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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 26 章
王氏是个善心人,昨晚临睡前见借住的少女衣衫带着潮气,就把自己压箱底的年轻时的衣衫拿了出来,沈灵霜不好意思地谢了又谢,才接过换上。
是故这会儿趴在局促小案上睡着的少女布衣素净,粗疏的细麻衣上枕着素面朝天的脸颊,却依然在晨光里皎皎生辉。
只可惜——
床榻上好不容易醒来的人眼前乌黑一片,并不能将之收入眼底。
赵元昭醒了有一会了。
他的视力没有恢复,又因为伤口和受凉而头痛欲裂,索性躺着没动,试图从其他感官判断自己现下处境。
远处的鸡鸣声嘹亮,身下则是硬邦邦、铺满稻草的床榻,劣质的炭火烟气充斥鼻端。
他大约是在哪户农家。
再细细察之,混杂在农户气息里的,还有一股熟悉的淡淡香气。他眼前黑暗一片,听觉却敏锐不少,能辨别出女子匀称轻微的呼吸。
显然,应该是那位与他一同跳下洛水的女郎。
赵元昭略略想了想,就将他昏迷过去的事猜得七七八八。
他侧脸"望"向少女沉睡的方向,觉得自己越发看不懂她。
第一次见时,她叮嘱自己小心为上,那夜果然就抓住了偷偷换药之人;第二次见时,她失魂落魄却还试图劝导自己;第三次见时,她因为夫君受伤而惊慌失措,并未注意到他。
而再一次相见,就是她意外出现在杨家人戒备森严的半山亭里。
一次比一次巧合,一次比一次离奇,引人疑窦。
但在生死关头,她却没有抛下他独自逃走。
赵元昭仔细搜寻回忆,却怎么也捕捉不到与她有关的只言片语。
已故沈相的孙女,现左拾遗之妻,无论哪个身份,好像都不该与他有牵连。
赵元昭倒也没怀疑她别有居心。
在半山亭,如果被撞破的是他们两人的话,他不过落个风流话柄,最多就是被圣人厌弃。
而世人对女子更为苛刻,流言造成的伤害深远,哪个女郎也不会拿自己的清誉做筏子陷害旁人。
而那时她的惊惶反应,也着实不像作假。
更何况,若是她有心加害,他昏迷之时,她大可直接动手取他性命,只要把尸体处理好,想来也是绝无后患。
赵元昭收回目光,飞快地蹙了下眉。
闷闷一声响。
他不由自主地朝声响处望去。
睡梦中一不小心碰倒桌上瓶子的沈灵霜:……
她被惊醒,下意识往床上望去,刚刚好对上赵元昭的视线。
少女不好意思:“是我吵醒你的吗?”
赵元昭摇摇头。
沈灵霜将完好无损的瓶子捡起来,“幸好地上没有铺砖。”
赵元昭:“桌案也低。”
沈灵霜讶异,“你能看见了吗?”
赵元昭笑了下,“我猜的,乡村人家,大概不会用高桌,一者不便,二来费木。”
两人静默一会,又同时开口。
“那只小狸奴还好吗?”
“那只小狸奴很乖巧。”
大约是都不知道说什么好,所以不约而同地都想到了尺玉,沈灵霜悄悄放松,唇畔显出个笑影儿,原来觉得尴尬的,不止是她一个。
“咚咚咚——”
“沈郎君,沈娘子,朝食好了!”
“沈郎君?”赵元昭愣了下,掀起眼帘了然笑笑,慢条斯理地咬字,“那你现在就是我的……妹妹?”
正在开门的沈灵霜浑身一僵,逃也似地出去,“我去端朝食来!”
身后似乎传了一声轻笑,沈灵霜脸颊烧得更狠了。
早知道就不说他……算了,就算早知道会尴尬,她也得说赵元昭是她兄长。若不然,他们怎么能找到这个借住之所。少女难得郁闷一瞬,就被扑面的冷风浇没脸颊上的热度。
一夜雪声如沙,屋外梨花满树。
层层沓沓的乌云蔓延堆积在不远处的历山头上,看上去还要落雪。
好在屋内炭盆里烧着火,还算暖和。
乡间的早食格外简单,简陋茅屋的桌子上摆着几个饼子,一锅白粥,配一碟酱腌的牛蒡脯,王氏搅着热粥,热情招呼,“客人莫嫌弃,这是我亲手做的,味儿好着呢!”
李丘红着脸搓手,露出手肘上的一块补丁,“等我吃完饭上山打只兔子来!”
