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替身太子妃我不当了(重生)

作者:酒初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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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 37 章


      “霜儿……”

      赵元璟俊脸微红,伸手环住少女的臂,将滚热的脸颊埋进她的衣袖。

      沈灵霜忍了又忍,用温帕子将他的脸隔开,“先擦擦脸吧。”

      赵元璟枕着她的手一动不动,半阖着浓长眼帘,呼吸匀长。

      该不会是睡着了吧?少女眨眨眼,轻轻挣了挣,很快被抱得更紧。

      窗边菱花铜镜里倒映出相互依偎难分难解的人影儿,赵元璟余光瞥过,眼角泛起的薄红越发瑰丽。

      他入门前饮了小半盏酒,只恐戏做得不真。

      “霜儿,你会一直陪着我么?”青年凝着她,难得展露出强势外表下的几许脆弱,如同呓语般喃喃询问。

      沈灵霜沉默着,并不想回应这个话题。

      即使是赵元璟醉了,醒来时可能什么也记不得,她也不想违背自己的心。

      可也不待她回应,如铁铸般掐住她胳膊的手便一个大力,天旋地转一瞬间,少女整个人便被强硬抵在了软榻上。

      赵元璟俯压下来,不错眼地盯着她,英挺的鼻梁几乎要蹭上她的,两人的呼吸交融在一处瞬间紊乱,四目相对,沈灵霜只能听见自己心脏怦怦怦地剧烈跳动声。

      “三郎,你喝醉了,快起来吧。”

      她冷静地开口,袖中的匕首露出一点寒芒。

      那双琉璃眸子里渐渐漫上的深色与热切,她曾在前世床笫间见过的,是属于向来克制冷淡郎君的少见情动。

      甚至于,她已经察觉到郎君身上的某些异样。

      可她一点也不想与赵元璟再发生什么。

      即使明知那样会更容易取信于他。

      但沈灵霜一点也不想。

      她推着赵元璟的胸膛,将自己蜷缩起来,却不敢大力挣扎,生怕一不小心就刺激对方发起酒疯。

      说不害怕是假的。

      但她现在杀了赵元璟,一定会连累沈家。

      男女体力天然就有差距,更何况,她现在是赵元璟明媒正娶的妻子,便是被他轻薄了去也无处说理。

      她看不见自己的样子,自然不知道自己不愿的模样有多么的扎眼。

      赵元璟轻轻吻了吻少女颤颤的眼睫,拥着满怀的温香软玉,心里因女子身上淡淡的香气不受控制地生出乱窜的火苗。

      温热柔软的肌肤一贴合,沈灵霜就狠狠打了个寒颤,大力推搡起压住她的郎君。

      “三郎,你喝醉了,快起来……”

      可挣扎的细腕轻而易举就被人抓握举过头顶压住。

      她被迫弯起背脊,感觉自己像是一条鱼,在砧板上拼命挣扎,难堪又紧张。

      如果她没有这么弱就好了,沈灵霜恨透了自己的无力。

      赵元璟其实没想做什么。

      从宫宴出来的那种浓重的疲乏和失落,使得他迫切地只想拥紧怀中人,汲取片刻安宁。

      甚至不惜装醉。

      可灵霜的不愿和挣扎却是真真切切地触怒了他。

      他们是夫妻,是世间最为亲近之人,便是再亲密些,也是应有之义,不是吗?

      郎君修长的指尖流连往下,勾住了盈盈一握处打成环结的细细丝绦,一下下地轻轻拉扯,却没有用力扯开,举动中警告之意甚浓。

      沈灵霜不敢再动。

      她的手死死攥紧那把削铁如泥的匕首。

      赵元璟轻轻笑了声,心里却像是被细针扎了下。

      两人僵持着,谁都不好受。

      “霜儿便是这么不情愿吗?”

      郎君细细吻去她面颊滚落的泪珠,苦涩的咸味使得他轻轻蹙了眉峰。

      沈灵霜闭紧眼装死。

      赵元璟用空着的手轻抚着她柔嫩的脸颊,似是不解,“你答应了要与我冰释前嫌。”

      沈灵霜咬紧牙关,牙齿都在打颤。

      他拿阿兄的命逼她答应,得到的只能是谎言。

      她肯留在赵元璟身边,只是想拿捏住他的把柄,彻底毁了他。

      少女不肯开口,所思所想却都写在脸上,敏锐如赵元璟一看便知。

      他简直要被气笑了。

      他为灵霜做了那么多,甚至不惜得罪前世最大的助力楚氏,连韦说都对此有所微词,可怀中的人却一点都不肯领情。

      那他还需要顾及什么?

      赵元璟发了狠,唇畔的弧度都变得轻挑,“你既然这般不情愿……”他缓缓直起身,松开对少女桎梏。

      沈灵霜还以为他要放过自己,刚要松口气,就听啪嗒一声,郎君解开腰间的蹀躞带,随手丢到屏风上。

      赵元璟扬手松开衣襟,一只手继续按住即将起身的她。

      他冷笑着,脸色沉沉,“我却是不想等了,霜儿。你难道就不想念前世的那个孩子吗?你盼了许多年,喝了那么多苦药,才等到他。这一世,它一定会早早地托生在你我身边。”

      沈灵霜一张俏脸却是红了又白。

      她捂紧自己的小腹,痛色一闪而过。

      “它与我无缘,自然会重新投生个好人家。”

      她恨恨地看向赵元璟,忽然意识到,眼前的郎君当真是没有心的。

      失去孩子,于她是切肤之痛,是午夜惊醒时的绝望与眼泪,可对赵元璟而言,却仿佛那只是一个拴住她的绳索,一个宣誓占有的印记。

      触及到少女凄入肝脾的目光,赵元璟像是被劈头泼了一盆冷水。

      他一下冷静下来,意识到自己刚刚说了什么。

      青年紧绷着下颚,脸色难看。

      头一次低头,“是我失言。”

