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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 27 章
徐贞湘一边替赵元昭诊脉,一边若有所思地打量着沈灵霜。
沈灵霜被她的目光看得不自在,又猜到她与赵元昭大约有话说,找了个借口就出去了。
徐贞湘望着少女匆匆而逃的背影,啧了下舌,“我有那么可怕吗?”
赵元昭笑笑,“你都把沈娘子盯得不自在了。”
徐贞湘干笑两声,神色恢复正经,“六郎,你这回伤得不轻,虽然没耽搁,但还是要好好养上一阵。”
赵元昭无可无不可地唔了声。
徐贞湘皱皱眉,“你还没说怎么会跟这位沈娘子在一起?还有,杨家白虎伤人之事,你打算怎么处理后续?”
赵元昭垂下眼帘笑笑,“你这会儿原本该在长安,之所以这么快赶来,想问的其实是杨家吧。”
徐贞湘直言不讳,“要不然冰天雪地冷飕飕的,我在长安窝着多好,怎么可能接了信就日以继夜地赶过来?因为白虎的事,御史台的弹劾书跟雪花一样往你舅舅脑门上砸,你倒好,还躲在这偷闲。可偷闲就偷闲吧,非得用苦肉计把自己弄得这么狼狈,对自己下手还挺狠,一点都不爱惜自己。”
“还有杨晟也是,他倒是一门心思想瞒我,可怎么不想想哪里瞒得住呢?哼,这小子跟他大哥一个德行。”
说起战死沙场的杨恕,女郎上药的手顿了顿,神色黯淡下来。
屋里空气凝滞片刻。
赵元昭慢慢道,“杨家之事,我不会瞒你,也不会袖手旁观。”
“那不是应该的吗?你大表兄生前可没少疼你。你若是做了白眼狼行径,我就千里迢迢去西州把他棺材板翻出来,把你装进去一块埋了!”
徐贞湘一脸的理所应当,刚才的那点黯淡消失速度之快得让人疑心看花了眼。
赵元昭:“……”
他才说一句,徐贞湘就像是有十句在等着他。
徐贞湘满脸不耐烦,“过去之事先不说,你先说说,你跟这位沈娘子是怎么个事?”
怎么个事?他自己都闹不清……赵元昭的眉心不由自主地跳了一下。
*
屋外,沈灵霜正跟柳三娘大眼瞪小眼。
王氏被村里人喊走,李丘外出抓药,沈灵霜又正在堂屋里坐着烤火,刚刚好就跟蹑手蹑脚跑来的少女撞了个正着。
眼见柳三娘看见自己,眼圈开始变红,沈灵霜就一阵阵头疼。
她又不傻,看出来柳三娘大约是喜欢李丘,还把自己当成了情敌。
虽觉得有点好笑,但少女怀春的心思单纯脆弱,又不是什么错处。
柳三娘憋得脸红,才鼓足勇气,“我只是……我只是想来看看糕点收没收……娘子别生气……”
红着眼的小娘子呆呆站着,看上去跟只兔子似的,露在外面的手也冻得通红。
沈灵霜视线下移,就见她粗布裙都湿透了,应该在雪里走了很久。
左右现在王氏和李丘不在,沈灵霜想了想,自作主张地喊柳三娘进屋烤会儿火。
王氏他们一时半会回不来,女儿家最受不得凉,先让柳三娘把衣衫烤干再说。
再说了,她察言观色,直觉王氏和李丘或许并没有他们表现出来的那么厌恶柳三娘。
柳三娘犹豫大半天,才扭扭捏捏地坐到沈灵霜身边,不敢吭声。
沈灵霜任由她打量。
柳三娘小小声,“娘子是哪里人,我从前好像没见过你。”
沈灵霜沾了点茶水,在桌上画了个沈字,“我姓沈。”
柳三娘艳羡地看着,“娘子居然识字么?我从前也想学,可阿耶阿娘都说女儿家学这些没用,还不如在家学学女工,将来找户好人家。”
她说完马上就反应过来,又红了眼,“娘子,我不是说你……我只是……我只是……”
眼见小娘子又要惶恐地哭出来,沈灵霜温声,“我知道你没有恶意的。”
她看出柳三娘眼里的艳羡,“你想学识字吗?”