昨日匆匆,沈灵霜这会才发觉,这户人家似乎比她想象得还要贫苦,也比她揣测的更加良善。
少女因为昨夜的念头羞愧一瞬,忍不住摸了摸袖袋里的玉佩和簪子。
她不好意思再与醒来的赵元昭独处一室,将朝食端进去后索性与王氏坐到了一处。
王氏受宠若惊,东扯西扯地说了一大堆。李丘更是只管低着头喝粥吃饼,不敢发出一点的呼噜声响。
沈灵霜见他们拘束得厉害,只好尽快将肚子填饱就搁下碗筷。
王氏紧张:“娘子不再吃一点?不合胃口吗?”
沈灵霜笑笑,“这粥很好,我已经用好了。”
她将袖袋里那枚玉佩摸了出来,“王大娘,这附近有当铺和医馆吗,我想当掉这个玉佩,给阿兄请个医师来看看。”
杏花簪是赵元璟特意定制的,流到市面或有后患,但这玉佩应当是他随便买来的,市面上应该还有同款,卖出去应该也不会有事。
无论如何,先得把赵元昭的伤治好,至少,不能让他被耽搁了病情。
多余的钱财,就留给这户善心的人家权当谢礼。
沈灵霜正琢磨着。
屋门就被什么人轻轻叩响。
她转过脸,就见门外正站着个十七八的姑娘,柳眉细眼,唇红齿白,长得倒秀气,只是脸颊边生了快巴掌大的褐色胎记,生生破坏了这份小家碧玉之美。
她提着个油纸包,微微气喘,一看就是跑着来的,“我是来给大郎送点心——”
她卡了壳,怔怔盯着屋里陌生的美貌女郎,磕磕绊绊地重复,“我来送点心的。”
李丘脸一下就难看了。
他咬了下腮帮子,凶巴巴道,“柳三娘,谁叫你又来的,那些点心你自己吃吧!我和我娘都不稀罕!”
王氏瞪了眼儿子,语气很好,话里话外却是一个意思。
“三娘呐,大郎说话是难听,可你家里兄嫂也是不饶人的,你攒这点吃食不容易,又是个未出阁的姑娘,我家大郎也没有娶妻,流言难听,可别来了,啊?”
柳三娘眼一下红了,又看了沈灵霜一眼,她把油纸包搁在门口,嗫喏道,“我就是来送点点心。”然后捂着脸就跑走了。
隔了很远,沈灵霜还能听见抽噎的女声。
回头就看见王氏愁云惨淡,李丘心不在焉。
她难免好奇,但清官难断家务事,就把话咽了下去。
毕竟她和赵元昭只是借住,多一事不如少一事的好。
沈灵霜寻了借口回屋,不多时就听见李丘跟王氏告别出门的声响。
她轻轻松了口气。
赵元昭‘看’向她,“是我拖累你了。”
沈灵霜奇怪地看了看他眼睛,“郎君真的看不见吗?”
如果看不见的话,怎么看上去倒像是什么事都知道,还是说他听见了他们说的话。
赵元昭顿了下,“这户人家并不宽裕,可方才却说要去镇子里替我请医师来看伤,应当是娘子拿了财物出来相求。可你我落水之后身无余财,娘子拿的,只怕是素日喜欢,才会贴身佩戴的饰物吧。”
他居然都猜准了。
沈灵霜摇摇头,“不是什么心爱之物,只是恰好值些银钱。”玉佩和簪子,若不是为了取信赵元璟,她根本不会收。
赵元昭不知内情,“是我亏欠娘子。”
他锁着眉头,艰难坐起想要行礼,沈灵霜赶紧按住,“那日后郎君还我就好。”
赵元昭难得愣了下。
沈灵霜这才发觉自己竟是一时情急,按在了他的手背上。
这可真是太失礼了。
她嗖得一下抽回手,“是我唐突了。”
抽手的速度太快,又带掉了原本就不稳的瓶子,两人同时去捞,一不小心又碰在一处。
赵元昭静静‘看’向她,“这回是我唐突了娘子。”
原封不动地把话还了回来。
郎君噙着笑,眉眼温和,分明为了缓解她的尴尬,故意逗她的。
这句话就像是一道闸门。
自赵元昭醒后围绕在两人身边的尴尬、隔阂、犹豫、踌躇都被一扫而空。
沈灵霜情不自禁地跟着弯了弯唇。
是了,即使重来一回,赵元昭还是那个促狭爱笑的郎君,人的心性,大约是重来多少回也永远不会变的。
沈灵霜蓦得放松下来。
她捡了个小杌子坐下,问出心底疑问。
“郎君是收到信了吗?”那封提醒危险的信。
赵元昭摇头,“娘子说的是?”
原来没有收到啊,沈灵霜叹口气。
“那,那在半山亭……殿下为何要救我?”她识得赵元昭不假,赵元昭可不见得认识她,如果没有收到她提醒的信件,他为什么还会救自己呢。把她一个人扔下山亭,不就不用一起跳下来了吗。
赵元昭:“那娘子为何会出现在山亭?”