      沈灵霜背对着他,过了一会儿,才慢慢道,“我都懂的。”

      赵元璟神色变得柔和,立时伸手想拥住她,却听见少女轻声道,“前世的你胜券在握,离皇位只有一步之遥,将来后宫里会有无数妃嫔,自然会有很多很多的皇子公主。一个本就不在计划之中的意外,又哪里会放在心上。”

      赵元璟喉结轻轻滚动一下,他想说不是,想说自己也曾期待过他们两人孩子的到来,可再想到前世那一碗碗得了他暗令送入灵霜口中的凉药,就涩了声。

      “一切都过去了,”他嗓音艰涩得不像话。

      沈灵霜也没再讽刺更多。

      赵元璟果然没有醉,她暗暗思量心惊,幸好自己刚才还没有来得及问出口,不然他就要起疑心了。

      她看不见身后郎君是什么神情,疲惫地把脸埋在柔软的缎面上,才感觉到一丝暖意。

      少女本就纤细娇小,这些时日的担惊受怕又让她消瘦几分,背影像是未着叶的柳枝,柔弱得像是几许春风就能吹折。

      赵元璟收回伸出的手,心里忽然像是什么碾过,泛起沉沉的痛楚。

      有那么一瞬间,他很想不管不顾地将她抱紧,却又被她抵抗的姿态刺痛。

      明明暗暗的烛火穿过悬垂及地的薄纱,落在青年面无表情的脸庞上,那些暗暗涌动的情绪只能从郎君紧紧攥紧发白的手指看出几分。

      咚咚咚——

      迟疑的敲门声打破静寂,赵成在外间试探低声,“郎君,梁少府监有急事相请。”

      沈灵霜悄悄竖起耳朵。

      衣料摩擦的窸窣声响起,脚步声走到了门边,推门声随之响起。

      少女忍不住回头,正好与回身的郎君四目相对。

      他的脸上再没有一丝醉态,“好好休息。”

      沈灵霜倏地扭回头,不再看他。

      片刻后,关门声在她身后响起。

      可算将他送走了,少女甚至感激起了梁弈。

      就是可惜今日白忙活了一场,沈灵霜叹了口气。

      不过,赵元璟完全没有半分前世春风得意的模样,难道说,他恢复身份的事情并不顺畅?

      不不不,沈灵霜摇了摇头。

      旁人或许不知,但身为枕边人,她还是知晓的。

      从前的宋王妃杜沅曾狠心用烧红的梅花簪在自己刚刚出世的孩儿肩膀上烙下印记。而那枚梅花簪据说那是她与圣人的定情信物,世上独此一枚,造不得假。

      杜沅也是个聪慧的女子,在杜氏一族获罪时便与还是宋王的圣人约定,若是她有幸能诞下孩儿,便以孩儿的肩上烙印作为相认的记号。

      此事天知地知,圣人知,赵元璟知,她知,再无第四人知晓。

      这也是素来多疑的圣人在查验后能果断认下赵元璟的最重要原因。

      既然揭露身世并无阻力,那便只能是立太子之事被拦下了。

      沈灵霜安静地垂着头,浑身的血液却在飞快奔涌。

      前世赵元昭被医正断言再无复明可能,其余皇子俱不成器,赵元璟的横空出世让本就愧疚的圣人痛下决心,认亲的当场就立了他做太子。

      如今既然太子之事未能成行,唯一的变故便只能是赵元昭了。

      他的眼睛已经好了吗?

      沈灵霜竭力按捺住心里雀跃的欢喜,却仍是不受控制地舒展了眉眼,唇角止不住地上翘。

      赵元昭是她两世的恩人,能见恩人摆脱困局,当真是叫人心生欣喜。

      更何况,若是赵元昭无恙,赵元璟的太子之位可就要横生波澜了。

      沈灵霜用力绷住神情,还是忍不住把脸埋在软枕里笑了起来。

      心里的不安,惊惶,惧怕都被希冀,喜悦与向往所取代,随着心脏的跳动,脑海中各种沮丧低落的念头全数被一扫而空,只剩下一个想法越来越笃定——这一世,真的要与前世大不相同了。

      “真好,”她喃喃地,大力擦掉眼角的泪,给自己打气,“我一定能做到的。”

      沈府西南角的一角,回廊曲折蜿蜒,数位侍从按着刀,来回巡视四周,身上的盔甲在夜色里闪着寒辉。

      屋舍内,梁弈与赵元璟分坐棋盘两侧,执子对弈。

      “虽生了波折,但也算是得偿所愿。下臣还未恭喜主上恢复身份,日后,也可光明正大地称您一声殿下了。”梁弈捏着棋子,挑了挑眉。

      赵元璟脸色冷淡,“可到底还是没能拦住他。”

      梁弈噙着笑,“夫人已经打草惊蛇,六皇子早有预备,他可不是十皇子那样的草包,能有所应对,也是该然。”

      见他又将症结归到灵霜身上,赵元璟眸光转冷,落下一子绝杀,“我以为你得了教训。”

      梁弈随手落下一子,“我不过说说,怎敢将手伸到殿下后院。”

      赵元璟敛了神色,“你最好心口一致。”话里未尽的是警告之意。

      梁弈眸子动了动,“不过,夫人今日出人意表地把贴身婢女放出了府。”

      赵元璟微微讶异,“是阿春?”

      梁弈简短道,“殿下,可要让人盯着那婢女一家?”