柳三娘睁大了眼,可看着她的那双形状姣好的杏眸清澈见底,没有一丝她最常见的恶意和嘲笑。
“我可以教你。”
柳三娘眼里的光亮了一瞬又熄灭,她低头抠着手指头,“我是个女儿家,身份又低,怕是不配读书。而且,”她摸了摸脸,小小声道,“我长得难看,他们都说我是丑八怪……”
巴掌大的褐色胎记摸着都硌手,怨不得她喜欢的人嫌弃她,连她做的糕点都不肯收。
柳三娘眼巴巴地又看了看眼前跟她年岁相仿的少女,心想这真是她见过最好看的女郎了,也不会像其他人一样看见她就露出嫌弃鄙夷的眼神。
可这样好的人……自己哪里配跟她比呢。
柳三娘抽噎着低下头,就听见屋外传来脚步声。
她一下跳起来,像受惊的兔子窜了出去,“娘子,我,我先走了。”
沈灵霜瞧着柳三娘慌乱地跑出去,跟进屋的李丘撞了个满怀,被他不悦地瞪了一眼,然后就眼睛红红,神色恓惶地跑走,心里忍不住叹口气。
这等惊惶,茫然,自我贬低。
很容易就让沈灵霜想到上一世的自己。
若不是遇到赵元昭、徐贞湘等人,被关在静心台,不得不仰赵元璟鼻息苟且保命的自己,可能也会不断陷入自我怀疑和贬低里,最终的下场比柳三娘好不到哪里去。
“不过是一个替身,还真以为自己能当上太子妃?殿下娶她,看上的只是她那张脸罢了,不过是个解闷的玩物。”
“她怀着的,将来可是我的孩子。”
“灵霜,天下之大,除了我身边你还能去哪?”
“女子识文断字,便是祸害!”
……
前世种种,沈灵霜原以为自己自打重生从未放在心上,可冷不丁想起来,还是有些不舒服。
总之,一定不能再让自己落到那般田地。
她垂眸看着桌上渐渐干掉的水印,眨了眨眼睫,落下一片晦暗不明的青影。
不多时,就被屋门推开的声音打断思绪。
从屋里出来的徐贞湘看了她一眼,“沈娘子,”就要往外走。
沈灵霜怔愣之后匆匆追上去,“徐娘子不留下吗?”那赵元昭的伤怎么办。
徐贞湘停下脚步,似笑非笑,“沈娘子很关心六郎吗?”
这话叫她怎么答。
沈灵霜抿了下唇,“殿下他也是为了救我……”关心一下,也是应当。
徐贞湘两手一摊,“可你也救了他一回,现在算是两清了吧?”
话是这样说,可……沈灵霜一下卡住,不知道说什么好。
徐贞湘见状,笑了笑,走近前压低声警告,“娘子与六郎不是同路人,还是早点撇清关系得好。”
沈灵霜心一抖,怔怔地看着徐贞湘提步走远。
不是同路人么?
她想解释,想说她与赵元昭并没有什么干系。
可徐贞湘的话,和她不冷不热的提防态度,却是真真正正地叫沈灵霜有些难过了。
前世的她们曾经是无话不谈的好友,可如今,她会为了赵元昭特意来提点自己,把她当成了心怀不轨之辈。
那赵元昭呢,他也是这样看待自己的?
徐贞湘来的那般快,他的随从暗卫早就找到附近了吧?
前世今生的巨大落差让沈灵霜只觉得自己像是踩在云上,她深一脚浅一脚地走到赵元昭门外,有心想问问他现在怎样,是不是与徐贞湘一个想法。
可那扇屋门却像是有千斤重,怎么都推不开。
李丘端了煮好的药来,见她愣在门口,“娘子,你是要看看你兄长吗,怎么不开门啊?”
沈灵霜如梦初醒,她动了动唇,“我,我还是不进去了。”
有徐贞湘在,赵元昭哪里会出什么事。
是她的关心越界了。
李丘一头雾水地看着少女转身就走,他推开门端着药汤进去,“沈郎君,药好了。”
屋内,郎君转过脸庞,肌肤冷白如玉,清俊眉眼里却带着春日的和煦。
李丘是个粗人,不会形容,却也觉得有这位沈郎君在,简直把自己比到了泥地里。
好在这位郎君温和得紧,眉目含笑,没有一点嫌弃的意思。
赵元昭:“多谢。”
李丘连忙摆摆手,“小事小事,郎君不嫌弃就好。”
赵元昭抿了口苦涩药汤,不经意问起,“刚才听见门口有声,李郎是在跟谁说话吗?”