当然是因为想救他。
沈灵霜怔了怔,目光闪躲,“山亭开阔,我想看看围猎场上的风光。”
赵元昭也不追问,回答她的上一个问题,“见死不救,非君子所为也。”
这话绝对是在糊弄她。
沈灵霜有些无语地看着似笑非笑的郎君。
他出身皇家,又非无心蠢笨之人,怎么可能莫名其妙去救一个无亲无故、出现在他与杨家密探山亭的陌生之人。
更何况,她上两次露面,也露出不少马脚。
但赵元昭不追问她,她又何必再寻根问底。
她舍命相陪这一遭,前世纠葛恩怨……也算是勉强两清了。等回到东都,他们大概就不会再有牵连。
一股莫名滋味涌上心头,可能是怅惘,或是失落,亦或是旁的什么,沈灵霜也分不清。
但方才的轻松之感已经荡然无存。
他们到底彼此隐瞒,不是朋友。
但这并不妨碍他们同处一室,各自想各自的心事。
一直到午后三刻,外面才响起王氏的声音。
李丘不愧是进出山林的猎户,几个时辰的功夫,所有事情都办妥了,医师也被请了来。
沈灵霜听见动静出门去迎,见到来人,眨了眨眼,很有些吃惊。
“贞湘?”
腰悬诊袋,穿着男袍利落洒脱的徐贞湘同样张目结舌,“沈娘子?”
徐贞湘皱了皱眉,沈娘子喊她小字,可她们有这么熟吗?
以及,这位沈娘子,怎么会和赵元昭在一起?
徐贞湘眉头一皱,觉得事情并不简单,难道是六郎计划好的一切出纰漏了?
围猎场北,旌旗烈烈。
执旗的卫士团团拱卫的中央,是一顶褚黄大帐,厚绒做帘,遍缀珠玉。
此时帐中灯火通明,美貌盛妆的宫人捧壶端盏,鱼贯穿行于帐中。太常寺新排的乐曲声里,伶人细腰如柳,正旋着欢快热烈的拓枝舞,热闹非凡,气象万千。
赵元璟也坐在席中,在他身后家眷位置上坐着的女郎身形纤细,浓妆云鬓,垂着脸看不清面容。
他遥遥望向圣人右下首的位置,在那里,高鼻深目的来宾畅饮着殷红美酒,尖尖毡帽,浓密发辫,扩领窄袖,显然是回鹘装扮。
也正是因为有这些人的存在,六皇子赵元昭失踪明明是件大事,却被圣人轻轻按住。
回鹘强大,兵强马壮,一直对中原虎视眈眈,圣人万万不肯在他们面前露了怯。
赵元璟扫向愁眉苦脸的杨家人,弯了弯唇角,细看竟有一丝森然意味。
昨夜晚时,有金吾卫报称,于洛水西发现不明来由的拖行血痕,又在周围林木上找到刮破的布条,经查,正是六皇子赵元昭所穿锦袍上撕扯下来的。
而六皇子其人,已经失踪半日了。
彼时赵元璟正脸色苍白地坚持伴着圣驾。
他心知肚明这不过是杨家人为赵元昭遮掩施出的障眼法,可看着圣人皱紧眉头后若无其事地将消息按住,还是隐隐有一丝说不清道不明的快.感。
在圣人膝下长大又如何,一条命都赶不上圣人的颜面重要。
呵,不过如此,他想。
梁弈坐在不远处,见他望过来时挑了挑眉,笑容得意。
赵元璟对上一瞬,就面无表情收回视线。
灵霜不知所踪,他派去搜寻的人至今没能找出她的下落。
赵元璟用力握紧铜爵,在对首的客人拿起酒爵祝酒时一饮而尽。
一群废物。
赵元璟独自喝着闷酒。
他是近臣新贵,又刚刚救下圣驾,不少官员趁机想搭话,却都被他的冷淡面色劝退,不由得暗自嘀咕:好大的架子。可偏偏就是这位救驾有功,谁叫他们那时候都被白虎吓退,只顾逃命。
帐中灯火通明,满堂宾主尽欢,觥筹交错,乐曲高昂处,喝得半醉的官员甚至起身邀舞,引得同僚阵阵喝彩。
偏在此时,大气不接下气的传令兵一阵风似地滚进帐中,“陛下!宫中急报!”
帐中欢乐氛围蓦得一寂。
熠熠生辉的珠帘后,一身燕弁常服与众同乐的圣人语含不悦,“何事大惊小怪?”
传令兵神色仓皇,“半刻钟前的消息,杨贤妃宫中失火,娘娘她……她没能救出来!”
哐当——哗啦——
帐中不少人惊掉了酒盏。
杨晟更是大惊失色,摔倒在地,痛哭失声,“姑母!”
水晶帘后,冯良一把扶住栽倒的圣人,“陛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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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有话要说:明天周二上夹子,可能会很晚更哈,么么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