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大人的生存法则

　　堂堂朝廷命官，竟遭此毒手？！
　　简直不敢想象，在蔺鸿达的手里有多少条无辜百姓的性命！
　　“今日蔺鸿达到访瓶水县，表面是为了审查命案，实则为了打探账簿下落。平大人，此事紧急，这本账簿和知枝州百姓们的生死如今全托付在你的手里，下官斗胆，还望平大人即刻离开此处，保护好这两本账簿。”
　　“好，我们马上启程。”平荣将两册账簿收入怀中，“多谢郭大人。”
　　“下官先行告辞。”
　　等郭玅离开后，平荣眼泪忽地流了下来。贪赃枉法、草菅人命、谋害官员。任何一条罪行都是株连九族的大罪。
　　他无法想象……
　　他的兄长也涉事其中吗？
　　平荣闭上眼睛，再睁眼时已没有任何犹豫迟疑。他是平荣，更是朝廷的廉察史。
　　无论对方是谁……法不容情。
　　“马亭长，王亭长！备马，立刻出发。”

　　一阵狂风刮过，麦田掀起波浪。老农户扶住帽檐，眼睛被风沙迷得睁不开眼，心道终于要下雨了。
　　没一会儿，果然下起暴雨。
　　老农户淋雨往回走时，只见官道上浩浩荡荡的官兵排起一条长龙，风雨声和车马声轰隆作响，震得人心慌意乱。
　　“好像是州府的官兵，快让路！”老农户慌忙退到田埂，步兵手中的刀枪几乎贴着他的脸呼啸而过，他被卷翻在地里打了个滚，起来时脸上身上已沾满了脏污的泥水。
　　他的老伴慌忙扶起他，“老汉，你没事吧？”
　　“回去吧，赶紧回去。”老农户摸了把脸上的泥水，仍旧心有余悸。

　　马车内。
　　蔺鸿达把玩着手中的茶盏，如注的暴雨对他的心情并未产生任何影响。
　　“王庵，人都安排好了吧？”
　　车内随行的王庵道，“大人放心，一切都安排妥当了。不管那秦墨白是否见过崔环，如今知道真相的人全都死了，他又能如何？”
　　轻笑数声后，又说，“初来此处，不过就是个穷乡僻壤，他小小县令能有多大本事。一会儿见到咱们，别吓得尿了裤子。”
　　这话确实不算夸张。
　　蔺鸿达身为州刺史，官阶正四品下，比秦墨白足足高出十三级。若是寻常下县令，可不就要被吓得魂飞魄散吗？
　　可惜，此时车厢内的两人暂时还不知晓秦墨白的秉性。
　　不知道他胆比天大！
　　更不知道他软硬不吃，脾性难缠，如刺棵子粘裤腿——怎么甩都甩不掉！
　　两人到达瓶水县衙时，暴雨还未停歇。倾盆大雨浇灌在屋顶，落下来连成了密密麻麻的丝线，连接天地之间。
　　王庵率先掀开车帘，走下马车。
　　雨雾之中见一男子身着浅绿色官袍，头顶青黑色幞头官帽、两条垂脚长带落在耳后。眯起眼睛细细打量，才发觉此人身形修长，体态端正，貌若冠玉。
　　只是眉眼冷淡，看上去颇有些一股疏离之感。
　　为他撑纸伞的是个中年男人，样貌平平无奇，不同之处在于他唇角始终含着笑。

　　有人下马车。
　　身着绯色长衫，细眉长眼，刚一下来便有随从替他撑伞。
　　秦墨白见状，连忙朝他恭恭敬敬行了个礼，“恭迎刺史大人。”话音刚落，就听身后的郭玅轻轻咳嗽了一声。
　　不等秦墨白疑惑，那人便笑着答，“久闻秦大人盛名。我是知枝州别驾从事王庵，随蔺大人同行前来瓶水县审查命案。”
　　“哦，”秦墨白点点头，“原来是王大人。恭迎王大人。”
　　这时，马车的门帘被人从里面揭开。
　　王庵连忙接过随从手中的雨伞，举到那人头顶，任由水珠落在自己肩上。
　　蔺鸿达弯腰下车，深绯色官袍上沾了些水珠，衬得颜色更深更暗，他抬起眼睛，深邃探究的目光落在秦墨白身上。
　　“县令何在？”显然是明知故问。
　　秦墨白连忙拱手行礼，“下官瓶水县县令秦墨白，恭迎刺史大人。”
　　带着威压的视线自下而上扫视了他一圈，许久才听蔺鸿达开口，“哦？你就是秦墨白？”
　　秦墨白的视线登时与这位刺史大人触碰到一起，隔着雨帘互相看了眼。对方瞳孔深沉，眼神犀利，然而秦墨白的眼里却没有掀起任何波澜，可以说是“平静”，又或是另一个词——“迟钝”。
　　对视片刻后，秦墨白道，“外面雨大，请两位大人移步衙内。”
　　蔺鸿达低声一笑，他以为这秦墨白有多大能耐，没成想，竟是个初出茅庐的木鸡。
　　两位州府来的高官依次从秦墨白和郭玅的面前走过，穿过那扇朱红色大门后，直直进入大堂。蔺鸿达双手背在身后，目不侧视，每一步都像是登堂入室；反倒是他身边的王庵，在经过秦墨白的时候，微微挑起眼尾，朝他勾起唇笑了一笑。
　　秦墨白愣了神，盯着他身影看了会儿。
　　直到郭玅在后头咳嗽示意，秦墨白才恍然大悟般抬起脚步。
　　郭玅犹豫许久，凑到他耳边提醒，“大人，这王庵心思缜密细腻，不可小觑。”
　　虽然心中知道他长官并不以貌取人，但万一呢。
　　那王庵面若桃花，长得一双狭长凤眼，笑起来恐怕连寻常女子都要黯然失色。秦大人还未经历过那些情情爱爱的，别被这厮蒙骗了！
　　闻言，秦墨白先是点点头，然后说，“郭大人，我刚才忽然想起家中也有一盒口脂，改日送给你用。否则只能弃置了。”
　　郭玅哭笑不得，“大人，下官已经年过三旬、妻儿双全，早就不适宜涂脂抹粉了。”
　　眼见秦大人似乎还觉得有点可惜，郭玅连忙补充，“为人、为官都应当低调一些为好，下官深谙此理，不想与旁人争风。”
　　秦墨白这才作罢。

