踏山河

　　“小姐，这街市真热闹！”毕方手中拿着糖人，一边走一边兴奋地说道。
　　姜姒看了她这样，不觉有些好笑：“你呀，我们可才在春风楼吃过晚饭，你这样，可像是没吃饱似的。”
　　毕方有些不好意思，“哪有啊小姐，不过是别的地方没有这么精致的糖画罢了。况且，这上面可还是个俊男子呢！小姐，我这可是花一份钱享受双份啊。”
　　“你啊，”姜姒倒更有些无奈了，“你从小就是这个性子，见了好看的便什么也不顾了。”
　　“我听说，这岐王殿下也是个极好看的，我还想去看看呢！”毕方一听到这儿，不依不饶了起来：“要不是小姐你呀，我早就要去瞧瞧那岐王倒是有几个鼻子几个眼睛，长得叫世人都夸赞他呢！若要是真好看，我就将他拐回来，好藏在我们河宗氏！”
　　姜姒这次却不顺着她的话接下去了，反而有一丝正经：“我们和谈是迫不得已，若不是时机不好，我定打得他找不着北。你要明白，这是我们河宗氏的大事，我不去和谈也是因为不想给他们这个颜面，毕竟他们是手下败将，不需要我去给这个面子。”她看着毕方，“我们凤卫中，你是最独特的一个，也是最单纯的一个。也不知我从小将你带在身边是好还是不好。你总是不明白家国天下这其中的弯弯绕绕，以前我也不想你太明白，现在我总知道了，把你保护得太好也是我的一个错。”
　　毕方见她真的有些生气，也不敢再言语。姜姒继续说道：“你可知我为什么要建立凤卫？”
　　“凤凰凤凰，凤为雄，凰为雌。可是现在却都被用来指代女子。我不想让女子的形象被钉在纸上，成为不可反抗的枷锁。所以我建立凤卫，我要让他们知道，这世间便没有女子做不到的事。”
　　“我带兵，不过也是想替我们女子打下一个名声，让他们也看看，不是只有男子才能当将军，我们女子也可以。这次要不是他方踏宴赶回来的太快，这城现在就该在我们河宗氏的脚下，这城里张灯结彩的，也该是我河宗氏的百姓。”
　　姜姒长叹了一口气，“好了，今天过年，我也不说这些了。”她拍了拍毕方，“别难过，我不是说你，不过是憋着一口气，今天说出来才算痛快了些。”见毕方还是有些不开心，她笑言道：“好啦！我听说，今晚佑河上有笙乐坊的游船，上面有笙乐坊最有名的舞姬莲姬扮仙子起舞呢，你不想看看？”
　　毕方听了这番话，才又高兴起来：“我就知道，小姐最是不会和我生气了！我自然要去看！小姐，我们赶快走吧，不然可抢不到好位置呢！”
　　姜姒被她拉扯着，一路笑着往佑河边走去。

　　方踏宴在白日里听完庆帝的一番话，心绪依旧是不宁，在席间也不自在。
　　庆帝看他不在状态，朝他举杯示意，“踏宴，这可是朕登基后的第一个新年，你可不许给我摆脸色啊。”
　　方踏宴忙站起身来，“臣弟不敢。臣弟惟愿皇兄，四海升平，福泽万年。”
　　庆帝摆摆手，叫他不必客气，方踏宴才又坐下。苏应坐在下首，看着兄弟俩的表情，似在琢磨些什么。
　　苏应今年已有四十岁余，但似乎是为国家大事太过操劳，也或许是官服颜色太深沉，显得他年纪看上去平白大了许多。他此刻坐在岐王下方，百官之首的位置，自然有很多人时刻在注意他的一举一动。待庆帝喝完杯中酒，身旁宦官续酒之时，他端起酒杯起身，朝庆帝微微行礼：“老臣也恭祝陛下新年吉祥。”
　　庆帝却没有立刻端起酒杯，而是看着他不出声，仿佛酒劲上来了似的，半晌没有说话。场上氛围顿时安静了起来。身旁的福公公见状不对，弯腰低声道：“陛下，是尚书令苏大人在敬酒呢。”
