳等物的内侍肃立一排,大气都不敢出。

      早在他们从丽春台到观风门的中途,就被大伴冯良提点过了,“今日圣人起时就不大高兴,又赶着年节里大朝会朝贺,那可是一点都马虎不得。一个个的,都给我打起十二分精神来,若不然可得仔细你们的脑袋!”

      捧衣的内侍们眼观鼻鼻观心,站得如同雕像般,仿佛连呼吸都静止。

      赵准却还是觉得烦。

      他站在等身铜镜旁,挥手将人都赶了下去,只留冯良一人伺候。

      出门的内侍们松了口气的同时也都对冯良更加艳羡,要么说是跟着圣人年数久的老人呢,听说圣人发起脾气来,除了杨贤妃,也就他能劝得住呢!

      冯良却没有像众人想得那么轻松。

      他小心翼翼地替圣人更衣,斟酌着语气,“陛下昨夜又没休息好?”

      见赵准不语默认,他一副气急做派,“尚药局那起子没用的东西,连个好的安神方子都开不出来,依老奴看,都该撵出去才好!”

      赵准揉了揉眉心,川字纹却越发明显。

      “朕昨日梦见沅娘了。”

      杜沅便是早逝的宋王妃闺名,更是赵准心底的一根刺,冯良顿时像锯了嘴的葫芦,安安静静当个旁听者,不敢插嘴。

      赵准慢慢道,“她满身是血,拉着朕的衣袖质问朕,为何没有找到我们的孩儿,为何没有救她。”

      冯良觑他的脸色,劝道,“当年怀恭太子被诬陷谋逆,女帝对诸位皇子非杀即贬,您那时自身都难保,王妃娘娘最是解语温柔,又怎么会怪您呢?”

      赵准叹了一声。

      当年他是真的没有法子。

      女帝因谋反之事暴怒,偏偏杜家有人牵扯进去,他也因此被勒令休妻另娶,尚且胆战心惊地只求保命,根本腾不出手也不敢去查身怀六甲的妻子下落。

      昏暗铜镜里印出冯良的心酸叹息,还有赵准有些出神的神情。

      因为他昨晚梦见的,并不只是沅娘。

      可能是人岁数大了,就总会冷不丁想起过往,他居然头一次梦见了玥娘。

      那个青庐红纱帐里执扇羞怯,漫漫流放路上不离不弃,抱着元昭识字时会对他莞尔一笑的温婉女子。

      即使他曾无数次在心底里将当年被迫娶杨氏女为妻保命之事视作耻辱,却也不得不承认,玥娘真的陪伴了他太多太多年。

      他或许不爱她,可那么些年下来,起起落落,始终陪在他身边的,只有玥娘一人。

      上阳宫的一场火明眼人都能看出蹊跷,赵准对杨玥的死并未没有猜疑,却也不想深究。

      不管她是死是活,只当放她一条生路,也算是全了这些年的陪伴。就连杨家,若是安分守己,他也不是不能留他们偏安一隅。

      只是元昭那孩子,大约是真怨了他,竟是这么久都不曾有消息。

      赵准对赵元昭还活着一事深信不疑。

      毕竟那是他一手教出的孩子,一直寄予厚望,而六郎亦是天资颖悟,手段心术无一或缺,在朝堂宫闱里从来都是游刃有余,绝不可能就这么折在小小的围猎场上。

      只是这些时日,朝中的乱局当真有些古怪。

      赵准眯了眯眼,扶正垂白珠十二旒的天子衮冕,乘上玉辂车驶往气派壮观,可供万方朝谒的提象正门。

      麟趾殿内外,数以万计的灯烛摇曳辉煌,兽口吞吐连绵的白烟,馥郁香气飘到数十里外,白羽旌旗纵横驰道,钟鼓之声震动岩廊。

      文武百官,使节藩官,皆着正式朝服,跟随在宰相、三司使、大金吾身后,一同点燃象门内外陈列的桦烛百炬,整个上阳宫顿时变为烈烈火城,照亮东都的半边天际。

      礼部员外郎站在帝座下首,高声捧读群臣所上骈文贺表,声调朗缓,“上玄幽赞,处崇高而不言;皇王提象,代神功而理物……”

      朝臣们一大早就不得不起身入朝,其中不少年老体弱的,难免有些精神不济。可久病罢朝的圣人今日居然出现在了大朝会上,众人像是吃了定心丸,个个精神抖擞。

      站在群臣前列的中书侍郎韦说却如同芒刺在背。

      他悄悄地冲着圣人身侧飞快瞥了一眼,见对方面不改色,神态从容,才稍稍安下心。

      圣人无恙又如何,只要六殿下今日不出现,一切就尽在他们掌握之中。

      抱持着这种想法,在各州而来的朝集使纷纷不约而同地上禀请立太子以安社稷之时,韦说老神在在地凑近中书令姚璟,压低声道,“此言似乎有理,姚相以为如何?”

      他的举动不算突兀,经过前一阵子的朝野动荡,现下朝臣里,十有七八,都琢磨过立太子的事,见有人先提,都窃窃私语地交头接耳。

      别的不说,若是早立东宫,就算前一阵圣躯偶尔违和,也有太子监国不至生乱,要不怎么说东宫就是国本呢!

