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阳白发歌

　　第一轮挑选是由张氏主持的，阿林没有过初选。张氏当时看了她一眼，便挥挥手让人把她带出府去。

　　阿林含泪望向站在她旁边的孝妍，孝妍那时正跟张氏说话，瞧见了她哀求的目光，犹豫了半晌，想到自身难保，不愿得罪张氏，狠下心无视了她，只朝着张氏温温柔柔地笑。

　　她明明知道阿林一旦落选，有可能被人贩子卖入风月之地，却在心里安慰自己没有做错。她想，其他人处在她这个处境，也会放弃阿林的。

　　王孝妍从这一刻开始，就不再是那个软弱多愁的王孝妍了。

　　张氏见了她，拉着她的手仔细地打量，越看越喜欢，心想自己的机遇到了。她怀着隐秘的心思，将孝妍选入了进内院侍奉的那批侍女里。

　　李令仪一行到旁厅时，被挑好的侍女们都跪在地上迎接王妃。

　　李令仪坐下，云因奉上茶水。室内一片寂静。

　　侍女们按照张氏的指挥一个个抬起头来，李令仪漫不经心地望过去，却在看到中间一个美貌侍女的面庞时，怔住了。

　　她震惊得一下子站了起来，站也站不稳，靠在云因身上，含泪道：“柔儿……我的柔儿……”

　　张氏知道目的达到，总算松了口气。她虽不在内院侍奉，却偶然瞥见过已故县主的画像，见到王孝妍时也着实惊了一下，她与已故的县主生得竟十分相似。

　　李令仪在云因的安抚下终于冷静下来，只觉心中大恸，轻声道：“好孩子，你过来与我瞧瞧。”

　　孝妍愣了愣，见一旁张氏微微点了点头，心中稍定，膝行到王妃身边。

　　李令仪只一味地盯着她的脸看，冰凉的手轻轻地抚过她的脸庞。孝妍忽然闻到一阵馨香，恍惚间眼前竟出现了阿娘阮静理的身影。

　　李令仪忍下心中悲痛，温柔地问道：“你叫什么名字？今年几岁了？”

　　孝妍低头说：“奴婢王孝妍，今年十二岁了。”

　　李令仪闻言，身子晃了一下，低声问：“生辰是在什么时候呢？”

　　孝妍有些诧异，仍然恭敬回道：“奴婢是三月初八的生辰。”

　　李令仪不敢置信地望着眼前这个美貌少女，嘴唇颤抖着，含泪对云因笑道：“柔儿的生辰也是三月初八。这真是……”

　　“好孩子，我认你做义女罢。”

　　孝妍颇为诧异地抬起头来，一眼见到的是吴王妃温柔的笑容。她看上去相当年轻，面容清秀，含泪看向她时，让孝妍情不自禁地生出亲近之感。

　　李令仪耐心地解释道：“这里头有个缘故。我原有个女儿，跟你一样的生辰，偏偏去年走了。她才十二岁……”想到已故的长女，李令仪悲从中来，掩面哀泣。良久，她握着孝妍的手，含泪笑道：“看见你，好似我的柔儿又重新活过来似的。”

　　“以后，你便是定柔，是我的女儿了。”

　　王妃已经发话，这个世间也再没有王孝妍此人了，前尘往事，都葬在永安三年杭州这场烟雨里。

　　雨横风狂三月暮。三月的烟雨时节过去，到了四月，天逐渐放晴，也一日日地热起来。

　　定柔已在王妃身边侍奉，很得她的重用，在内院发号施令，也相当有威信。定柔每每见到同一批入府的侍女的艰难处境时，心里总是感念王妃不已。

　　这日午后，王妃有午睡的习惯，云因在里屋守着。天气格外炎热，定柔按照云因的嘱咐，带人去了小厨房拿一些清凉果饮，以备王妃醒来时要用。

　　走在路上，只听得一阵阵的蝉鸣，整个王府内院都好似沉睡了下去，无边寂静，让人身处其中也失了精神。

　　定柔一边提着裙裾，一边摇着扇子，白皙的肌肤在光影流转间闪烁着玉一般的光泽。

　　刚到了王妃所在的清英居，只听得愈演愈烈的争吵声，夹杂着瓷器跌碎的声音。定柔听得有男子的声音，忙让捧着食具的侍女们停下脚步，指挥着她们去旁的屋子里等候传唤，她自己则朝王妃所住的内室走去。