　　说话间，几人已走到赞政厅内。
　　蔺鸿达坐于主座，下面依次站着王庵、秦墨白和郭玅。
　　“秦墨白，你上书说县内发现一具溺水死尸，现在有没有查出什么眉目？”蔺鸿达问。
　　秦墨白如实禀告，“已经由仵作查明死因。”
　　说完，从袖口中取出由仵作亲笔陈述的验尸报告，递给王庵，由王庵转交给蔺鸿达。
　　“死者男性，年龄约四十至四十五岁，发现时是由粗绳捆绑一块石头沉在湖底。经仵作查验，死者并非溺水而亡，而是生前被人击打致死，然后才抛尸于湖中。”
　　蔺鸿达打开验尸报告，视线并未落在纸上，而是直勾勾看向秦墨白，“哦？那你可查出凶手了？”
　　秦墨白摇摇头，“还未查出。”
　　“死者姓甚名谁，家住何处？”
　　“不知。”
　　“荒谬！”蔺鸿达一把将验尸报告扔在地上，“在你辖区发生了这么大的事情，你居然连被害的死者是什么人都查不到？！堂堂七品朝廷命官，简直无能！”
　　秦墨白低头看了眼被扔到脚下的验尸报告。
　　沉默了一会儿，竟然不合时宜地弯腰将其捡起来，折好后，又慢吞吞放进袖口。
　　没什么表情的脸显出几分无辜的意思，淡淡的声音同样如此，“请蔺大人受理此案，替死者讨回公道。”
　　蔺鸿达感觉自己要发的脾气好像被生生弹棉花似的弹了回来，嘴角不自觉抽动了一下，“本官知道了。”
　　秦墨白一点没察觉到他发火，又说，“尸体还在停尸房内。等大人亲自去查验过后，我再着人安排下葬。”
　　“王庵，你去看看。”蔺鸿达挥挥手。
　　王庵立刻领命，由郭玅带着他离开赞政厅，二人一同前往停尸房。
　　两人离开后，厅中只留下蔺鸿达和秦墨白。
　　不过，蔺鸿达此时已经不想再跟秦墨白多做周旋了。区区一个下县令，看上去还不如他身后的县丞沉稳持重，犯不着如此忌讳。
　　“行了，你坐下吧。”蔺鸿达示意秦墨白坐到一旁的椅子上，“我听说廉察史平荣还在县衙内？”
　　“平御史？”秦墨白想了想，回答，“平御史一行人今早便离开了。”
　　“哦？山路难行，这么大的雨，为何不多留一日？”蔺鸿达问。
　　秦墨白点点头表示同意，随即解释道，“平御史前些天不小心磕到了头，郎中嘱咐他休息数日。昨天郎中又来看过，说是淤血消除，已经好了。平御史身负要职，因此不敢再继续停留，今天一大早便走了。”
　　说完又补充一句，解释蔺鸿达的疑问，“天气变化多端，他们走时还没下雨。”
　　“原来如此。”蔺鸿达轻松揭过话题，“唉，这雨确实下得突然。本官腿上旧疾痛得厉害，你命那郎中也来给我瞧瞧吧！”
　　“哦。”秦墨白不疑有他，连忙唤小厮入内，“快将郎中请来。”
　　没一会儿，郎中背着工具匣子来了。
　　他还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情，以为秦墨白身体不适，等进入赞政厅内才发现主座上的是另一中年男子。
　　那人五官周正，眼窝深邃，身上有种夺人的威势。
　　“见过两，两位大人……”郎中颤巍巍跪下行礼，“不知两位大人有何事召见小的？”
　　秦墨白示意他起身，并未多做介绍，“这位是蔺大人。雨天腿寒，命你前来诊治。”
　　郎中匆忙给蔺鸿达看腿，隔着裤腿轻轻揉捏骨头。
　　腿伤和旧疾并不是蔺鸿达随口杜撰的，每逢下雨天，骨头又冷又寒，确实疼得厉害。但他叫这郎中过来，当然不是只为了给他看腿。
　　“想来你的医术必定十分高明，”蔺鸿达一边伸腿由郎中揉捏，一边笑着问，“听说就连朝廷亲封的廉察史，也是你替他瞧的病？”
　　秦墨白坐在一侧，闻言，略显冷淡的双眸微微挑起。
　　屋外，一道惊雷忽地响起。屋内，似乎有什么东西被悬了起来，伴随着风声和雨声，变得越来越沉、越来越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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