      阿春在灵霜心里的地位,赵元璟也是略知一二的。灵霜自幼丧母,姨母疼爱她却也性情古板,生父专心礼佛难免失之亲近,兄长又寄居远走,沈府上下,与她最亲近的,便是阿春了。若否,他前世也不会费尽心思去拿捏一个小小的婢女。

      原先她对阿春亲近如故,他还以为她原谅了阿春,没想到还是……亦或是,她已经发觉自己这也是提前对阿春的家人动了手?

      赵元璟眉心微折,收拢起棋盘上的废子,“不过一个婢女,逐出便逐出了。只她跟了灵霜很多年,知晓的隐秘事不少,不必再留。”

      片刻后,青年顿了顿,又道,“算了,着人看管好,留他们一条命。”

      灵霜对阿春未必无情,自己做得太狠,怕是要惹她生气。左不过一个婢子,谅她也不敢胡乱说什么。

      梁弈毫不意外,反而旧事重提,“殿下就从不曾怀疑夫人与六皇子之间……”

      赵元璟本就心绪不佳,闻言顿时沉下脸,眉眼覆上一层冷冷的戾气,“不必多言!”

      此时的梁弈却将双手撑在几案上,直起身,双目灼灼,“我有一计,可为殿下一试真心。”

      赵元璟眼角轻轻一跳,脑海中不受控制地浮现赵元昭宴上看着与灵霜相似的乐伎微微失神的模样。

      ……

      天上的日头被阴霾遮掩,阿春垂着头跟在兄嫂后面往自己屋里走,不想面对府中上下指指点点的目光。

      她是娘子的贴身婢女,按照世家的惯例,要么给娘子的夫君做通房,要么就嫁给娘子夫家的管事将来留在府中做管事娘子。似她这样能被娘子发嫁除籍的,简直是天大的恩典。

      她的兄嫂高兴得不行,絮絮叨叨地讨论起哪家的后生不错。

      阿春听得厌烦,捂住耳朵,泪珠子又滚个不停,“别说了!”

      她陪着娘子一同长大,从来都不想跟娘子分开。

      可娘子为什么会赶自己走呢?难道是郎君交待她的事情被察觉了吗?自己可都是为了娘子好啊!如果真是因为这件事,她也没有脸求娘子原谅她了。

      娘子待她那么好,一定是察觉到这件事才会不要她的。

      阿春悔得肠子都青了,捂住脸,哭声从指缝里流淌出来。

      阿春的兄嫂都是老实人,笨嘴拙舌,见状对视叹口气,胡乱劝了几句,匆匆忙忙地收拾物事。

      三人出府时,赵成来送。

      阿春眼皮子掀了掀,“郎君交待我的,以后怕是不成了,你还来寻我做什么?”

      赵成不喜沈灵霜,连带对她的婢女也不甚看得上眼,面上却还装出一副笑脸,“娘子说不定是一时气急,过几日消气了,就会召你回来。你们先别急着回长安,在附近赁个居所,等好消息便是。”

      阿春眼睛一亮,用力抹了把脸,“真的吗?”

      背主之人,倒会做白日梦,赵成暗嗤,温和道,“娘子思慕郎君久矣,闹气也只是暂时的。”

      这话听得阿春心里不舒服,反口相讥道,“我家娘子才不是无理取闹之人,一定是郎君做错事才会如此!”

      赵成心里的白眼都翻上了天,面上还是附和,再三交待道,“我派人安顿你们,切莫自行离开。”

      阿春用力点了点头,欢欢喜喜地跟着赵成的下属走了。

      赵成负手看着他们走远,吩咐手下,“叫人跟上,一旦有动静,立时来报。”

      “是!”

      阿春出府的消息,很快被递到了赵元昭的案上。

      露菊亭积石为山,引水为池,窗牖壁带、县楣栏槛皆由沉香檀木制成,连回廊的饰物都是金玉珠翠。四面花架摆着数百金盆种满素馨,朱瑾,玉桂,阇婆等,宫中花匠费尽心力,竟能让花木在深冬之时也能葳蕤绽放,只消风轮一鼓,香气就飘散数里。

      天家的一派豪奢气象中,玉带锦袍的少年郎撑着下巴,正捏着棋子在与自己对弈,见怀南欲言又止,挑了挑眉,“怎么?”

      怀南踌躇,“听说沈娘子将她从前的贴身婢女赶出了府,可要……”可要让人去打探一二,也好确定沈娘子是不是真的如他们所想的那样不堪。

      赵元昭慢慢地落了子,凝视棋局半晌儿没说话。

      怀南心里忐忑,他是被白鹭撺掇着来的,也是实在看郎君这几日都不开怀才大胆建议。

      些微碎光洒落在双睫间,转瞬沉入湛然眸底,浮光跃金。

      赵元昭好似才听见一般,用指尖压了压眉心。

      “不必多事。今时不同往日,我那位好不容易找回的兄长心思深沉,这消息难保不是他故意泄露,引人上钩的。”

      怀南心神一凛,“是!”

      白玉温润的棋子被捻弄在修长手指里,忽而被无趣地抛回棋盒。

      赵元昭站起身,宽大袖袍甩出如风弧度,“那人打算在上元宴上动的手脚可确定了?”

      怀南信心满满,替郎君整理衣角的动作小心翼翼,“杨郎君打听得真真的,绝不会有错。”

      他附耳小声说了几句。

      赵元昭蓦得冷笑一声。

      “不错,很不错,不愧是还未现身便能将手伸到深宫与杨氏的人。有这胆识,也无怪他会惦记太子之位。”

      怀南低下头不敢接话。

      赵元昭牵了下唇角,“若他一开始没有将手伸到阿娘身边,我大约还会敬他这份步步为营,勉强唤他一声三兄。毕竟是天下第一等尊贵的位子,有一争之力的人怎可能轻易放手。但他想谋阿娘的命,与我便是寇仇。”

      他扬袖拂开面前的珠帘,“派人去杨氏让他们将事情备好,再加派人手,务必盯着沈府所有人的一举一动。”

      “包括沈府的所有下人?”怀南鬼使神差地问了句。

      赵元昭不知想到什么,眉眼舒展,唇畔旋开个好看的弧度,“自然。”

      怀南抿着唇腹诽:那不就包括沈娘子那个被赶出去的婢女!