      朝集使们谏言完毕,不少朝臣犹豫着站了出来。

      “陛下,此言有理啊!”

      “东宫是社稷之本,需得早早定下才好!”

      “陛下!臣等皆是肺腑之言,还请陛下三思啊!”

      竟是赞成的占了大多数,偶有不和谐的也很快被淹没。

      大殿里热闹得像被泼了沸水,御座上,天子的面容被珠帘遮住,看不清神情。

      “韦卿以为如何?”

      冷不丁被点名的韦说理了理衣冠,镇定出列,“臣以为,陛下正值盛年,倒也不必着急,皇子们也都年少,若是想……”

      他还未说完,就被曹尚书打断了,“谁说陛下没有长成的皇子!”

      “可六殿下……”韦说犹豫。

      “那不是还有十殿下?再说了,底下还有几位小殿下已经开蒙,早晚就会长成。”

      曹尚书出身行伍,说话很是耿直,又是朝中出了名的孤臣,从不依附朋党,说话向来大胆。

      跟他交好的不少武将也纷纷出声附和。

      被提及的十皇子赵元齐激动得心肝都在打颤,连忙低下头。

      他是鼓动了几个悄悄交好的朝集使进言没错,却也没想到居然会有这么多人赞同!就连曹尚书都支持他!

      如今总压在他头上让他出不了头的六兄失踪了,阿耶膝下最年长的皇子便是他了,太子之位,舍他起谁呢?

      赵元齐硬生生忍住才让自己没笑出声。

      他悄悄冲舅舅吴霄使了个眼色,示意对方开口附和,可对方愣装作没看见。

      赵元齐噎了一下,又很快高兴起来。

      母家不给力又如何,他才是赢家。

      站在下列的杨晟却险些气得仰倒。

      这群老东西,专挑六郎不在的时候提及此事,怕不是与哪个皇子的母族有了勾结,想扶个傀儡阿斗上位叫他们作威作福。

      要是女帝还在,谁敢欺到他们杨家头上来。

      哼,杨晟憋着一口气,等六郎回来,看他怎么打这群老东西的脸。

      他瞥了瞥眼风,给依附自家的朝臣比了个手势。

      便有几个品阶不高的站了出来,七嘴八舌道,“韦侍郎所说也不无道理,陛下春秋鼎盛,有什么可急的。”

      韦说被众人反驳,即使有零星几人支持,仍是面露尴尬之色,看向左前方的姚璟,“姚相,您是两朝元老,您看呢?”

      众人的目光齐刷刷地看过来。

      门下省的给事中苦口婆心,“姚相,您德高望重,快劝劝陛下吧。”

      殷殷期待的数百道目光里,姚璟掀了掀眼皮,清了清嗓,慢吞吞道,“此乃圣人家事,何用我等置喙。”

      麟趾殿里轰然炸开。

      “姚相,你!”

      “天子的家事便是国事!”

      喧嚣一阵子,不知是谁先注意到御座圣人一直没开口,渐渐就冷下来。

      “诸卿热切至此,是要替朕择定储君吗?”

      赵准环视殿内,朝臣尽数低头。

      “哐当!”

      长案上的文书笔墨尽数被面色沉沉的天子扫落在地。

      圣人似乎不打算立储,不少人心里嘀咕,赵元齐的心都凉了半截。

      麟趾殿里静悄悄的,浑不似站了百十号人。

      韦说暗自庆幸自己听从安排没敢出头,忍不住瞥了姚相挺直的背影一眼。得儿,还是人家姚相会揣摩圣心。不过自己眼光毒辣,早早地跟了个好主子,将来未必不能顶了他的位置。

      他正心猿意马,就听圣人又点了几人的名,都是方才闹得最欢的。

      “几位卿家言之凿凿,是觉得哪位皇子可堪大任啊?”

      被点名的面如死灰,有人下意识看了赵元齐一眼。

      赵元齐恼得很,明明不是他安排的暗子,瞥他作甚,阿耶正在气头上,是想害死他吗?

      “十郎,你觉得自己可吗?”

      赵元齐肩膀一抖,马上站出来表忠心,“阿耶年富力强,哪里用着急立什么太子呢!”

      离皇位最近的十皇子都不敢冒头,群臣们哑了火,齐齐低头减弱自己的存在感。

      赵准高高地俯视众人,目光在略过赵元齐时顿了顿,失望挪开。

      若是六郎在,自己那么问,他一定会慨然应下。

      少年郎锐意自信,意气风发,又是自己亲手教出来的孩子,再没什么不放心的。只要他敢接,自己说不定就会当场定下储君。

      可这么一个出彩的儿子,却与他生了嫌隙,赵准面色难看。

      从前他的身份仅仅是父亲,看着元昭一身傲骨,只会引以为荣。而今他是说一不二的天子,就容不得任何人忤逆半分,哪怕是真心疼爱过的儿子也不行。

      若是膝下再有多些优秀的儿郎,该多好,赵准扫视殿前见群臣讷讷不敢言,心内叹息。

      “朕膝下空虚,除六郎,十郎,余下几个少不知事,且等几年再说吧。”

      议储之事就这么才起头就被搁置,赵元齐心里像是长了草。

      难不成阿耶的心里就只有六兄吗,可他也是阿耶的儿子啊!