　　她缓步走近，只听得王妃哀泣的声音，道：“我十五岁嫁给你，自认从未有过大的疏失。你记不记得那时在京里，咱们住在咸安宫，那时虽内外交困，可两心相知，如今你难道要背弃我吗？”

　　李令仪望着眼前这个俊秀的男人，他是她人生中第一次的心动，经年过去，他依旧是当初那个红着脸挑开她盖头的少年，那样明亮的烛火里，她的眼里全是他清秀绝伦的微笑，他温柔的耳语，“你别怕”，婚后恩爱情浓时，他拉着她的手，郑重起誓道：“但愿君心似我心，定不负相思意。”那时青春正好，天光绚烂，她那时真的以为此情此景便是一生。

　　朱光煊止住她，低声道：“清儿……我真是……对不住你。”他急冲冲道：“可你要相信我对你的真心啊！”

　　李令仪声音颤抖着，尽力让自己冷静下来，道：“既然你说真心爱我，为什么连底下人送来的美人都不拒绝？为什么今日还要来告诉我要把她们纳入内院做侍妾？”

　　朱光煊愣了片刻，便道：“她们算什么东西？不过是供消遣的玩物罢了！我心中从来只你一人。只是阿瑶和盈月她们身世甚是可怜……”

　　李令仪听到这里，连连冷笑，含泪道：“你不必再说了。我这里与你挑明了吧。当初如若你只把我当做王妃，我今日必不拦你，是我当初被你那些鬼话迷了心，以为你真是我的良人……罢罢罢，是我错了。”

　　她站起身来，神情冷淡。一时之间，二人都没有说话，只听得室内冰化成水滴落的声音，一滴一滴，仿佛流不尽的眼泪。

　　朱光煊讨好似的凑上前去，正欲环上令仪的腰，令仪却抽身一闪，平静道：“我想好了。”

　　朱光煊的脸上焕发出异样的神采，满怀期待和爱意地看向自己的妻子。

　　令仪道：“我相信你的真心，我相信你是真的敬我爱我。可我作为妻子，想要的比这多得多。你既对我许下了誓，就不该再同旁的女子纠缠，她们不是你口中的‘玩物’，在我这个做妻子的看来，她们是真真切切同我的丈夫有过肌肤之亲的人。正如这世间的男子都希望妻子忠贞一样，我要的是夫君的专一与忠贞，从始至终，我们的感情里都不该有第三人。”

　　“你又要摆出那群腐儒，说我一味善妒，不懂事，说规矩便是这样，哪有丈夫一辈子只守着妻子一个人的，又安慰我说，后院里人再多，你最爱的也只有我。我只问你，如若你真的爱我，为何还要与旁人牵扯不清？你说你只爱我，那些女孩子又何其无辜？”

　　她神情格外疲惫，微笑道：“让殿下失望了。只是我李氏一族自我祖父母起便再无纳妾事，我祖父祖母从青梅竹马到相守半生，我自幼见他们情状，以为这才是夫妻常态，对我的夫君未免期待得过高了。现在不会了，妾心意已定，从今以后，妾只是吴王妃，也不会再插手府中事了，只一心吃斋念佛，为我早逝的女儿求来生。殿下若有得意人，可教她管内事。”

　　朱光煊脸涨得通红，指着令仪，却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他见令仪仍不为所动，冷笑道：“好好好！不识抬举！”转身便摔门而去。

　　室内还留着他刚刚来时亲自为令仪选的沉水香醇厚悠长的味道，令仪深深嗅了，只觉这香味有着春日里明媚和煦的色彩，然而春光已老，沉水的香味早已不合时宜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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