      还真是跟白鹭说的一模一样,郎君压根就没放下,还绕了这么大个弯子,分明就是上了心!

      这下真是麻烦了!

      走远的赵元昭意外地发现随从没有跟上,一回头就看见怀南满脸的纠结与苦大仇深。

      郎君面无表情地红了红耳尖,眼睫微垂,“还不快去。”

      怀南有气无力地应声,“是!”

      杨氏曾鼎盛一时,女帝临逝前,预感大厦将倾,为护母家安危,曾将一支训练有素的暗卫留给母家。昔日的杨氏掌权人死后,虎符就到了杨晟手里,便相当于到了赵元昭手里。

      杨晟得了宫里递出的消息,便将人布置出去。

      女帝留给母家保命的暗卫,自然非同一般,以至于赵元璟那处竟是一时未能察觉。

      梁弈虽觉意外,但还是将情形如实上报。

      赵元璟得知阿春那处一丝动静也无,反倒松了口气。

      他曾迁怒赵元昭,在与灵霜对峙时屡屡提及,但打心底里其实没有怀疑过这两人当真有私。

      一来,灵霜真心爱他数年,如今不过是一时伤了心,整个人又在他掌握之中,早晚会回心转意。

      二来,他对赵元昭这位心腹大敌的为人很是了解,生于玉楼金阙的皇子,即使少年落魄过,依旧眼高于顶,骨子里矜傲清高得很,断不会看上有夫之妇,更别说这妇人还是他名义上的亲嫂。

      男子风.流、四处留情说不定是一桩美谈,但若敢染指亲眷,便是有悖人伦的丑事了,足可以毁掉半生名望。

      赵元昭是个聪明人,绝不会让自己落入如此境地才是。

      更何况,上元宴近在咫尺,曾经号称去天尺五,无比显赫的韦杜两家现今可用之人不多,围猎之事险胜一筹也是因为他有心算无心,赵元昭没有防备的缘故。

      而今楚氏见他未能一举拿下储位,隐隐现出摇摆之意,赵元璟分得清轻重,暂将猜疑收起,亲自着手自己的布置。

      很快,东都上元,十五日夜。

      还没到上灯的时辰,东都城内,鼓乐喧闹之声不绝于耳,骏马香车盈路,来往行人遍身罗琦,发饰金玉,过节的气氛浓烈非凡。

      上阳宫内,宫人鱼贯穿梭,捧着美酒佳肴来来往往。

      酒过三巡,祝酒辞罢,便有一队云裳步摇,娉婷窈窕的舞姬入殿献舞,磬箫筝笛齐齐奏响。

      美貌舞姬飘然转旋,斜曳云裾。

      沈灵霜完全无心欣赏,坐在赵元璟右侧的位置,握住酒盏的手指微微发紧,心里像是有小虫子在爬。

      甚至完全不敢抬头。

      可这距离太近,余光不经意地一瞥,都能擦过对面坐着的赵元昭的衣角。

      她哪里有脸再见赵元昭呢,少女想将头埋得更深,可这是上元宴,众目睽睽之下,哪能当众失了仪态,只好硬着头皮垂眸静坐着一动不动。

      赵元璟忽然将自己面前的点心推到她面前,“尝尝这个。”

      沈灵霜胡乱点点头,食不甘味地尝了一口。

      赵元璟凝着她,“好吃么?”

      少女只是敷衍,“尚可。”

      一曲未毕,高居玉栅帘后的天子令人赐赏,群臣自然无不捧场,甚至还有人酒后晕晕然,欣然下场共舞,自然少不了人击杯附和。

      殿内热闹非凡,堪称群魔乱舞。

      沈灵霜却一下愣住。

      只因赵元璟竟是蓦得用指腹蹭了蹭她的唇角。

      “有碎屑,”他解释道。

      可这是何等场所,他怎么能做这等狎昵举止!

      少女目瞪口呆。

      “三郎与沈氏当真是恩爱。”

      辨不清喜怒的话语从玉栅帘后传来,沈灵霜下意识转头看向帘后的天子身影。

      赵元璟笑笑,起身行礼道,“儿臣与内子相识于微末,一时发乎于情,让阿耶见笑了。”

      他说得坦荡,余光在不远处自打他们夫妻二人入殿,就骤然沉默寡言的少年郎身上一划而过。

      楚贵妃警告似地按住身侧楚如霜的手,状似无意地与圣人小声道,“三皇子妃是谁家的女儿来着,我瞧着有些眼熟。”

      沈家可是圣人厌恶的对象之一,她唇畔的笑容带着些恶意。赵元璟一而再再而三地视楚家如无物,别说如霜,便是她也要着恼了。

      赵元璟几不可察地皱了皱眉,却还是应道,“内子是……”

      “沈怀原的女儿?”圣人拧着眉打断。

      被问到头上,沈灵霜不得不顶着锐利的目光站起身,“家父的名讳的确是沈怀原。”

      沈怀原三字一出,殿里像是被泼了一盆冷水,顿时安静下来。

      谁不知道沈怀原曾是陛下少年时在弘文馆的伴读,按理说就算不能凭借旧日交情一飞冲天,最起码也有几分面子情。

      可谁让沈怀原倒霉催的,有那么一个拖后腿的家世?