　　庆帝这时才转头看了看他，眼睛里有了神，忙不及端起酒杯站了起来：“是苏老啊！朕今日高兴，却是有些怠慢了，岂敢让苏老来敬酒！朕登基不久，这朝堂事物还要多靠苏老的帮衬。原是朕的不是，朕该自罚三杯才是。”
　　苏应却把腰弯的更深了：“怎么敢让陛下罚酒！是老臣疏忽，忘了陛下才喝过一杯，是该缓一缓的。”却是当刚才什么事都没有发生似的。
　　“不知今日郡夫人可进宫了？”庆帝似是随口又一问。
　　苏应并不起身，继续答：“拙荆携小女今日也进宫了，应是在千秋殿同皇后娘娘在一处。这是陛下的恩典，老臣多谢陛下。”
　　“那正好，朕便一并赏了吧！”庆帝挥挥手，旁边的内侍便立刻上前听旨：“传朕旨意，尚书令苏应为百官之首，扶持社稷有功，是我钧天股肱之臣。今，封苏应为太傅，进封其夫人为一品国夫人，赐号荣。将朕桌上那只紫毫，也赐给苏太傅吧。苏应，皇后本也是苏家出来的女儿，荣国夫人以后也可多进宫来陪陪她。”
　　苏应快步从席间走出，叩谢道：“谢陛下隆恩！”
　　此言一出，满座哗然。但大家脸上丝毫不显，只齐齐拜下去，称道皇上圣明。可是在座的都知道，苏应这官职，虽说是升至一品，可却是从一个实实在在的掌权官职，变成了一个彻底的闲官。而这荣国夫人进宫，也不知是不是要对家眷有什么动作。毕竟，不管苏应如何权势滔天，在宫中却还是庆帝的话更管用。这道旨意下去，席间又热闹了起来。那几个世家子弟也开始左右闲聊，都想探探陛下的口气。
　　方踏宴不明白这其中的弯弯绕绕，也不明白为何庆帝对他说了这一番话后，却又升了苏应的官职。但他也知道，在此时，大家都想了解庆帝心底的意思，自己不能被当做这一个突破口，面上不可显露出什么不对劲来。于是他站起身，装作酒劲上头，歪歪倒倒地对庆帝略一行礼：“皇兄，臣弟不胜酒力，想出去吹吹风。”
　　庆帝笑道：“没想到，我这弟弟从军营里出来的，酒量却这样差。也好，你这酒品朕也是知道的，也不敢让你多喝了。你出去透透气吧，只是你可以躲，我却是躲不掉了。”
　　方踏宴看着庆帝，只发现他眼底里丝毫没有笑意。没有多问，他转身出了海晏河清殿。走着走着，他回头看了看牌匾上的海晏河清：“海晏河清，却是吃人不见骨头呢。”

　　姜姒本来想租个画舫，也在佑河上赏景，却不料这洛京城里的画舫早就被订完了，船家说今晚是一条空船也没了。她见河上确实到处都是画舫，本想再找人问问有没有人愿意让出一艘，或是拼个船，毕方却不愿意：“这河上到处都是船，反而没意思了。小姐，不如我们找个人少的地方吧，据说今晚还有烟火大会呢！”
　　姜姒闻言觉得也可行，便同毕方边走边聊，不知不觉走到了中正大街上。
　　中正大街本就只有几户有人，都是大家，今晚也都进宫去了。剩下的不过是些守门的护卫，再加上平日里也没什么人会到这里来，堂堂中正大街在此时却显得格外清冷了。
　　毕方见周围都是修整精致的宅院，但却没什么人，不由得好奇道：“小姐，这是哪里啊？这中原人可真奇怪，这么好的房子修着，却不让人住，真是浪费。”
