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阳白发歌

作者:淮水东边旧时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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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不是爱风尘,似被前身误(二)


      王穆一时书生意气,驱车来到了巡抚衙门。走到巡抚衙门跟前,他却又有些忐忑,想着读过的那些圣人教诲里,似乎没有提到碰上这种事该怎么办。他颇为惶恐,一时想着这么做实在不符合他作为士人的身份,一时又想着借此让浙江巡抚见到他王穆的才学品行实为当世俊杰。

      “这位相公,你也是来讨个说法的吧!”一个清瘦的作文士打扮的人凑过来,行了一礼,问道。

      王穆忙回了礼,表情略不自然地点了点头,问道:“兄台也是为此而来?”

      那文士脸上颇为愁苦,道:“可不是如此!实不相瞒,在下家中上有八十老母,下有三岁幼子,唯靠几亩薄田养活,谁料知府张大人竟不给活路!”

      王穆听到这里,更与眼前文士有同病相怜之感,二人一合计,一迭声痛骂猪狗不如的知府张敏。

      而他们口中公道的化身、右副都御史兼浙江巡抚杨文华却并不在巡抚衙门里主理公务,此刻正在他自己的一处别院里,躺在屏风后的榻上,两个相貌娇美的侍女轻柔地为他捶腿,隐约听到前面水榭里的戏班排演的乐声。

      “此乃江南新声,说是那位忘忧山人所谱的曲,烟雨时节听此曲,方得江南婉转多情之风,妙极妙极!”杨文华抚摸着自己已苍白的胡髯,微微笑着。叹罢,他拍了拍两名侍女的手,眯起眼笑道:“是不是啊?”两个侍女对望一眼,吃吃地笑起来,云鬓上的翠色步摇随着笑声一颤一颤的,当真是美人美景,相得益彰。

      一旁的张敏坐立不安,见上司如此雅兴,他也尴尬地陪笑起来,心里却还记挂着另一件事。

      打量了几眼张敏坐立不安的模样,杨文华似是想起什么,随口道:“过些日子便是吴王爷的寿辰了。旁的宗室也就罢了,只这吴王是万万开罪不得的。”

      张敏忙起身拱手道:“老师放心,学生都打点好了。那些弄来的田契,我早派人以老师的名义送到吴王爷府上了。这些权表我们底下人的孝心了,至于寿礼嘛,南直隶那边,我派了几个得力的人去采买女孩子,听闻吴王爷酷爱字画,再搜罗些名家古本也就是了,务必是又体面又风雅。”

      杨文华微微笑了笑,道:“你做得很好。”说罢,他皱起眉头,盯着张敏,慢慢说道:“那些田地,都是民田吧?没有伤到百姓吧?”

      张敏的额头开始渗出大颗大颗的汗珠,他不断地用袖子拭去,脑子里飞快地盘算着这位座主的想法。

      他自认自己只是个替上面办事的,他不来办,总有人赶上来要办,顺道替了他的位子。

      一个月前,杨文华话里话外都暗示他自己因修了别院,格外缺钱。去年朝廷拨了款给南直隶和浙江修河堤,杨文华和南直隶那批人背地里都狠狠地捞了一笔。

      今年是再无可能得到这笔款子了,若是以修河堤为名上报户部乃至内阁,怪罪下来,还是他张敏这个杭州知府没用。

      张敏想尽办法从杭州衙门里还有几个属县衙门榨出了一笔将近五万两的款子,按以往官场送礼的惯例,其实差不多是够用的了。然而去年,皇上的弟弟吴王来杭州就藩,这笔钱就不够看了。

      他实在是走投无路,吴王、杨文华还有上面的人一个个虎视眈眈,誓死都要从向来号称富庶的南直隶和浙江捞一把,在他们面前,他张敏这个正四品的知府,只是个不能再卑微的小人物罢了。

      张敏一边痛骂着这群贪得无厌的上司们,一边只好派手下人或抢或贱买民田。自己只截了一小部分,其余的全送到杨文华和吴王府了。自然有人不服,这几日全都涌到巡抚衙门来陈述冤情。这些事杨文华都是知道而且默许了的。

      今日杨文华这样问,想必是要他张敏主动背锅,把他自己的责任推得一干二净了。出了这个门,杨文华照样是一方封疆大吏,清贵名声在外,连京中每年都以其为典范训导天下官员,而他张敏却背上重重骂名,就算能升官,到时候事情闹大了,需要人出来顶罪,他张敏首当其中,还指不定有没有那个命升官呢!