      沈相在位时曾为女帝爪牙,没少针对赵氏皇室,这情分么,自然就要狠狠地打个折扣了。

      新还朝的三殿下竟是有这么一个亲家,也不知是怎么想的。

      韦说狠狠皱眉,心道楚家何等地位,得极快劝殿下和离另娶才是正经。

      沈灵霜前世就知道沈家地位尴尬,可赵元璟一直将她藏着掖着,没有带到过这种场合,倒是第一次直面现实。

      投注到她身上的目光形形色.色,看笑话的占了多数。

      少女脸面有些挂不住,背后冷汗津津,但得益于小崔氏有关世家贵女的耳提面命,还真没露出窘态。

      一息,两息,时间一点一滴过去,圣人还没叫起。

      与楚如霜一样露出看好戏眼神的不在少数。

      沈灵霜绷紧身子,维持着行礼半蹲的姿势,纵使腿脚麻木,背脊依旧挺得笔直,没有半分错处。

      赵元璟忍不住抬眸看了看对面的少年,见他垂眸品茶,纹丝不动,心里诡异地生出些不适。

      六皇子不喜饮酒,并不是秘密,所以即使在上元宴这种场所,他的桌案上也只摆着一套茶具,和三两样佐茶的点心。

      是圣人明晃晃、毫不掩饰的偏爱。

      赵元璟别过眼去,食指微动,借着偏大袖袍的遮掩,悄悄捏捏身侧少女的柔荑以示安抚。

      沈灵霜的注意力全在酸麻得厉害的下半身,努力站直已是不易,并没有留意到其他。

      青年难得的体贴都变成抛给瞎子看的媚眼。

      赵元昭慢悠悠地摆弄茶具,好似一切都与他无关。

      修长手指拈着长柄的玉质茶勺,动作优雅好看,玉与执玉的手俱是白皙细腻,一时教人分不清哪个是玉,哪个是手。

      只是收回茶勺时,一不小心碰翻了熟盅,冒着白气的热水登时泼了一地,溅湿巴掌大的衣摆。

      “殿下?”怀南小声惊呼,用帕子去擦衣角。

      “无事。”赵元昭淡淡摆手。

      目光飘远的赵准被惊了下,顿时回神,确认过赵元昭无事后又盯了沈灵霜片刻,才终于开了口,“你父亲现下可还好?”

      沈灵霜酝酿了两下,才道,“家父自从一心礼佛后,常年茹素,身子还算康健。”

      她不清楚上几辈的恩怨,但这样答突出阿耶的不问世事,大约算不得错。

      楚贵妃原以为圣人厌恶沈家至极,将沈家搬出来一定能给沈灵霜一个没脸,可瞧着赵准好像很不高兴,又有些失望生气的脸,心里就一阵阵动摇

      到底是善于察言观色的宠妃,三言两语就打起了圆场,“听说教坊司新编排了几处舞,这会殿内诸臣酒兴正酣,陛下不如宣他们进来?”

      冯良自打听见沈怀原三个字就有些不安,顺势连忙附和,“陛下,您看?”

      赵准又盯着沈灵霜看了几眼,终于转开眸光,似是失了兴趣,“传他们进来吧。”

      梳着九骑仙髻,身着孔雀翠衣的舞姬踏着乐声轻巧入殿,蹁跹起舞。

      沈灵霜如蒙大赦,坐下时才发觉背后已经被冷汗浸透。

      赵元璟想握住她的手,却被她轻巧避开。

      “我没事的,”少女摇头拒绝。

      赵元璟的目光扫过她额间的一点水色,心里微微一动,“先去换身衣裳吧。”

      背后汗湿衣衫贴着肌肤,阵阵发凉,沈灵霜正有此意,点了点头起身离开。

      朱毯对过,怀南才用帕子替自家郎君擦净了衣角,刚要松口气,就听金玉相击的好听嗓音询问道,“备下的衣衫带来了吗?”

      怀南连忙道,“都在偏殿呢。可是郎君,这舞马上就要开始了!”

      赵元昭轻笑一声,“无妨。”

      他起身往偏殿走,怀南心里焦急也只得跟上。

      赵元璟瞥见时皱了皱眉,英挺俊俏的面皮绷得稍微有些紧,但抿了一口酒,再想到自己费尽心思的布置,仍是强自不动,只等着精心安排的乐舞带来的后效。

      他迫不及待地等着看御座上那人的反应。

      他的阿娘至死都爱着的男人,死都没有见到最后一面的男人,如今娇妻美妾幼子在侧,掌天下权柄,风光无二之时,可还会记得与她有关的一丝半点?

      乐师们素手轻拨,丝弦一颤,宛转乐声在殿中响起,舞姬软腰一折,腰间的七宝璎珞相互碰撞,泠泠作响。

      是春莺啭。

      赵准怔了下,眼里显出些迷茫与恍惚。

      是春莺啭啊……他被勾起了久远的回忆:且歌且舞的美貌女郎脸上还带着初为人妇的羞涩,绕着梅树款款停停,回眸时粲然一笑,“阿准,你看我学的好不好?”

      只要与他青梅竹马,自幼相识的沅娘才会在私底下叫他阿准,嗓音软糯,像是在撒娇一样。

      可沅娘她死了啊……死在了十几年前,死在了破败的草屋里,连一副体面的棺木都没有,草席一裹,就被丢弃荒野,连尸骨都找不回来。

      无尽的惆怅和痛楚如潮水袭来,赵准怅然不已,视线落到了下首处默然无语的青年身上,不知在想什么。

      楚贵妃见状,亲自斟了酒,“陛下可是想起了姐姐?”