      他满心不甘,脸上不由得带出来一点。

      姚璟余光瞥见,眉心不易察觉地跳了跳,杨晟冷哼一声,韦说则是压根没放在心上。

      十皇子,不过是滩扶不上墙的烂泥,压根就构不成威胁。

      韦说心急如麻,不自觉的眼神一个劲地往上瞟,心说这祖宗怎么还这么沉得住气,眼瞅着议储之事就这么没了下文,这下可如何是好。

      被他望住的那人长身玉立,背影修长瘦削,百官同色的绯红朱袍,愣是被他穿出了一身的暗敛贵气,清冷风.流。

      反正就是没一点着急的样子。

      韦说正犯嘀咕呢,就有人入殿通禀,“报!边关八百里加急信至!”

      众人不明所以。

      风.尘仆仆的负旗小将噗通跪倒,“边关急信!楚将军已寻到宋王妃及三殿下的下落!”

      群臣目光齐刷刷地投向御座。

      赵准怔然一瞬,如遭惊雷,随即便是狂喜,常年带着病气的脸都透出几分血色。

      难道……难道沅娘还活着,他们的孩子也还活着!

      “快!快说!”

      随着小将捧着文书一一道来。

      众人心头一震。

      这可是陛下的元配,前阵子陛下强硬提前东巡,不就是为了这位,若真能寻回,那该是何等的荣宠。

      杨晟已经是懵了,一瞬间就想到更多。

      小将说的是三殿下,也就是说,当年杜氏所出的是皇子,此人占嫡占长,又有愧疚心作祟,六郎岂不是要落了下风!

      可这念头也就在他脑海里一过。

      笑话,流落在外面躲躲藏藏这么多年,谁知道这个三皇子是什么模样,说不定大字都不识一个。

      朝臣们也很快想通了关窍,多多少少带出点不以为意。

      流落到边关那种地界,还能有什么好,左不过领个富庶封地,荣养着就好。

      韦说将众人神态尽收眼底,悄悄往前方一瞥,腰杆挺得更直,脸上却露出几分哀戚神色。

      坊间曾有歌云:长安韦杜,去天尺五。说的就是曾经的韦家和杜家。

      两家代代互为姻亲,时时走动,人杰辈出,常有族女入宫侍奉帝侧,诞育皇嗣,风光无限。

      即使风云变幻齐齐倒下,宋王妃杜沅被赐死,杜家被贬流放边关,韦氏蛰伏,闭门谢客,也不曾断了联系。

      原以为当年失去皇子,还要再忍辱负重多年,韦氏连年幼的女儿都培养起来,预备等诸位皇子长成后送入宫中,谁曾想,杜氏的孩子竟会自己找上门来。

      这可真是,天不亡韦杜。

      韦说真真切切地抹了一把泪,追问小将,“王妃既殁,那三殿下呢?”

      “送三殿下前往边关的暗卫被伏击,三殿下下落不明,楚大将军查探许久,才找到当初捡到三殿下的夫妇,两人俱在十五年前先后亡故。”

      “那三郎人呢?可还活着?”

      那对夫妇死时三郎才四五岁,赵准不由惊心,他的孩子当真还活着吗。

      赵元璟垂着眼,神情冷淡,不动声色地将皇帝殷殷期待的慈父情状尽收眼底,捻了捻指尖,眉眼疏离。

      小将抹了把脸,“幸赖上苍庇佑,三殿下不仅活着,还来了长安,甚至,他现下就在陛下的身边。”

      所有人心头一跳!

      小将躬身冲着赵元璟的方向一磕,“臣要恭喜陛下,冥冥之中自有天意,父子终得重逢!”

      满朝文武地愣住了,下意识将目光落在御座旁边长身玉立的青年郎君身上。

      他始终捧着椒柏酒侍立御座旁观,此时像是毫不知情,抿紧了唇,颇有几分不知所措的样子,眉眼扬起一瞬又垂落,很快恢复平静面色。

      不少人都起了疑心。

      试问,有哪个人能在突如其来的泼天富贵还能保持镇定的,若是有,十有八九是他早已知情。

      赵准亦是这般想。

      他在登上皇位前在朝局中打转倾轧多年,最不缺的就是疑心。

      “赵拾遗,你近前来。”

      赵元璟背负着种种或探究或质疑的尖锐目光,步伐始终从容镇定。

      赵准才眯了眯眼,就见青年手一颤,酒爵哐当倾倒,气味浓郁的椒柏酒淅淅沥沥地泼湿了他半身。

      “臣失仪。”赵元璟低着头,嗓音微微发紧,显然不似面上平静。

      赵准不仅没有怪罪,反而松开几分眉宇。

      “冯良,领他下去更衣。”

      冯良心领神会,亲自领着人下去了。

      不多时,就有个小内侍附耳禀告查验结果。

      赵准先是一愣,讶异,庆幸,狂喜,种种情绪一股脑涌上心头,早已喜怒不轻易形于色的帝王“哈哈”两声笑了起来,再抬起眼时,眼底有水光一闪而过。

      “今日朕复得一子,二十年了,整整二十年了,没想到沅娘居然还为朕诞下了个皇子!”