　　“这里是中正大街。”姜姒看着四周，向她解释着：“中原人繁文缛节甚多，这里是中正大街，正对着皇宫，本是王公大臣才能住的。只是讲究什么风水，又或者他们忌惮大臣专权吧，就不给他们住了，渐渐地就空下来了。”姜姒看这里也没什么人，倒是放开了天性来：“这中原人规矩才多呢，你知道吗，他们做场法事，还要什么沐浴焚香，净手食素，搞那么多规矩，也不知那些神仙们看着他们这么别扭烦不烦！”
　　毕方听言，只觉得这中原人果然是能折腾：“小姐，那他们平日里，人与人之间也有这么多的规矩吗？”
　　姜姒又笑：“那是自然。他们逢人便互相问候，对别人家的人要可劲夸，自己家的人要十分谦虚，只说不行不好的。和他们交往，还要互相引荐拜访，一般人可不是随随便便就能称朋友的。”
　　“那不知今日，在下能否与两位姑娘交个朋友？”后面突然传来一个男子的声音。
　　姜姒吓了一跳，连忙转身：“不知是否打扰了公子，是我们的不是，给公子赔礼道歉了。”
　　面前的人并不言语，毕方拉了拉她：“小姐，他好像喝了不少酒呢。不过他好眼熟啊，这么好看，我在哪里见过呢……”
　　姜姒见面前的人不说话，抬头打量了他一眼，却见是那日里搭救她们的那名白衣公子，于是又微微行礼：“原是公子！多谢公子前日里的出手相助，小女感激不尽！”
　　毕方却是反应了过来：“原来是你呀！我就说嘛，莫非这洛京大街上都是这么漂亮的公子吗，怎么遇见一个又一个的……”还没说完，姜姒听不下去了，拉了拉她的衣袖，“好了芳儿！不得对公子无礼。”说罢又替毕方向他赔礼道歉。
　　来的正是方踏宴。他离了海晏河清殿，又不想在宫里碰到其他人，索性出了宫来，反正子时赶回去便是了。本想回府一趟，没想到碰到两名女子在中正大街上闲逛。平日里也没见过闲逛到这里来的人，于是他便跟了上去，想听听她们在说什么。可能是酒劲上来了，他也不知自己为何就这样做了，甚至还出了声，仿佛是打扰到了前方的两位女子。他此刻稍稍清醒了些，也认出了二人，倒有些不好意思了：“是在下唐突了。在下姓晏，你们叫我晏公子就好了。”他顿了顿，又说：“不知二位在这时间可是要寻什么，听二位应该不是本地人，不如告诉在下，或可帮两位解决问题。”
　　姜姒正想着如何辞谢，毕方却很开心：“有晏公子帮我们，那可太好了！我与小姐听闻戌时三刻有烟火大会，想找个人少的地方看呢。”
　　方踏宴听了，笑着说道：“这个问我确实是问对了。我知道一个地方，不过稍有些远，此时也已是戌时，不知二位可能赶路？”
　　毕方不在乎地摆摆手：“我与小姐都有武艺在身，不过是赶一段路罢了，不碍事的，晏公子请在前面带路吧。”
　　姜姒本想拒绝，可不知是今天太过特殊，或者又是自己本性暴露，倒是也同意了这一提议，便跟着那晏公子一道走了。
　　走了两刻钟，方踏宴带着他们到了东边的一座高塔处：“这里叫通天塔，是整个洛京最高的地方，在塔顶便可看到最完整的烟火表演了。”
　　“通天塔？”毕方不知道这个地方，有些疑惑。姜姒接着说道：“通天塔，是钧天为数不多的高塔之一，原来本是前朝皇室赏景所用，修葺精致，建造巧妙，可后来一位王爷因为谋反，被前朝皇帝关进塔里，至死不可出塔。最后这位王爷死了，这塔也就废弃了。”
　　“看来，这位小姐倒是见多识广，在下佩服。”方踏宴看向姜姒。
　　“不是什么重要的事，担不上见多识广，晏公子谬赞了。小女姓常，晏公子唤我常姑娘即可。这是我的侍女芳儿。”姜姒介绍完，抬手请道：“请晏公子带路吧。只是，这年节时分，来这里似乎是件犯忌讳的事。”