      赵准接过酒,没有做声。

      楚贵妃面露忐忑,“有一桩事,妾不知当不当讲。”

      赵准一口气饮下半杯,才慢慢道,“说吧。”

      楚贵妃从袖中取个陈旧锦囊,双手奉上,“妾的兄长昨日遣人送到的,说这是他好不容易才从当年旧人手里找到的,姐姐放在三郎襁褓中的遗物。”

      赵准手一抖,接过锦囊。

      联珠新月的纹样,是沅娘素来喜欢的,只是年代久远,已经褪了色,看上去很是脏污,拆开来,里面却只有一方泛黄的素帕,隐约可见深褐的痕迹。

      赵准脑中轰得一声炸响,颤着指尖将素帕展开。

      与书房里珍藏画作落款一模一样的字迹被人用鲜血写就了一句诗:生当复来归,死当长相思。

      生当复来归。

      死当长相思……

      沅娘至死都在期盼着与他的重逢。

      赵准在朝政中倾轧多年,早就惯了喜怒不形于色,可这一刻,却再也无法克制内心的悲痛欲绝流露在苍老脸庞。

      他仿佛被人狠狠扼住喉咙,连呼吸都不顺畅,紧接着就是一阵剧烈咳嗽,险些把五脏六腑都咳出来。

      冯良和楚贵妃连忙上前,一个递茶,一个掌帕,俱是关心不已,“陛下!”

      御座上的异样引起朝臣侧目。

      在嗡嗡的议论声中,赵元璟舒出一口浊气,攥紧十指,起身悄悄离开。

      杨晟余光瞥见他离去的身影,低头嗤笑一声。

      赵准咳得眼尾通红,好不容易缓过神,久经算计的帝王心里却升腾起一丝异样。

      太巧了,才上了春莺啭,就有血帕被楚贵妃呈了上来,而楚氏明摆着是与三郎搭上了线……

      他隐晦地往下首处看去,却见人去席空。

      没有见到预想里的人,精心设计却没有借此时机索取,赵准心里舒坦几分,将锦囊小心收起,叹了口气,渐渐恢复面色。

      楚贵妃眉梢一挑,唇边的笑里带上几分真切。

      点到即止,不可太过急切,以免陛下生出疑心。

      这一句交待使得她对赵元璟的观感好上几分,如此敏锐,又擅于洞察人心,如霜便是给他做侧妃,未必没有登上后位那一日。

      正殿内的歌舞还在继续,赵元璟已经出了侧门,他微微侧目,赵成就拦了个内侍询问沈灵霜的去处,内侍连忙恭敬指路。

      “走吧。”赵元璟颔首。

      与此同时,侧殿里,沈灵霜有些疑惑地看着眼前大发雷霆的郎君,总觉得有些眼熟。

      郎君横眉怒目,衣襟湿了大半,脚边滚着一只雕工精妙的银执壶,地上茵毯湿了大片,逸散着浓浓酒香,就差指着沈灵霜的鼻子喝骂。

      “你这人好生无礼,撞翻了我将要献与陛下的灵溪博罗居然就想走!这可是我令人千里迢迢从岭南送来的,将要献与陛下的!”

      毫无挪步之意的沈灵霜:……

      她隐约觉得这人是在碰瓷。

      明明是他自己撞上来的,偏偏摆出这幅受害者的模样,还大声吆喝着将其他人的目光都吸引过来。

      柳三娘拧着眉,将自家娘子护在身后,红着脸小声辩解,“明明是你自己撞上来的!”

      郎君怒火更炽,“你们做错事还不敢认,这就是沈家的家风吗!”

      沈家?沈灵霜眼睫动了动。

      这下她确定了,此人真是冲她而来。

      她搜寻着记忆,脑中灵光一闪,忽而就跳出来有关此人的记忆。

      少女推开护住自己的婢女,看着来人一字一句认真道,“楚郎君,方才是你先撞上得我。”

      楚世恩被叫破身份,脸上心虚一闪而过,可悄悄瞥了殿角一眼,底气又足起来,“分明就是你们撞上我的酒!这可是我姑母楚贵妃特意让我寻了的,你们可想好要如何赔罪了吗?”

      楚贵妃的名号一出,原本就留意起这边动静的不少人更是竖起耳朵,小声议论起来。

      沈灵霜却是不卑不亢。

      “我与婢女只是想寻间空闲屋子换件衣衫,这并不是什么急事,走得也慢,路上不少人都看见了,试问又怎么会仓促间撞上楚郎君的酒呢?”

      很容易就被戳破的谎言,也不知楚世恩到底想做什么,沈灵霜倒也不惧,只是有点困惑。

      少女身着一袭淡紫烟粉的间色裙,面容皎洁,身姿曼妙,乌发间缀着精巧璀璨的杏花簪。她正微微敛着眉眼,娇小柔弱中含着些客气疏离、拒人于千里之外的清冷。

      楚世恩最爱美人,看得心里都痒痒了,却还是照着原定计划,拧着眉头嚷嚷出来,“奇怪,你怎么——”

      他忽而一拍手,叫嚷起来,“你长得有些像我堂妹!”

      沈灵霜错愕地抬起眼帘。

      “这眉,这眼,你跟我堂妹如霜简直生得一模一样!”他绕着沈灵霜啧啧称奇,手都快指到少女的脸上了。

      沈灵霜心头一跳,继而便冷了脸。

      “郎君大约是看错了。”

      她隐约察觉到几分楚世恩的用意,积攒两世的反感与厌恶一瞬间翻涌而上,根本不想配合他在此做戏,拉着柳三娘就要走人。

      楚世恩大袖一挥,拦住两人,高声道,“看在你与我堂妹有几分相似的份儿上,酒的事我便不计较了。”

      他状似不经意地往拐角处一瞥,讶异道,“如霜?你怎么在这?”

      楚如霜脚步轻快地从拐角处走出来,笑吟吟地问,“阿兄在这里做什么?这位娘子招惹到你了吗?”