      麟趾殿里,众人先是一静,继而喜气洋洋地恭贺起来。

      陛下自己都认下了,他们还能说什么。

      只是这位赵左拾遗可不是什么庸碌之辈。

      原本还以为太子之位非六皇子莫属,如今看来,怕是要平生波澜了。

      更别说,这个消息是由楚家送上的,这可不就是光明正大地昭告天下,要站在这位新出炉的三殿下阵营里。

      也有心思活泛的,视线扫过赵元璟的伤处,啧啧称奇,这位新出炉的三皇子,不久前可是救过驾的,也不知是有心还是无意了!

      杨晟低头藏起的脸色阴沉得厉害。

      鬼知道这个赵元璟是打哪冒出来的,藏得如此之深,前阵子的那些事怕不就是与他有关。若是让他查出其中干系……

      杨晟心里正暗暗发狠,就听见方才被弹压下去的群臣再度蠢蠢欲动。

      还是以曹尚书为首的几个武将先开的口,“陛下,三殿下既已归来,他是先王妃所出,是为嫡长,于情于礼,合该为太子之位的不二人选。”

      明眼人都知道曹尚书是句句发自真心,杨晟却越看他越不顺眼。

      要不是六郎伤了眼,现下还回不来,他才是拜过天地祖宗的王妃的嫡出子,一个不知道打哪冒出来的废妃之子,怎么有脸自称嫡长。

      御史台的郑大夫显然与他想法一致,站了出来,“曹尚书慎言!女帝废黜杜氏为庶人,她所出者,怎么能说是陛下的嫡长子!”

      曹尚书拧着眉头,“陛下登基后便追封元后,郑御史可是对陛下的旨意有异议?”

      郑大夫头发花白,腰板挺得笔直,“三殿下却不是在陛下追封元后之后所出的!”

      曹尚书脾气火爆,“那你说说,六殿下生死未知,十殿下自动请辞,余下皇子俱是年幼,合该立谁?”

      冷不丁被自动请辞的赵元齐缩了缩肩,直觉哪里不对,吃了好大个瘪,有苦难言,索性装没听见。

      韦说按捺住心底的激动,凑近姚璟,“姚相,曹尚书所说,似乎也有道理。”

      姚璟挑了挑眉,目光却投向赵元璟离去的方向。

      似乎有所松动。

      今日他们大费周章,一则是为了打消陛下疑心,二则是为了拉拢姚璟这位朝中重臣,只消姚相站在他们这侧,三殿下的太子之位还会有异议吗。

      韦说凑得更近,“三殿下入朝有些时日,陛下屡屡夸赞,可见他是个聪明人。六殿下虽好,却无故失踪,生死不知。眼下若是要立储君,只怕也只有这位三殿下可选了。”

      朝中不少人也是这样想,如此一来,再看向再出现的青年时,目光就变得热切。

      郎君不为所动,换上一身深紫锦袍后,整个人显得越发清冷矜贵。

      赵准细细打量着,只觉得越看越觉得青年脸上有不少与自己和沅娘相像的细微之处。

      这就是他与沅娘的儿子!

      他万万没想到,他与沅娘的儿子居然能在先帝的手下活下来。

      赵准曾无数次想过,若是他与沅娘的孩子能活下来该有多好,可当青年活生生地站在他面前时,高高在上的天子却激动得说不出话来。

      他前不久还觉得这位左拾遗虽得他意,却也失之急躁,打算就着他救驾有功顺手把他封到地方,好好磨磨性情。

      没想到,没想到自己先前隐隐的熟悉感成了真,赵元璟竟是他与沅娘的儿子。

      怪不得他生得与自己和沅娘有几分相似,怪不得他会拼了命地救自己,分明是因为冥冥之中注定的父子血缘!

      若是自己早先听了冯良的话就让人去查探他的身世该有多好,这样他们父子早该相认了。

      赵准颤着音,“快!快让人将好消息供到沅娘的灵前!”

      冯良擦了擦眼,笑着哎了声。

      殿内群臣还在争执,曹尚书所言也入了赵准的耳。

      被愧疚,怜惜等突如其来的慈父之情充溢胸腔的皇帝心念一动,竟是觉得以赵元璟的能为,立为太子也未尝不可。

      只是自己原本看好计划好的,却不是他。

      赵准想到迟迟不归,对自己心生怨怼的次子,心里没来由就冷了下。

      赵元璟岿然不动,低垂的眼帘遮住眼底的不定变幻。

      前世可没有这么波折的。

      在他设计使得赵元昭瞎了眼后,满朝文武再没有一人会为一个瞎子说情。赵元齐是个胆小的,根本不敢与自己争锋。便是皇帝怀疑赵元昭之事是自己动的手,别无选择之下反而亲自替自己将尾扫清。

      与预期不符的偏移使得青年心底生出些烦躁。

      若不是赵元昭频频搅局,自己与灵霜未必闹到如今的地步,储君之路也未必会如此不顺。

      一丝戾色划过他的眸底,很快消失不见。

      好在赵元昭的眼仍是无药可救,赵元璟不急不缓地走到原先所站位置。

      御座之旁可俯视群臣,风光无限,只是不知,御座之上,生杀予夺,执掌天下的滋味是否更好。

      青年静静伫立,半点心绪都不曾露出。

      看在众人眼里,神色各异。

      韦说叹气,“如此心性,当真沉得住气。”

      赵准也是这样想。

      他心底有些松动,原本的愧疚与怜惜如潮水般涌上。

      他看向姚璟,“姚相以为如何?”

