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阳白发歌

作者:淮水东边旧时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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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不是爱风尘,似被前身误(三)


      家里赖以为生的田地没了,阮静理手里虽说还有些积蓄,可总有花光的那一天。

      她并不打算卖了这宅子,她们已在这里住了许多年,邻里之间倒也知根知底,若换个地方,母女俩不知还会遇到什么样的人事。

      阮静理试着想出去找一份活做,几个月来,她也试着揽下为兵士浣洗缝补衣物的活,那天人很多,大多都是面黄肌瘦的妇人,她甚至亲眼见到比孝妍还要小的女孩伸出粗大红肿的手苦苦哀求主事的给口饭吃。

      阮静理最终没能中选,原因是她的报价太高了。她已经将价格压到了最低,只求有个经济来源,听到她的报价,主事的皱了皱眉头,捋着他精心修剪的胡须,晃动着圆润的身躯,不动声色地打量着阮静理在一众妇人里尚显美丽的脸庞,正想说什么,她身旁的一个妇人叫道:“我不要钱!只求每日供给饭食!”周围的妇人见状,纷纷也跟着叫嚷起来,都说自己愿意白给军营干活。

      主事的微微笑了笑,便把目光从阮静理身上移开了,挑走了她身旁的那几个人。

      远远望去,她们这群未被选中的人,几乎所有人的脸上都流露出疲惫与绝望的神色。

      她们中的许多人,除了洗衣做饭缝补,再无一技之长,世道留给她们选择和谋生的机会少之又少,为了活下去,不得不去依附男人,而家中一旦有变故,男子自身都难以保全,被推出牺牲的也是她们。

      回去的路上,阮静理想了许多。她埋怨自己的无能,她不愿意再让孝妍重新经历一遍自己的痛苦,却又没有能力将她送到更高处,只得眼睁睁地看着孝妍随着年岁渐长一步步地踏入市井中大多数女子所要经历的人生。

      她之后又托了人想找活干,那些人满口答应了,后来却再无回音。她同那些一样惶恐无着落的妇人聚在一起,问起来都说如今这世道,寻常人家都自顾不暇,而那些大户人家都要卖身入府的婢女,底细都知晓得清清楚楚,这样方才放心派下活来。

      阮静理实在没法子了,只望着手中的积蓄一日日地少下去,仿佛一眼便能看到她们母女生活的尽头。她坐在院子里呜呜地哭起来。天一直都未放晴,昏昏暗暗的,细细的雨丝像是要往人心里钻。

      孝妍怯怯地走过来,望着眼前无助的母亲,一阵无力感涌上心头。

      阮静理也不理孝妍,只呜咽着。

      又过了几日,阮静理出门买菜,听得巷口闲话的众人议论,说起吴王府买侍女一事。

      “听闻吴王妃也是个善心人,常常布粥施舍的,这倒也是王妃娘娘的恩典了。”一人道。

      另一人却道:“王府那深宅大院的,平白无故地把女儿送进去,说不得一辈子都见不得呢!”

      “管他呢!要富贵,那也不是轻易就能得来的!”

      “呸!拿自个女儿来换家里子弟前程,这哪是人干的事儿!”

      说着说着,几人便吵了起来,直扯到隔壁街任三媳妇被知府老爷小舅子纪六收作四房的事情。

      阮静理听了,心里微微一动。回到家里,出了半天的神,见女儿走过来,姿态娴雅,虽则才十二岁,可风姿初显,光华美貌,格外引人注目。

      她心里暗暗下了决心,便背过身去,不看孝妍,说道:“过几日娘带你去吴王府,近日王府要买十几岁的女孩入府服侍。家里的情况你也晓得的,若是中选了,也能帮衬着点家里。”

      孝妍听了,闷声不响地擦了眼泪,道:“娘让我去我便去,绝无怨言的。”随即便拿了菜进厨房去做饭。

      阮静理听了,心内一阵尖锐的疼痛,却也没说什么。她悲哀地望着阴暗的天,心想,是我这个娘没用,亏欠了妍儿许多,只是她跟着我这个失怙妇人,前途也是黯淡无望的,况且她又这样的美貌,将来必会被人凌辱践踏,与其沦落风尘,让那起子小人玩弄,不若此入王府,若有机遇,也可保此生荣华。她双手合十,仰天祝祷,只愿妍儿此去,一生平安,衣食无忧。