      张敏想到此处,越发胆战心惊起来,心里更是委屈。他一度想当场戳穿杨文华的花招,却又不舍得这砸银子砸来的官位,只得忍了下去,笑道:“老师放心。我们都是按规矩买百姓的地,都是自愿买卖,绝没有巧取豪夺的道理。”

      杨文华原本严肃的表情顿时放松下来,笑道:“你办事,我放心。”心里颇为满意这个学生的作风。他欣慰地一笑,心想只要好处摆在那里,这个锅总有人争先恐后地来背。

      他喝了一口侍妾递过来的茶,想起这几天巡抚衙门前围着的那些失了田的,一味喊冤,心里很不安适,随口道:“近日总有些人来巡抚衙门前闹事,可见刁民难缠,你这个知府也得用用心。”

      张敏想起这团糟事,心想又要做这些脏累活儿,不情不愿地应了下来。

      阮静理和王孝妍母女俩问了邻居,知道王穆去了巡抚衙门,便守在家里,不抱期望地等一个结果。

      忽地,巷子里来了一群官兵,领头那人高声喊道:“哪个是王穆家人!速速出来!”

      王孝妍脑海里一片空白,知晓大事不好。

      当阮静理和王孝妍脸色苍白地被带到一间屋里,她们看到的只是早已失去呼吸的王穆。

      孝妍呆滞了一会儿,不知作何反应,只依稀看到阮静理扑在王穆的尸首上一阵捶胸顿足的大哭,几个年老的衙役拉着她起来,交头接耳地说着闲话,面露同情之色。

      不知为什么,此时此刻,此情此景,她莫名其妙地想起幼时最爱吃街头的馄饨,王穆向来是不管这个家的,可自从有一天早上一家人围在一起吃早饭时,阮静理偶然说了孝妍爱吃街头黄家的馄饨。第二天孝妍起身吃早饭时,却发现桌上有一碗热馄饨,而一旁的王穆憨笑着,满身清晨霜露的味道,阿娘一改往日泼辣的作风,轻柔地为他拭去身上的水珠。

      那是她记忆中一家人生活里难得的温情时刻。

      却是往事暗沉,再不可追。

      “妍娘,把眼泪擦擦,咱们走!这个死鬼早死了也好!省得拖累咱们!”不知什么时候,她竟流了这么多的眼泪,而她娘阮静理,在方才一阵大哭过后,又重新换了一副模样,仿佛死去的并不是她那迂腐的夫君。

      阮静理一手抓着孝妍的袖子,一边对老衙役们苦着脸道:“这死鬼去了,留下我们孤儿寡母的,老爷们总得给个交待吧!”

      衙役们面面相觑,心想也怪可怜的,其中一人朝门外喊了几声,随即一个文士打扮的人捂着鼻子进来了,面上满是嫌弃之色。

      “这是知府大人府上的赵师爷。”

      阮静理闻言,即刻变了脸色,迭声痛骂起来,却也未指名道姓。孝妍一旁听着,紧张起来,生怕阮静理惹恼了这位师爷,便拽了拽阮静理的衣襟。阮静理并不理会,只重重地拍了拍孝妍的手。

      赵师爷从未听过如此市井之言,听得半懂不懂,见旁边的衙役有围上来看热闹的,偷笑的,一度想要发火,心想自己若和孤儿寡母计较,又失了读书人的风度。再者,张大人派他来正是要安抚这些家属,若真和这等无知妇人闹翻,怕她撕破了脸皮,把事情闹大就不好了。

      他清了清嗓子,尽力作出宽容大度的样子,道:“王犯系在衙门公堂前煽动闹事,依律法罪当处死。不过咱们知府大人向来心善,这里是二十两银子,算是知府大人体恤百姓的心意。”他挥了挥手,身旁一个人递来一个包裹,强行要往阮静理手上塞。

      阮静理看了看那个包裹,呆了呆,便立刻接了过去,带着孝妍头也不回地走了。

      孝妍心里很难过,想同阮静理说些什么。可阮静理拽着她的袖子,强行把她拽离了那间逼仄的屋子,神情冷漠,仿佛即使身处闹市,周围的一切与她也无关,只自顾自地走着。

      到了家,阮静理仿佛一下子垮了下去,瘫坐在堂屋的椅子上,目光呆滞,嘴唇干燥地已经起了皮。

      孝妍强忍住眼泪,道:“娘……”

      阮静理缓过神来,一眼看见那个装了二十两银子的包裹,心里又厌恶又无奈。多年以前的阮家小姐,初嫁的时候,她对他也曾是满怀爱意的,发愿要与他举案齐眉,振兴家业。转眼十多年过去了,她曾经的那些爱意早已在如同鸡肋一般的婚姻里消磨光了,她曾经的那些关于婚姻的幻想,现在看来是这样好笑。

      他走了,留下她和孝妍母女二人相依为命。她忽然感觉自己被压得喘不过气来。

      “娘,你别担心……我什么都能干的……我不上学,我可以做针线活,我,我也会洗衣服做饭……娘,爹不要我们了,你也别丢下我啊……”孝妍扑过来,忍了许久的眼泪夺眶而出,哭得不能自已。

      阮静理也流了泪,她蹲下身来,孝妍把头埋进母亲熟悉的怀抱里。阮静理面上露出很温柔的神情,可那温柔里也夹杂着几丝茫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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