      这下,所有人都知陛下是当真动了心,竟是想要立这位才找回的皇子为储君!

      杨晟背后被冷汗浸透。

      六郎眼伤未愈,若是被这个劳什子三皇子趁虚而入,那可如何是好!

      姚璟撩了撩眼皮,“三殿下自是极好的,又得陛下心意,便是在老臣看来,也挑不出什么错处。”

      此言一出,杨晟脸色惨白。

      难道连姚相也要掺一脚吗?还是说,他与赵元璟早就勾搭上了?

      姚璟的声音却一直传入他的耳中,“只是臣还想请陛下见过一人后,再做决定。”

      赵准淡淡颔首。

      殿外转过一个身影。

      杨晟眸光一凝,唇角止不住地上扬。

      那道身影从一列品级低微,低头肃立的小官中走出,朱色官服上的蹀躞带将他劲瘦的腰束紧,起身间背脊挺直,整个人气度为之一变,通身的风采便再也藏不住了。

      越走近,清眉俊眼,轩然华美的少年郎的面容就越发清晰。

      朝野上下也都是见识过大场面的,此时却都惊得说不出来话来,六殿下竟是一直都在吗?那他们方才说的那些话,岂不是都被他听入了耳?

      言之凿凿就差说赵元昭已死的曹尚书:……

      赵准已然是愣住了,嗓音微涩,“六郎?”

      赵元昭慢慢取下幞头,露出额间缠着的染血布带,唇角旋开一个好看的弧度,语气虚弱,“儿臣紧赶慢赶,不顾伤势赶回,没想到刚好能贺阿耶寻得长子之喜。”

      少年郎翩翩一揖,进退得当,“恭喜阿耶,得偿所愿。”

      赵准不知怎地,竟是一阵心虚。

      他伸手想让赵元昭走近,脸上挤出一个笑,“这些时日,你去哪了?怎么还受了伤?”

      赵元昭一步步走上丹墀,却没有如皇帝所愿靠近御座,他微微仰起脸,目光在赵元璟面无表情的脸上轻飘飘地划过,准确落在赵准身上。

      “阿耶也会关心这些吗?”

      他轻轻地笑,压低的嗓音只有赵准与赵元璟能听见,短短一句,带出少年特有的倔强与气恼。

      有多久……有多久六郎不曾如寻常百姓家备受宠爱的孩子一样抱怨过自己了,赵准被勾起回忆,心里一软,这可是他亲手带大,抱过疼过的孩子啊。

      “平安回来就好,”他如慈父般轻叹,审视少年郎额上的伤处,眸光一闪,没有多问,“快去换身衣裳,阿耶就在这等你回来,待会便要赐宴了。”

      赵元昭收回目光扬袖一礼,施施然从赵元璟面前走过,没有停留,更别说向这位新出炉的兄长问好。

      他阿娘只生得他一个,从前可从未听说过有过兄长,更别提,这还是个心心念念想要他的命的兄长。

      赵准不以为忤,群臣却都看在眼里,嗅出了其中的浓浓火药味。

      有那等敏锐的,看了看脸色复杂的圣人,又看了看姚相,再看看赵元璟与走远的赵元昭,只觉得前阵子的动荡似乎都有了来由。

      储位之争很快就要拉开帷幕,自家站谁好呢,不少朝臣心思浮动。

      没想到赵元昭轻飘飘的几句话就连消带打掉了圣人的立储心思,赵元璟十指攥得发白,几欲将掌心刺破,可他养气功夫极好,面上竟是一点端倪没露。

      他眼前又浮现方才少年郎的神情,那双湛然清亮的眸子扫过他时,隐藏在失落神色下的,分明是昭然若揭的挑衅。

      赵元昭显然早有预谋,方才的举动更是已经撕破了脸,他们之间只会不死不休。

      满盘计划落空,到手的太子之位飞了,赵元璟本该恼怒,心里却诡异地升腾起了一个想法。

      前世他赢得太过容易,轻而易举就废了赵元昭夺嫡的可能,但到底是胜之不武。若是能堂堂正正地胜了赵元昭,将之打入谷底永世不得翻身,届时叫上灵霜观赏他的狼狈情状,未必不是一桩趣事。

      赵元璟静静地看了一眼赵元昭离去的方向,脸上看不出失望或是别的情绪,倒叫不少朝臣高看一眼。

      赵准瞥过失而复得的儿子一眼,目光里没有了方才的狂热。到底是离散多年,一时的欣喜过后,反倒生出不知如何相处的尴尬。

      冯良在一旁瞧着圣人眉间不知不觉皱出的川字,悄悄叹了口气。

      元日的赐宴在众人的各怀心思中开始。

      麟趾殿里发生的种种,沈灵霜在沈府内尚不知情。

      她在膳房里挑拣着食材,将栗子和山药去皮切片,细细淘洗,再在砂炉熬上数个时辰的羊汤调鲜。

      蒸腾温暖的白气里,女郎脸庞恬静,白若玉兰,纤纤素手将雪白金黄的食材放入沸腾的汤水里。

      柳三娘看得入神,一直到自家主子讶异地投来目光,才赶紧将捧着的干桂花递上。

      细白的手指挑拣着桂花,少女垂眸的样子看上去认真极了。

      柳三娘忍不住问,“娘子很喜欢赵郎君吗?”