李丘也不知自己怎么了,只觉得眼前温和的郎君一举一动皆是上位者的贵人气度,连他随口问个话,都叫他背脊绷直。
“哦,是沈娘子,她瞧着有些失魂落魄的,在门口站了好半天都没有进来。我问她怎么了,结果她反倒跑开了,奇怪得紧呢。”
赵元昭不动声色地将药汤一饮而尽。
他一点都不觉得奇怪。
定是徐贞湘跟沈娘子说了些什么。
他的这位准‘表嫂’跟他那位战场早逝的大表兄一样的性情,护短得紧,生怕有人要害自己一样。
可沈娘子真的会害他吗?
赵元昭也不能断言,毕竟她出现在半山亭的时机太过巧合,他信她大半却也未全信。
赵元昭叹了口气,理了理思绪。
当务之急,是要尽快养伤,早些回东都处理后续,他钓了那么久的鱼,也该收网了。不知道他下了这么大的本钱,能不能钓个大的。还有杨家,他那位伯父,吃了这么大的教训,也该老实点,不用他再费心敲打了吧。
至于其他,还是等此间事了再说。
赵元昭收回思绪,奇怪地看向一直未走的李丘,就见后者不好意思道,“沈郎君。我记性差,回来得急,忘记捎灯油回来了,这雪下得又大,大概是要封山,晚上得摸黑了。”
赵元昭略一颔首,李丘就接过药碗出去了。
甫一出门,就看见沈娘子神色紧张地站在不远不近处。
“他退热了吗?”
李丘摸不着头脑,点了点头,就见沈娘子露出个放松的笑,然后轻声道谢着离开。
明明很担心为什么自己不进去问,心思粗犷的汉子满头问号。
接下来的一日里,茅舍的气氛都透着奇怪的尴尬。
*
东都里已经乱成了一锅粥。
杨贤妃骤然薨逝,死法惨烈,圣人再顾不得什么脸面,仓促回宫。
去时佳人尚在,归时白骨也无。
尚药局负责给杨妃的医师还跪倒一地,“陛下,贤妃娘娘生前已有三月身孕,她叮嘱臣等瞒下……”
赵准眼前一黑,再受不了打击晕倒过去。
他再是心怀愤懑,也只是打算冷着人,短时间内不想再见。可谁曾想,冷着冷着,居然真的是黄泉碧落,再不相见了。
这可是陪伴他十余年的妻!
圣人不省人事,朝臣看好的储君六殿下又在围猎场上失踪,一时之间,朝中暗潮汹涌,连分封在各地的诸侯王都蠢蠢欲动。
仙居殿,锦榻上的容色憔悴的楚贵妃三言两语打发走了求见的十皇子后看向魂不守舍的侄女。
“老十是个不安分的,偏偏又蠢钝大胆,你这几日少出门,别叫他寻了空子赖上.你。”
楚如霜满脸嫌弃,“癞□□想吃天鹅肉,也不看看自己的德行。”
楚贵妃揉着因为连夜侍疾而昏沉的头脑,“姑母会替你寻个最好的,至于六郎,你也别惦记了。”
楚如霜抽抽鼻子,“可别的皇子里,哪有比六郎还好的?我就要他!”
楚贵妃太阳穴砰砰直跳,语气严厉,“宫里是没有,难道宫外还没有吗?”
眼见楚如霜被她吓住,楚贵妃和缓了几分神情,拉过侄女的手。
“我输就输在晚生了几年,可你却是与皇子们年岁相当,以我楚家的门第,将来未尝不会出一位皇后。如霜,你说说,是凤位重要,还是嫁个心上人重要?”
楚如霜眸子一亮,“自然是做天底下最最尊贵的女子才好!”
楚贵妃满意,“不愧是我楚家的女儿。”
楚如霜揪揪帕子,“可除了六郎,还有谁能……”
楚贵妃视线投远,“这并非你担忧之事,过些时日便见分晓了。”
见楚如霜还有些不满犹豫,楚贵妃握紧她的手,“姑母为你挑的,定是个能配得上.你的郎君。”
楚如霜这才破涕为笑,“姑母待我真好!”
