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阳白发歌

　　定柔站在那里，听到了王妃的话，又见到一个年轻男子从房里走出来，知道这是吴王，微微低头行礼。

　　这是她第一次见到吴王。出于好奇，她偷偷地抬起头打量了他几眼，只觉从未见过这样俊秀的男子，然而他的俊秀是带有锋芒的，并不过分秀丽，而是偏重清秀。待他经过后，定柔抬起头来，以一种欣赏的眼光看向吴王这个美男子的侧脸，她隐约看到他低垂的眼里隐隐透着泪光，然而他走远了，她看得并不真切。

　　她不禁忐忑起来，不知道自己要不要这时进去。正犹豫着，她随意地朝四周扫了一眼，却看见旁边一个着朱红色衣衫的女孩子仰着脸站在屋檐阴影下，面貌模糊不清。她似乎刚刚一直站在这里，也听到了吴王和王妃的争吵声。

　　定柔走上前去，那个女孩子恰好转过身来，待看清她面容的那一瞬，定柔只觉艳色逼人。她大概七八岁的模样，乌黑的发散落在肩上，脸上全然无妆，肤色如玉，一双桃花眼，眼波流转间，竟生出含情之态来。定柔看着这个美貌的女孩子，一时之间竟不知用什么言语去形容她的姿貌。她的眉眼很像方才的吴王，然而吴王的容貌更称得上是清俊，眼前的这个女孩子却更称得上是妍丽。

　　定柔一时之间竟不知道要说些什么，只见那个女孩子见了自己，一时神情恍惚，似是悲喜交加，一直仰着头痴痴地望向自己，天真茫然的神色里夹杂着几丝近乎怀念的神情，她似乎在透过定柔的容貌看什么。

　　定柔的心忽地停了一拍，在那个女孩子清澈的眼神里，她所有的掩饰、伪装和算计似乎都无处可藏。四月里的阳光格外炽热，她们站在屋檐下，借着阴影里的一点清凉，倒免得出了汗。

　　见那个女孩子长久地沉默，定柔笑了笑，蹲下身来掩扇笑道：“我叫定柔，是王妃院里新来的侍女，不知道这位小妹妹怎么称呼呢？”定柔的身量在同龄的女子中也算高挑了，故而她特意蹲下来，以免让眼前这个小女孩产生畏惧之感。

　　小女孩听得定柔称她为“妹妹”，微微笑了笑，低下头去，声音轻缓道：“姐姐问错了，我是男儿。我叫……定贞。”

　　定柔一时笑了，道：“是我的错了。”

　　原来他是男孩子。

　　他的睫毛低垂下来，如蝶翅一般，他们靠得很近，定柔依稀还能看出他尚显稚气的面容上浅浅的茸毛。

　　明亮的天光之中，他如脆弱的美玉一般，姿貌出尘，朱红色这样鲜艳的色彩在他身上，倒十分相称。

　　他生得这样美貌，也难怪她认错。

　　不知为什么，定柔对眼前这个容貌似好女的男孩子忽然产生了一种强烈的怜爱。光线迷离，几丝微风流过，流光潋滟，他们四周充满着春日里芬芳浓烈的香气。

　　定柔知道了他的名字，略一思索，便知道眼前这个男孩子原来就是吴王府世子朱定贞，朝他笑道：“世子来这里看望王妃吗？”

　　定贞犹豫着，道：“我许久没见到阿娘了，想着来……看一看。”他神色晦暗不明，脸上似乎还有泪痕。

　　定柔知道他一定听见了父母的争吵，心里怕是也不好受。她轻轻地抚上定贞散落的长发，轻柔地抚慰道：“世子不要难过，殿下与王妃毕竟是夫妻，就是寻常人家，也时不时地拌几句嘴呢。”她轻轻地抱他入怀，心里很是怜爱这个妍丽的男孩子。