      沈灵霜发间的流苏都惊得顿了下,“三娘怎么会这样说?”

      柳三娘小小声,“我们村有个教书先生,跟他娘子感情好极了,我去洗衣裳的时候路过他家,总能看见他娘子温温柔柔地用心给他做吃食。娘子的样子,就像她一样。”

      原来三娘说的赵郎君是赵元璟,不是她想的那个人。

      沈灵霜眼睫微微颤动,执银箸的手指稍稍收紧,松了口气,“我只是不想浪费食材。”

      她轻轻放入几朵桂花,白汤翻滚间碎金一闪而过,淡淡桂花香气悠悠上浮,“单只说这桂花,就是秋日里我挑了清露清爽的早上,早早起来领着人亲自采摘下来,再捡了阳光好的亭阁翻检晾干。”

      “山药和栗子,是农人挖沟搭架和入山采摘才能得到的。羊肉则是商贩千里迢迢从雍城运来的,只因雍城的水土好,养出的羊肉质鲜美却不腥膻。”

      她点了点托盘一角的深色粉末,“这些香料更是有来历,是西域诸国才有的特产,行商耗时一月有余,才能送至长安西市,再流散各地。”

      “一羹一饭,皆是来之不易,我心里再如何想,也不能随意浪费。”

      她一直都很喜欢做吃食,前世喜欢上赵元璟之后更是想将最好的都捧给他。

      每日的饭食,四时点心,夜里羹汤,都会亲自过手,再欢欢喜喜地连同自己的一颗心捧给他。

      那时她做了那么多,所求的,不过是郎君一句温和的回应,亦或是一个淡淡眼神,就已经心满意足。

      沈灵霜收回思绪,如今自己的心境大不同了,不该总回想从前的事。

      金玉羹的香气在膳房里渐渐浓郁,她小心用汤勺舀出两小碗,示意柳三娘去端,“这汤温中益气,对冬日里手足冰冷的人助益,你也尝尝。”

      柳三娘没想到还有自己的份,下意识将残留冻疮痕迹的手擦了又擦,才去端碗,鲜甜可口的汤汁一入口,她就抽抽鼻子露出个大大的笑,“娘子,真好喝!”

      沈灵霜才弯了弯唇,才端起自己那碗想尝尝,就见一道身影蓦得闯进屋,劈手打掉了柳三娘手里的碗。

      “一点规矩也没有!娘子还没有喝呢,你就敢动手!”

      阿春怒气冲冲,红着眼瞪着柳三娘。

      柳三娘被吓了一跳,常年被打骂的意识让她立刻就想躲,可一看见自家娘子就硬生生忍住。

      “我……”她不安地揪着裙角,低下头。

      沈灵霜的视线在阿春冻得红红的耳尖轻轻滑过,落在她裙摆上的没化的污渍上,忽然就明白了,阿春或许一直就在外面,不知偷看了多久。

      “娘子,她一点规矩都不懂,还是,”阿春嗓音都哽咽了,“还是我来伺候您吧。”

      沈灵霜只道,“不用。”

      阿春忍不住哭出声,“娘子,我跟了您十多年,您为什么突然就不要我了呢?”

      为什么呢,沈灵霜扪心自问,她也很想问问前世的阿春,为什么要背叛自己?

      可答案是显而易见的,阿春有家人,她的心并非全然向着自己。

      膳房里忽然安静下来,只听见阿春一声接一声的抽泣。

      “跟我出来吧。”

      沈灵霜忽然觉得有些事,或许不能再拖了。

      她往管事的花厅去,路上令人召集了府内上下年岁相仿,为人不错的小厮。

      花厅的管事是沈府的旧人,见状立马起身问道,“娘子来是为了?”

      “阿春到了年岁,也该挑挑夫婿了。”

      沈灵霜硬着心肠,不去听阿春拔高的哭声。

      很快,娘子要为贴身婢女招婿的消息就传遍了府内上下,不少年轻的下人都摩拳擦掌。

      那可是娘子的贴身婢女,要见识有见识,长相人品都是上佳,娘子又是出了名的良善好心人儿,陪嫁更不会少!这可是天大的好事!

      下人里但凡自觉有些出彩的都放下手里的活,欢欢喜喜地赶去花厅。

      后院养伤的梁弈也听见动静,派人去问,听到回禀后挑了挑眉,眼里露出些兴味,“我们也去瞧瞧。”

      他的随从登时一张苦瓜脸,“主公护娘子护得紧,您瞧瞧您这张脸,再看看这身伤,怎么还敢往娘子身边凑呢?娘子要是记起您的不好,再跟主公吹吹枕头风,那可如何是好!”

      梁弈将手里的笔一丢,拄着拐站起来,“主公可没有明说,我不过是看看热闹,去去就回。”

      随从心里腹诽:是没有明说,但上来就要你瘸了半条腿!