楚贵妃笑起来,“你我都姓楚,又同气连枝,我不对你好,还对谁好?”
楚如霜想到那顶最最尊贵的皇后花冠,满怀期待,自然看不见自家姑母眼中一闪而过的深色。
宫外也有人在谈及此事。
梁弈在屋内来回走动,大袖一拂,打得博古架上的熏炉摇摇欲坠,“郎君,时辰紧,等不得了!”
“再不答应楚贵妃,圣人迟迟不醒,这大好的局势,就要叫旁人钻了空子。宫内刚传出的消息,光十皇子这两日就厚着脸皮求见过楚贵妃多次。”
其他幕僚也纷纷附和。
赵元璟独坐窗边,背对着众人,看不见神情。
在他身后的梁弈却兴奋地眼都要红了。
“只不过是许出妻位,郎君何故犹豫?沈氏一连几日没有消息,说不定早就葬身鱼腹——”
哐啷一声响。
梁弈的额角被瓷盏砸破,留下一道血线。
“口不择言。”赵元璟淡声。
其他幕僚面面相觑,同时噤声,
梁弈长吸一口气,眸光沉沉,“天予不取,反受其咎!太子位,皇位就摆在了面前,郎君难道就一点都不心动吗?儿女私情跟这些比起来,又算得了什么?大不了将来登上皇位之后,找借口废了楚氏,再立你喜欢的女人做皇后就好。女子皆虚荣,郎君把皇后花冠许给她,她还能再怨怪你?说不定早就扑上来领旨谢恩了!”
不心动吗?
赵元璟当然心动。
他有野心,有魄力,更有能力。
打从他得知自己身世那日起,他就无时无刻不想着恢复身份,施展抱负,将他从前十余年的苦难和上始作俑者的鲜血,统统酿成美酒,一通畅饮。
不过是许以后位,就能获得楚氏一族的支持,即便不喜楚如霜,大丈夫又何患无妻耶?
前世的他就是答应了,后来果然在楚贵妃和楚大将军的帮扶下顺利登上储位。
可也因此痛失了杏花树下回眸一笑的少女。
即使重生归来,表明心意,她也不肯原谅自己。
灵霜至今还是生死不明,赵元璟深深吸口气,闭上了眼。
他已经几日几夜都没有合过眼,睁眼闭眼都是静心台的废墟,连十指都在隐隐作痛,像是在滴落心血。
幕僚们沉默片刻,还是抵不过巨大的诱惑,纷纷出言劝谏。
“主上,机不可失时不再来啊!”
赵元璟懂他们的意思。
即使是前世,也没有这么好的局面。
前世的赵元昭虽然伤了眼却没有失踪,杨妃更是早早病死在长安,死在圣人最厌憎她之时,自然就掀不起半点水花。
圣人虽则病弱,却一直握紧权柄。
他成为太子后举步维艰,若没有楚氏的相助,其他皇子和诸王虎视眈眈,仅靠圣人的那一点被赵元昭分薄了的怜悯愧疚根本就无济于事。
而如今,赵元昭失踪,杨妃之死使得圣人不得不放手朝政,若是此时,有一位得重臣支持的皇子脱颖而出,只消稳住朝局,安定人心,便可令群臣百姓心悦诚服,未来的东宫储位可以说是手到擒来,稳若泰山。
赵元璟十指握紧,窗边寒风如刀,可他却感受不到半分寒意,甚至因为心底翻涌的野望而血气激荡。
天子之位,唾手可得。
万里山河,滔天权势,能者才配居之!
他吃过那么多苦,受过那么难,就必须比任何人都狠得下心肠。
赵元璟挪着轮椅转过身来,疏淡眸中墨色越发深邃,浮光跃金,那是不加掩饰的欲望与野心,“叫楚氏的人——”
“郎君!”
有声音打断了他。
赵成喜滋滋从屋外窜进来,捧着一个布包跟献宝似的,“您看这是什么!”
躺在粗布上的是一块莹润玉佩,上面雕琢着大片大片的烟雨杏花。
赵元璟瞳孔骤缩。
这是……他送给灵霜的玉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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