      楚世恩冷哼一声,“她撞翻了我的酒,看在她与你眉眼生得有些相似的份上,我大人不记小人过,揭过此事了。”

      楚如霜似是很意外,围着沈灵霜细细地打量,很是讶异的样子,“还真是。”

      她笑盈盈的,看不出半点恶意,“方才在席上没能看清,三郎娶的小娘子竟是长得这样吗?原来几年前他跟我说的那些话竟都是真的呀!”

      “什么话?”楚世恩连忙追问。

      楚如霜像是想到什么,顿时羞红了脸,跺了跺脚,“阿兄,你快别问了!”

      楚世恩笑得促狭,“好了好了,阿兄不问了,你瞧瞧你,怎么还羞上了!”

      楚如霜忽然叹了口气,深深看沈灵霜一眼,嘴边噙起一抹若有所思,怜悯同情的笑意。

      兄妹两人一唱一和,话里未尽之意却是惹人遐思。

      原来三殿下与楚娘子几年前就相识?好像交情还不浅,他娶的妻竟是与楚娘子眉眼间有几分相似,难道说?

      不少人心里犯起嘀咕,而这等沾惹桃色的闲言碎语素来在茶余饭后最受欢迎。

      沈灵霜几乎能想到,不出几日,满东都的上层权贵都能知道,她不过是赵元璟对楚如霜求之不得的替身。

      她是一个替身,一个长相,名字都带几分相似的替身。

      就像前世一样。

      这可真是……让人恶心。

      虽然不清楚眼前这一出是否与赵元璟有关,沈灵霜只觉得厌烦至极。

      她已经将曾经送给赵元璟的那颗心都收了回来,替身之言自然伤不到她,可再没有哪个人会喜欢自己与其他人捆绑在一起,还是以所谓的替身之名。

      这是堪比当面掌掴的羞辱。

      沈灵霜抿紧唇,看着眼前自作多情的两人,却说不出反驳的话。

      毕竟,仔细论起来,楚如霜的外祖母亦是姓崔,虽与她的生母大崔氏不是同一支,但总有那么几分关系在,眉眼有三分相似,也不是罕见事,他们所说的是事实。

      更何况,楚氏兄妹并没有明说,只是说的太过暧昧,惹人联想,旁人怎么想,自然与他们无关。

      这是一个哑巴亏,解释不得。

      除非,除非有个人与楚氏兄妹或自己相熟且具有份量的人现下站出来,说上一句……

      赵元璟就可以。

      沈灵霜心里冒出这个想法的同时就是一哂,这一出说不定就是赵元璟联合楚氏兄妹,拿自己的名誉给楚家下的投名状,他哪里会来。

      可除此之外,又有谁会为了自己得罪如日中天的楚贵妃和楚家呢?

      沈灵霜脑海中不由自主地浮现一个虚影,可那人怎会出现在这里,又怎会肯再帮她,少女扯扯唇角,弧度苦涩。

      然而,就在她绝望之际——

      一道清越的男声慢悠悠地传来。

      “你们挡道了。”

      几乎是立刻,沈灵霜就转过头,方才还死寂的一颗立时就怦怦怦地跳动起来。

      她没想到会在这里撞见赵元昭,有些讶异,又有些惶恐,攥紧衣角不知说什么好。

      柳三娘却没什么顾虑,挨近她小声惊呼,“娘子,是六殿下呢!”

      赵元昭似是无意间经过,目光只在三人身上一转,就收了回去,并没有再开口的意思。

      沈灵霜的一颗心才跳起来,又重归死寂。

      是了,她做出那样让人误会的事,赵元昭他怎么可能会帮自己。

      少女眼底不由自主漾起的亮意一点点暗下来,意识到果然是自己想得多了。

      她顾不得与楚氏兄妹的言语官司,只想赶紧离开这里。

      却不想这回是楚如霜拦住了她的去路。

      楚如霜这些时日很是郁闷,原本她是答应暂时委屈自己给赵元璟做妾,但那也得是太子的妾,正儿八经的太子良娣,上得了玉蹀,入得了赵氏宗庙的。

      谁知失踪了的赵元昭突然回归,赵元璟竟是没能一举成为太子,如此一来,难道自己要给个皇子做妾吗?哪怕赵元璟封王了,亲王侧妃和太子良娣能一样吗?

      她想反悔,可楚家已经被绑到赵元璟的船上骑虎难下,贵妃姑母都明里暗里提点过好几回,只道是赵元璟登基后,一定会将后位给她。

      但既是如此,她也咽不下这口气。

      至少,至少得在颜面上胜过那个破落户的沈家女吧。

      在偶然得知沈氏与她从长相到名字都有几分相似,楚如霜灵机一动,就有了想法。

      只消说自己与赵元璟早就相识,而沈氏不过是他对自己求之不得时所娶的慰藉替代品,自己的颜面就保了九成了。

      更何况,有这么个传言在,日后赵元璟在明面上只会更偏着自己,真真是一箭双雕。

      楚如霜这样想,也就这样做了,她任性惯了,又揣测出赵元璟的几分底线,行事起来更是无所顾忌。

      此时拦住了沈氏,也只是为了将此事彻底敲定。

      楚如霜转向赵元昭,“六郎你瞧,这位娘子的眉眼可是生得有些像我?”

      这是明眼人都能看出来的事实。赵元昭与她多少有些交情,总不至于拆自己的台,楚如霜的算盘打得啪啪响。

      沈灵霜听得心弦一颤。

      她已经猜出了楚如霜的意图,也并不是想不出反驳的言辞。

      但现在就得罪了楚如霜,赵元璟若是拿阿兄出气可怎么办。

      短暂的恼火之后,便是毫无理由的焦灼,她明知自己不该奢求什么,可余光瞥过那人,心上便是阵阵战栗。

      赵元昭会帮楚如霜吗?