      梁弈可不会管他这随从心里怎么想,就算知道也懒得计较。毕竟人生苦短,他更好奇的是那位出人意表的沈娘子会给他带来什么意外之喜。

      他向来率性而为,拄着拐就往花厅去。

      花厅前,众人屏息而立。

      沈府的下人训练有素,即使人挨人站了满满当当一整院,也没有人交头接耳。

      “禀娘子,沈府上下年岁相仿的家生子,去掉相貌不堪品行中下的,合适者共计二十六人,全在这里了。”管事躬身道。

      回廊下,沈灵霜坐在铺着厚厚锦垫的矮榻上,手里捧着柳三娘备好的暖炉,目光落在庭中个顶个腰板笔直的青年人身上。

      “阿春,你自己看看吧。”她开了口。

      阿春没想到自家娘子居然来真的,扑到她腿边磕头哀求,眼睛肿得跟桃儿似的,“娘子,求求你别赶我走!我知道错了,我现在就给三娘道歉!”

      她甚至要给柳三娘下跪磕头,吓得柳三娘转身就躲,忍不住替她求情,“娘子,我没事的,阿春姐姐她,您要不……”

      阿春哭得直打嗝,嗓子都哭哑了,却还是一直道,“娘子,我不走!我不想离开你,我不嫁人,娘子……”

      看从小一起长大的婢女哭得跟泪人儿似的,沈灵霜心里又何尝好受。

      前世阿春不管不顾冲进火场的场景走马灯似的浮现眼前,少女抿紧唇,心里禁不住一阵动摇。

      她死时意识模糊,并未受太多的苦,可阿春呢,是意识清醒地闯进火场,活生生地丧生于大火之中。

      其实这会倒也未必立时就得赶阿春走。

      就算是为她挑拣夫婿,也不一定急于一时,双方不加了解草草成事的话,也许成就的反倒是一对怨偶。

      啪嚓一声脆响。

      沈灵霜循声望去,就见梁弈正在不远处,见她望来,随手折下数枝白梅丢给随从,正似笑非笑地望向这边。

      那般浑然不在意的样子,他分明是在故意辣手催花。

      院里的白梅都是从前阿兄为她种下的,他不过是借住,真敢将这里当自家一样,这人真是讨人嫌。

      沈灵霜有些不高兴地扭过头,不想搭理他。

      可接二连三的折枝声愈演愈烈。

      她顿时皱了皱眉,便要叫人去制止他。

      可就在她与梁弈四目相对,将要开口的刹那——

      忽然就明白了他古怪举止的深意。

      他大约是看出自己的动摇,接连攀折花枝之举只是想告诉她一句话,当断不断反受其乱。

      沈灵霜的心轻轻一颤,像是被针刺了下。

      是了,前世里阿春背叛她的种种还历历在目,自己也早就想好要体面送她离开,怎么能被她一哭那么轻易就动摇呢。阿春离了自己,未必会过得差,但一直留在她身边,说不定反倒是条死路。

      自己亲身经历过的前车之鉴,难道还不够吗?

      阿春还在她脚边哀哀哭泣,可那哭声却无法再打动她想要打动的人。

      沈灵霜狠下心肠,就着管事的汇报,挑拣出几个长相家境都不错,人品能力也上佳的人选,就让阿春的家人来将她领了出去。

      阿春挣扎着不想走,沈灵霜绷紧脸,交待她的家人。

      “这几人都很不错,以后我叫人看顾着,应当会有出息。若是阿春看上了外面其他人,我也会成全。等到日子定了,我会让人把你们一家的身契销掉,再给阿春出些陪嫁,一定会让她风风光光地嫁出去。”

      阿春终于知道此事再无转圜,彻底死了心,狠狠擦了把脸,直挺挺地给她磕了三个响头,哽咽道,“日后婢子不能再伺候娘子了,娘子一定要万事顺遂啊。”说完就哭着跑了出去。

      沈灵霜别过眼,十余年的陪伴到底做不得假,她眼眶一阵阵发酸。

      阿春的兄嫂俱是大喜望外,连连谢恩。

      沈灵霜只觉疲惫,叫人打发赏银,草草打发他们出去。

      原先白梅树下已经空无一人。

      她也懒得管梁弈去了哪,领着柳三娘往□□走,在无人处擦了擦眼角。

      “娘子……”柳三娘担心地欲言又止,“我真的没事,您要是不舍得阿春姐姐,就让她回来吧。”

      “不关你的事。”

      沈灵霜稳住心神,“她大了,心思也多了,该走了。”

      “既然知道她心思多了,娘子为何不斩草除根呢?”

      语带戏谑的男声传来,沈灵霜受惊望去,就见身量高大的男子正把玩轻嗅着梅枝,被她的视线所扰,抬眼瞥了过来,四目相对。

      “偷听窥视,非君子所为。”沈灵霜脸色不太好。

      “我本非君子,娘子似乎对我期望太过。”梁弈坦然极了。

      “你这人,怎么说话呢!”柳三娘气得小脸通红。

      沈灵霜拉住她,径直要绕过梁弈离开。与梁弈有什么可理论的,他们很熟吗。

      对方却扬起拐杖拦住主仆两人去路。

      “娘子还没说呢,”郎君言笑晏晏,眉宇却是经年散不开的阴鸷,看起来很是违和,“为何要放过一个背主的叛徒?”