      阮静理细细打听了王府挑人的日子,为孝妍精心打扮了,整理了几件衣服为她带上。阮静理打量着镜中姿容明艳的女儿,心里说不出的酸楚与无奈。

      她以指为梳,为女儿梳理着鬓发,细细嘱咐道:“妍娘,你记着,与其做一辈子卑微小民,日日陪笑,为生计发愁,生儿育女,又没人照看,容貌老得更快,还要任凭那些朱门富户欺辱,到时年老色衰,一辈子就这样痛苦地过去,倒不如好好利用自己的青春美色,这世道的男人没一个好东西,哪个不是喜新厌旧。娘已经受够了这女儿身的苦处,不愿你再重历一遍。书里的那些个贫贱不移的道理固然是好的,只是放在如今的世道,放在你我这样人的身上,是没有用处的。倒不如搏一次,就是日后败了,那也要死在高处,再不受这无权无势的苦处!”

      孝妍怔了怔,低低地应了声:“娘放心,我记住了。”

      阮静理望着孝妍美丽的容颜,苦笑道:“娘的这些话自然是被世人所鄙夷的,上不得台面,可妍娘你生就这样一副好容颜,就算你不争,你甘愿隐于下流,可这昏暗的世道也是不容你干净活着的,索性我不要那些个文人气节了,一心向上爬。旁的事你也不要多管,”她忽地顿了顿,继续道:“能顺手帮人一把,便帮吧,就当是一点点赎清此生的罪孽。只一点,别浪费了你的长处。”

      孝妍点头。一室无言。

      吴王府在杭州城的北面,离阮静理母女住的地方很远,天又下着小雨,阮静理便雇了辆车,亲自送孝妍过去。

      到了王府所在的那条街的街口处,停了车,母女两个步行前往王府。

      时辰尚早,吴王府大门紧闭,门口也没有几个人。阮静理撑着伞,拉着孝妍找到了王府的右侧门,只见那里早已聚集了许多人,都是和孝妍年纪相仿的少女。

      孝妍见这么多人前来应选,心里很紧张,手心里全是汗。

      阮静理没有注意她的异样,只是四处寻找着,看见一个作宫装打扮的中年妇人站在侧门口,有一搭没一搭地扯着帕子同门口的小厮说话。

      孝妍见阿娘扔了伞,冒着雨丝,朝那个宫装妇人谦恭地弯下腰去,偷偷朝她的袖子里塞了几张银票,又朝她的方向指了指,那妇人见了她的容貌,不知为何,先是诧异,忽地眼神一亮,笑着点了点头。

      “娘走了,你……要好好的,肯定会中选的。”阮静理说着,眼泪不觉就流了下来,又使劲看了孝妍一眼,转身便走了。

      孝妍怔怔地站在那里,望着阿娘逐渐远去的身影,忽然记起她们只带了一把伞,伞给了她,娘不可能再叫车回去,想必又要走一整天的路淋雨回家,只觉心里难过得直要撕裂开来。

      周围一个少女犹豫着走上前来,轻抚上她的背,低声道:“姐姐别伤心了,仔细哭肿了眼睛,倒不合贵人们的眼缘了。”她格外瘦弱,官话说得很是流利,微微带了些口音。

      孝妍忍了忍眼泪,谢过了她,交谈起来。

      “我姓林,姐姐叫我阿林便是。我家不在钱塘,我是南直隶人,爹娘不识字,也不管我的,所以我生下来便没名字。”阿林神情惨淡。
      孝妍诧异道:“那为何来杭州府?”

      阿林低头看了看濡湿的鞋面,苦笑道:“家里的田被老爷们收走了,过不下去了,我爹娘还要帮几个哥哥娶亲,只能把我卖给了人贩子,又听说吴王府要买侍女,特送了我们来应选。”

      她艳羡地看着孝妍白皙姣好的容颜,道:“我不是良家子,就是选中了,也是干粗活的命,姐姐神仙般的人物,是有大造化的。”

      阿林闷声不响地擦了眼泪,强颜欢笑道:“其实我们这样的人,只要有饭吃,就很好了。”

      她低声道:“其实今日来的这些姐姐们多是像我这样的,只求王府给一口饭吃。”