      一想到自己最厌恶憎恨的话有可能会从赵元昭口中说出,沈灵霜心里像是被什么拧了拧,阵阵酸水涌出,又麻又涩。

      她有些后悔自己从正殿出来,若是自己没有出来,就不会被有心人拦住,至少,至少不会被困在现下的场景,难堪还在其次,只是……少女轻轻抓了下衣角,心底堆积的不明情绪汇如烧灼的火,让她不安地颤着眼睫,像极了受惊的蝶。

      沈灵霜闭了闭眼,等着那些可以预想、尘埃落定的伤人言辞。

      “眉眼么,好似是有几分相似——”

      郎君终于开了口,少女的一颗心直直往下坠去。

      果然是这样。

      她僵着肩,不敢亦不想再看那人。

      郎君顿了顿,随口道,“可你们两人气韵迥异,但凡是有眼之人就绝不会错认。”

      楚如霜听了第一句刚要开口,就被第二句砸得恼火起来。

      “相似就是相似,跟气韵有何干系!”

      赵元昭原本也只是随口一说的样子,说完便作势要走,见楚如霜反驳,反倒停了步子。

      “人之气韵,精气神,缺一不可。空有相似之形,然气韵迥异,又怎能说是相像?”

      楚如霜有心要反驳,可才要张口,就被赵元昭拿话堵住。

      “我瞧着三兄的眉眼也与我有几分相似,我们两人在他人看来应也是完全不同的,难道楚娘子不是这样觉得的吗?”

      楚如霜顿时被噎住。

      她难道还能说不?

      从前姑母想将她嫁给赵元昭的事并不是没有人知晓,赵元璟不可能没听说过,自己若是硬着头皮说他们两人相像,传到赵元璟耳中,岂不是自己拿他当赵元昭的替身?又有哪个郎君能受得了这等羞辱!

      她纵然没将赵元璟放在心上,可他到底会是她的夫君,这等打脸的话,是万万说不出口的。

      楚如霜被堵得说不出话,再看看赵元昭竟是宁愿维护赵元璟的妻都要与她作对,这些年追着赵元昭却从未得到回应的酸楚不甘一股脑都冒了出来。

      她气得不行,又不敢乱说话,竟是狠狠瞪了沈灵霜一眼之后拉起楚世恩就走。

      楚世恩听得云里雾里,“诶?如霜,我们这就走了……你慢点……”

      楚氏兄妹走得远了。

      沈灵霜没想到还有这等奇怪的转折,却也知是赵元昭三言两语将自己从难堪的境地解救出来。

      她竭力绷住神情,转身想道谢。

      赵元昭却连看都没看她一眼,径直走过了廊边的主仆两人。

      沈灵霜道谢的话语还未出口就噎在喉咙里。

      她沉默了好一会,才凝了凝神,领着柳三娘往前走。

      少女行得很快,可前方的郎君没有半点停留之意,很快连影子都看不见。

      追之不及。

      可能赵元昭只是刚好经过,被楚如霜询问才不得不答吧,自己的所思所想不过是自作多情。

      “合该如此,”她对自己喃喃道,心里却像是缺了一口,呼呼地漏风。

      “娘子在说什么?”柳三娘没听清。

      “没什么。”沈灵霜敛了敛思绪,到底被影响了心情,脚步极慢。

      上元宴到底是一件盛事,来往官员及亲眷不是小数目,除去宴饮的正殿,宫人们早就将附近宫室屋舍都收拾干净,以备贵人们更衣梳洗。

      但这梳洗之所也是分三六九等的,越是地位尊崇之人,安顿所在就越远,清净倒在其次,足够宽敞舒适,方便贵人们醉后小憩也是件要紧事。

      也因此,沈灵霜主仆两人沿着回廊转过几道,丝竹人声都渐渐消失。

      回廊曲折蜿蜒,转过假山时,沈灵霜身形一窒。

      前方赫然是刚刚离去的少年郎身影。

      他驻足在自雨亭下,正仰头看着檐边垂挂的那几只画眉鸟。

      沈灵霜自觉地放轻脚步,以免惊动他。

      可郎君像是长了前后眼一样,在她即将走近时,缓缓开口,“你是自愿进这笼子里的吗?”

      他没有回头,视线始终停驻在金丝笼上,倒像是在问金丝笼里的鸟儿。

      沈灵霜却莫名地知道赵元昭就是在问她。

      笼中的画眉宛转啼鸣,欢快地啄了啄羽毛,彼此唱和,好像并不知道自己失去了跃上碧霄的自由。

      沈灵霜却知道那种被禁锢,无可奈何,无处可逃的绝望。

      可知道又如何,她回不了头,也没有别的路。

      除非金笼的笼丝被彻底挣断,除非禁锢她作雀的人被斩断手足。

      少女低下头,轻轻应声。

      这一声如石落水,惊起涟漪无数。

      赵元昭终于转过头,静静看她一眼,湛然的眸子里光华流转却没有多余的情绪流露,可少女的肌肤像是被什么烫着似的,倏地一下,脸颊漫上云霞似的粉,连目光都变得躲闪。

      郎君俊秀,少女柔美,若是不明原委的人看了,兴许还要道一声般配。

      可看到的人只有匆匆赶来的少女的夫君。

      赵元璟只看了一眼,就不由沉下脸。

      他垂着眸,长睫遮住眼底暗涌的冷光,近前时不容置疑地握住少女的手,看向赵元昭时语气听起来如闲话家常一样。

      “我来寻霜儿,六郎怎么也在这里?”

      沈灵霜只觉得手腕一疼,就被赵元璟挡在了身后。

      没想到会被赵元璟撞见,再想到赵元璟对赵元昭的深深敌意,她心里暗道一声不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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