　　定贞闻到她身上淡淡的香气，渐渐地有些迷醉在这样的温暖里。她和他已逝的长姐生得这样相像，给予他相似的抚慰，相似的温暖，她们的名字一模一样，连身上的香味都是很相近的。他倚靠在她怀里，好像长姐从未离开他。

　　她忽地听到有脚步声，知晓方才的行为有些不合规矩，怕被人看了去，忙起身笑道：“奴婢失礼了，这就去通传。”

　　定贞朝她笑着，目送着她的背影进了门。待她看不见他了，他的笑容立刻消失了，换上一副阴郁沉默的神色。他的脑海里响起李令仪方才对吴王说的那些话，心内一阵尖锐的疼痛。

　　他在京城长至五岁，所见到的都是父母恩爱情深的画面，见到他们相爱，他心里也是幸福的，即使李令仪从来都待他很疏离。他们都不在意他，只有长姐，只有长姐，他心里默默念道。

　　然而长姐死在了他们就藩的数月前。皇帝虽然待弟弟吴王颇为亲厚，却仍然有所忌惮，生怕吴王以女儿丧葬为借口，拖延就藩。那时不断有中官来咸安宫里，在长姐的灵位前趾高气昂的模样，吴王却只能谦卑地站在一旁。那场景，他终生难忘。

　　宫中很忌讳丧葬之事，皇帝又催着他们启程，长姐的葬礼只能草草了事，连咸安宫中的哭声都格外压抑。

　　定贞望着周遭春色烂漫，恍惚想起有一年春天，在那座偏僻狭小的咸安宫中，长姐领着他躲在一旁，看着吴王为李令仪制胭脂的场景，长姐只一味地笑，他看了，心里莫名地生出幸福的意味来，也跟着笑。

　　江南春色自然胜过京城万万千，只是人事变迁，人心易变，于是再美好的春色，再穷奢极丽的庭院，如今看来，都已索然无味。

　　定贞站在玉阶上，出神许久，良久，他低声说道：“上苍可鉴！上苍可鉴！我……绝不会像他这样……”他像是在发誓一般，眼神狂热而虔诚。

　　定柔进了内室，见王妃坐在妆台前出神，迟疑了一会儿，道：“王妃，世子在外面，想向王妃问安呢。”

　　李令仪勉强对着定柔笑了笑，听到定贞的名字，她沉默了好一会儿，最终还是摇了摇头，道：“让他好好读书，我这会子精神不好，让他去罢！”

　　定柔自进府来都尽量少说话，多打听，听到了不少关于王妃不喜欢世子的传闻，又见方才定贞的情状，知晓母子之间大抵真的很疏远。她答应着，忙转身出去。

　　“世子，王妃今日精神有些不好，这会子也休息了，您先回去吧。”定柔委婉说道。

　　定贞听了，也没说什么，只点了点头，却一直盯着定柔看。

　　他痴痴地望着她美丽而熟悉的容颜，天气太热，走动间，她的额头上已渗出了汗，眼角抹的胭脂有些花了，晕染开来，倒显得她更加妩媚。

　　他从前在宫中见过各种各样的美人，然而他现在只觉得眼前人的明艳风姿，胜过万万千。

　　或许是因为她与长姐长得很像，又或许是初见她时她友善的笑容，他对她有一种莫名的熟悉亲切之感，这是从未有过的。他鬼使神差地说道：“姐姐的胭脂……有些花了。”

　　定柔伸手摸了摸面颊，笑道：“是呢！才四月，就这般热。等会儿我用水洗掉便罢了。”

　　定贞笑道：“姐姐就算不施粉黛，也无人能比得上姐姐的美貌。”

　　定柔也不扭捏，笑道：“那就多谢世子的夸奖。”她认真地看着眼前的男孩子，道：“世子生得也很美，长大以后一定是如潘安宋玉那样的美男子呢！”

　　定贞微微笑了笑，他其实很不喜欢别人用“美”来形容他，然而换做定柔说，他对她要比对旁人宽容许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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