      孝妍满怀忧愁地看了看阿林,轻轻握住她的手,却仍怀着戒备,不肯对她谈及自己的情况。

      王府里,吴王妃李令仪正临窗梳妆,眉头紧锁,一旁侍奉的婢女们也不敢多话,进出也都无声无息的。

      李令仪叫来她的陪嫁侍女云因,问道:“殿下前几日歇在了何处?”云因低声道:“听人说,知府张大人送来了三个女孩子,殿下就……收下了。我便问殿下身边的那几个人,都不肯对我说实话。想必这几日就是在她们那里。”

      李令仪神情疲惫地靠在椅上,自言自语道:“该来的总会来。”她沉默地挽起最后一缕散落的头发,想站起来,却觉得全身都没了力气。

      为什么!为什么你要背叛我!她心内愤怒已到了极点,表面上却还是端庄娴雅的皇室风范。

      她出身大族,乃是当今万岁在东宫时的太子太傅李郁的孙女。按照皇室选妃的规矩,后妃们通常选自平民之家,以避免前朝外戚干政的祸患。她本没有资格参加选秀,然而万岁登极之后,很感念这位老师,便直接将她赐婚给了吴王朱光煊。

      她十五岁嫁给了他,二人年少夫妻,吴王容貌俊秀,喜好诗书,她自然是心动的。当初情浓之时,也曾许下一生一世一双人的誓言,这么些年过去,从京都到杭州,他们恩爱不减当年。在她眼中,他一直是正直的,清洁的,可如今,他竟要背弃年少的誓言,也去做了那世俗之中贪恋美色之徒。

      她茫然地望向镜中人依然年轻的容颜,一时之间竟不知如何了。

      “王妃,外面办差的张氏要向您禀报。”

      李令仪出神良久,道:“让她进来说罢。”

      张氏正是那在府外作宫装打扮的中年妇人,她原是在外面办差的,向来不进内院,近日接了买侍女的差事,这才有机会踏入内院。

      “王妃,奴婢奉命采买女孩子,已挑好了一批,个个都是好的。听说王妃这儿缺人使唤,从这些个女孩子里又选了几个上乘的,请王妃看看,若有合心的,那就再好不过了。”张氏谦恭地回道。

      李令仪勉强提起精神,笑道:“你办事一向是利索的,前些日子我身上不好,听说外面的几个小厮在外头胡闹,也没精神去管,亏得你小心行事,没坏了王府的名声,我心里是感念的。”她朝云因摆了摆手,云因忙命人拿了凳子来,又亲自递给张氏赏钱,道一声“大娘辛苦”。

      张氏忙谢了,笑道:“不瞒王妃说,这批女孩子里倒还真有几个姿貌格外出色的,怎么安排,全听王妃示下。”

      李令仪心知她在提醒自己,可一下子被他收用侍妾的事寒了心,以往她相信朱光煊的忠贞情深,也不会对美貌的侍女多加打压。如今看来,她的信任,竟都成了笑话。

      “我这里恰好也缺人,你素来是知道我的规矩的,凡我用的人,必得我亲自看看。把她们带到旁厅去吧。”李令仪漫不经心地吩咐道。

      张氏站起身来,答应着,忙转身出去。

      李令仪望见窗外仍下着绵绵细雨,一丝天光也不见,心内很伤感。她捂着自己的心口,哀婉地对云因道:“我这心里真是难受……昨晚我又梦到我的柔儿了,她病中哭着喊我……她才十二岁啊!”

      云因恳切道:“王妃这是忧思过度啊,千万要爱惜自己的身体,县主也盼着王妃好好的,再说,王妃不为自己,也该想想世子啊!”

      李令仪怔了一下,低声道:“我知道贞儿自他姐姐去后心里也不好受,只是如今,我也没精神管他了,随他去吧。”

      云因摇了摇头,深深叹息着。世子一出生便被乳母抱了去,生他的时候又是难产,也因此,王妃与世子素来不亲近。以前尚有定柔县主作为长姐照看着世子,和王妃说体己话,哪知道在去年就藩之前,郡主生了一场病,几个月便去了。这是王妃的心结,每每夜深人静,午夜梦回,总要为此哭一场。

      她们装扮好,便出了门转去旁厅,去挑选新入府的侍女。云因紧紧挽着李令仪的手臂,为她撑着伞。

      李令仪站在雨中,朝外望了一眼,只觉烟水茫茫,恍如隔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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