      听出他的话音,沈灵霜周身的血气都凉了。

      梁弈此言,是说阿春现在已经背叛了她吗?

      出乎预料又在意料之中,沈灵霜心里苦笑,面上却扯出个温和疏离的弧度,“干君何事。”

      梁弈此人,惯以玩弄他人悲喜为乐,说的未必就是真的。再说,就算是真的又怎样,阿春已经被自己妥帖送走,也算是全了主仆十余年的情谊。

      梁弈摸着下巴,“干我何事?”

      他细细咀嚼这句话,忽而脸色沉下来,双眼黑幽幽地死死盯着她,简直像是下一刻就要择人而噬。

      柳三娘吓得够呛,结结巴巴,“你……你……你想做什么!我家娘子……我家娘子才不会怕你!”

      沈灵霜亦是被他阴寒的眼神盯得后背发寒,勉强才不露怯态。

      前世梁弈那些酷烈的审讯手段不合时宜地直直往她脑海里钻:什么泥耳笼头,折胁签爪,悬发薰耳,卧邻秽溺……

      少女才狠狠地打了个哆嗦,却见梁弈古怪地又看她一眼,将那几支梅花丢在地上用力碾碎,拂袖就走。

      他走得急,腿却瘸,高大的身形飞快的一拐一拐,甚至有些滑稽。

      可主仆两人却是如蒙大赦。

      “娘子,这位大人的眼神好生吓人!”柳三娘心有余悸。

      沈灵霜抚了抚心口,“日后离他远些吧。”

      此人不能以常理度之,最好的相处之道便是对面不识。

      算算也快到晚膳的时辰,赵元璟要领天子的赐宴绝不会早回,沈灵霜便叫人传了膳。

      她心里存着事,却也勉强自己用了七分饱才令人撤下饭食。

      天黑沉下来,竟是又飘起了细雪。

      她倚坐在窗边,身影被廊间昏黄灯烛拉得细长,手指一遍遍无意识地摩挲窗棂,细嫩的指腹被雕花印上浅痕。

      现下的赵元璟可是如愿以偿了么,那赵元昭又会作何反应,自己将来的路该如何走呢,阿兄又要怎么办?许许多多的疑问像乱麻一样杂糅成团,纷繁难解。

      沈灵霜咬了咬唇,乌睫颤个不停。

      此时的上阳宫内,天子赐宴,玉盘珍馐,觥筹交错,执壶端盘的盛妆宫人流水般穿梭在席位上。

      宴会正是酣畅之时,耳聪目明的人却都一个劲儿地往左上首处的位置瞥。

      赵元璟与赵元昭并排而坐,一者冷然镇定,一者温和含笑,面上俱看不出端倪。

      满殿的热闹喧嚣,似乎都与他们无关,也没有半点想象中的剑拔弩张,波澜暗涌,好事之徒只得收回目光。

      一场宴毕,热闹喜乐如往常,提象门外,文武百官们三三两两,各自归家。

      赵元璟深深看了眼正与几位朝臣寒暄的少年郎身影,转身上了车。

      他与赵元昭不同,在朝中根基极浅,若是主动寻人交谈,落在圣人眼里,便显得急功近利。

      赵元璟上了车,脸色难看。

      这身紫袍衫虽是天子御赐,只有正三品往上之人才能穿用,算是承认了自己的皇子身份,但到底比不得他前世为太子时穿用的绛纱袍。

      更有一桩事,如针刺一样扎在他心上,让人难以忽视。

      今日计划落空,他无心饮酒,无意间就将赵元昭偶然一瞥后的微微失神尽收眼底。

      而顺着赵元昭的视线望去,教坊司右首第三位的乐伎正在抚琴。

      垂眸时侧脸清丽,低低的乌黑云髻边露出如玉小巧的耳垂,显得越发柔弱可欺,竟是隐隐约约有几分灵霜的影子。

      赵元璟揉了揉额心,只觉自己的想法荒谬。

      且不用说赵元昭身份贵重,眼高于顶,怎会看上一介有夫之妇,更别说灵霜对自己一往情深,又生性怯懦,绝不会轻易移情别恋旁人。

      他试图将一闪而过的想法抛诸脑后,今日诸事不顺的局面却不免让他心烦意乱。

      “停车。”

      赵成探进头,“郎君,怎么了?”

      赵元璟的面容隐在车帘的影儿里,看不清神色。

      “去最近的酒铺,买些椒柏酒回来。”

      赵成一头雾水,却只能照做。

      才捧上就见自家郎君面无表情地将酒接过倾倒,浇湿衣袍。

      “郎君?”

      “无事,赶车便是。”

      沈灵霜守在府里,算了算时辰,不情不愿地起身往外去迎,结果就见郎君身形微晃地回了府。

      才一照面,扑面就是浓重的酒气。

      “灵霜……”来人环住她,将滚热的脸颊贴住她的,似是无限依恋。

      这是醉了?

      沈灵霜心里一跳,连忙合着几人将郎君扶回了屋,再让所有人退下。

      “三郎,你醉了吗?”

      少女眸色微动,摸向枕下的匕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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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作者有话要说:
    泥耳笼头,折胁签爪,悬发薰耳,卧邻秽溺——(引用)
    上玄幽赞,处崇高而不言;皇王提象,代神功而理物……(引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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