　　方踏宴欣然，往前带路：“在下听得常姑娘一番话，自我反省了一下，也觉得我们的规矩太多，今日索性就不讲忌讳了。常姑娘也不必文绉绉的，跟在下不必讲这些规矩。在下只想让姑娘看到最完整的烟火，方不负姑娘千里迢迢来这。”
　　姜姒闻言，只点点头，也没表情。但方踏宴转身往前走后，却偷偷笑了起来。
　　真是个妙人儿。方踏宴听到后面传来的笑声，心想道。

　　通天塔高八层，一行人登上塔顶，果真将整个洛京一览无余。烟火还要再等一刻钟，毕方便兴致勃勃地绕着塔顶观赏洛京夜景，只留姜姒与方踏宴站在原地。
　　“常姑娘从哪里来？好似不是钧天人吧？”方踏宴先开口打破了沉默。
　　姜姒没有丝毫犹豫，“我也不知。只不过从小生长在迷津渡学艺，一直随着师父在外面四处游历。如今师父有事离开了，只剩下我和芳儿，我们就想着来钧天看看这里的风土人情。”她说完，似是还有些落寞师父的离开，活脱脱一个小女儿模样，也并未引得方踏宴的注意。姜姒反问道：“晏公子呢？上次见晏公子，身世似是不凡。不知可否讲与小女知道？”
　　“我呀，”方踏宴此刻却是有些犹豫了。他隐瞒了真名，自然是不想让常姑娘知道他的真实身份。可是见这常姑娘坦坦荡荡，他却也不知道应该说什么了。想了会儿，他开口道：“在下不过区区散骑常侍罢了。上次那件事，不过是柳二公子看在我是陛下随侍的份上，给了我一个薄面而已。”
　　姜姒自然是看出他并未讲实话，可是也没有追究到底，不过是每个人自有每个人的苦衷吧，自己不也没说实话么。一时之间两人又安静了下来。姜姒有些耐不住，往塔边走去，那里自有一圈护栏椅，她走过去坐了下来，倚在护栏边上：“可惜了，今夜没有月亮助兴。”
　　方踏宴也随着她走过去：“烟火本就是看那一瞬，若是有了更亮、更久的月亮，谁又会看那一朵朵稍纵即逝的烟花呢。常姑娘若想赏月，或许可以留下来，半个月后就是上元灯节了。那时候，千灯碧云，月色幽然，在下可再与常姑娘来这通天塔赏景。”
　　姜姒看着塔外一片盛景，并没有回答方踏宴的话。正此时，毕方已走完了一圈又回来了，正逢烟火升空，霎时间将整个洛京照得通亮。
　　“小姐！好漂亮啊！”毕方兴奋地说道，“这烟火真好看，我还从来没看过这么好看的呢！”她来拉着姜姒的手，可姜姒好像并无多大兴趣。毕方摇摇手，“小姐，托了晏公子的福，我们才能来这通天塔呢！之前你还挺高兴的，现在这是怎么了？这烟花就这么一会儿，你还不好好欣赏欣赏！”
　　姜姒勉强一笑，转移了话题：“那你不如去感谢晏公子去！何苦拉着我，晃的我头疼，还怎么看烟火？”
　　毕方觉得她说得很有道理，又走到方踏宴的身边去，和方踏宴说话去了。
　　正当烟火最绚烂之际，姜姒才开口，用只有两个人能听到的声音回答：“多谢晏公子相邀。可是小女身有要事，恐怕是不能赴约了。”她又转过头去，看着方踏宴，眼中是最真挚的情感，“但是我还是要谢谢你，带我来这里看这一场烟火。”
　　又一朵烟花炸开，方踏宴也转头，看向她。一瞬间的光将两人眼神里有些看不明的意味照得绚亮。
　　“我很喜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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