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阳白发歌

　　永安三年的杭州府似乎格外潮湿，走在街巷上，四周雾蒙蒙的，除非靠得极近，水汽弥漫间，连对面人的五官都看得那样不真切，像是披上了一层薄纱。

　　雨丝微凉，夹杂在暮春时节的斜风中，静静地拂过杭州城每一户人家的屋檐，朱门绣户，旧时王谢，寻常人家，那些绚丽的，凋敝的，蓬勃的，悲凄的，都在永安三年这一场茫茫的烟水里被黯淡地掩盖起来。

　　一切都是暗色的。前尘往事，似不可追。

　　十二岁的王孝妍撑着一把油纸伞，呆呆地站在自家后门的小巷里。油纸伞面上的画早早褪了色，她盯着伞面看了许多时候，仿佛在极其认真地欣赏那上面粗糙的画工。

　　空气里缠绵的雨丝让她的心里生出莫名的忧愁来。她静静地听着家里阿娘同那些莫名其妙闯进家里说是收债的几个人又哭又闹，脑海里还浮现出阿娘叉着腰，乜斜着眼训斥爹的场景，每到这时，她那做了多年秀才的爹都气得嘴唇发抖，口中喃喃道：“果如圣人言！唯女子与小人难养也！”

　　想起这些，孝妍深深地叹了口气，微凉的雨丝轻柔地拂过她白皙的面庞。恍惚间，她竟想起苏东坡那半阙《望江南》来。

　　春未老，风细柳斜斜。试上超然台上望，半壕春水一城花。烟雨暗千家。

　　倒也说不上应景，可近来她常常记起这上半阙，反反复复在脑海里过了许多遍。

　　江南春已老，烟雨暗千家。

　　她是家中独女，她爹爹高兴时也愿意教她读书习字，不过她天资实在有限，家里这些年也渐渐地败落下去，她爹王穆总说读书人不能碰庶务，便干脆不管这个家，只一味读他的书，交他的朋友。似乎她们母女饿死都不关他的事。家里的事全都由她娘操持。

　　她娘阮静理号称精明人，却还是防不住王穆那些扯不断理还乱的外债。她阿娘总有忙不过来的时候，她便也早早地持起家来，些许认得了几个字，帮阮静理记账，偶尔也躲在楼上读《卖油郎独占花魁》《刘玉娘风尘遇公子》之类的话本，流几滴眼泪。这当然很失王穆的望，他原本希望把长女培养成闻名杭州府乃至整个南直隶的才女的。

　　她今年已然十二岁，风姿初显，很是让阮静理激动了一阵。一次，她刚洗了头发，披头散发的，也不能出门见人，坐在庭院的石凳上择菜，她娘偶尔路过，瞥了她一眼，急急的步伐忽地停下来，捧着她的脸仔细端详了一会，断言道：“我们家妍娘将来定是个绝世美人！”言语间颇为自得，并大有招得金龟婿重振家业之决心。

　　她借着青石板上积聚的水坑，在那里顾影自怜。狭小的水面赫然映照出她白皙明艳的容颜。纤细的眉，鲜红的唇，以及那如水的眼神，都是她无可匹敌的青春，临水照花，只一眼便能摄人心魄。

　　不似这暮春时节，烟雨暗千家。

　　“妍娘啊，怎么在这里？”邻居赵家婆婆撑着伞悄无声息地出现在她身边，险些吓了孝妍一大跳。

　　孝妍忽地有些委屈，她朝家里努努嘴，道：“要债的又上门了，娘让我到后门避避。”

　　赵氏看着眼前的美貌少女，深深地叹了口气，道：“这真是……唉，造孽啊！我瞧着王相公也是个本分人，怎么竟跟这种人扯上了关系？”

　　她犹豫了一会儿，倾身过来，附在孝妍耳边，轻轻道：“我认得那几个常来讨债的，别的不说，领头的那个纪六，原就是个破落户出身，他姐姐是如今咱们杭州知府张老爷第三房姨娘。这几年凡贷钱与人，恨不得搬空那人一家！”

　　她脸上显出愤愤不平的神色，道：“你晓得那个朱雀街上的江家吧！他家原也算小富，城郊好大一片田，都是他家的。哪知道他家三郎被纪六骗着借了些钱，说是借知府老爷的面子去做生意，几年间利滚利，数额竟不小！后来连田也没有了，都抵给那些个大户了。这不，去年皇爷的弟弟吴王爷来咱们杭州安置，现如今那江家的地都给吴王了。你说说，这可真是……唉！叫我们这些人家怎么活！”

　　孝妍听得不免心惊肉跳，想到家里赖以为生的那几十亩祖田，脸上露出微微的不安来。赵氏见状，怜悯之心顿起，又安慰道：“不妨事的。王先生书读得好，听说有通判李大人的门路，不必发愁。”随即便拉了孝妍的手，笑道：“走！我家素来无人，怪冷清的，去我家吃茶去！”

　　孝妍慌忙应了，在赵氏家坐了一会儿，听得隔壁自己家终于清静下来，便向赵婆婆告罪回家。

　　回到家中，孝妍见到一副愁云惨淡的景象。以往也曾有人来闹，大多时候人被打发走了，王穆和阮静理必然要吵上一架，摔个盆碗什么的，此事也就揭过去了。

　　可今日却格外异常。王穆坐在正屋一侧的椅子上，身上的青布衫也皱得不成样子，几处补丁又重新裂了缝，神情惨淡，嘴唇颤抖着，似乎在喃喃自语。

　　阮静理站在正屋长廊上，手里捏着她那洗得已近发白的帕子，眼睛红肿着，形容颇为憔悴。

　　孝妍心里惴惴不安，只呆呆地站在那里。阮静理看见了她，却并未像往常一样同她说话。

　　她心里忽然有种很不好的预感，开始胡思乱想起来。她沉浸在自己读过的那些话本故事里，想起刘玉娘那样的名门闺秀，一朝家族倾覆，这偌大的人世间，竟无一处可以容身之地，只得陷入风尘，等待着那个把她从这无边的爱欲业障的苦难里解脱出来的公子。

　　外面的雨越发大了起来，暮春的风夹杂着浓重的湿意，穿堂而过。

　　王穆蓦地站起身来，声音颤抖着：“欺人太甚！张敏枉负圣恩！圣人之言都被他抛之脑后，何堪为父母官！我明日就去杨中丞府门前喊冤！”他口中的中丞大人正是如今浙江巡抚杨文华。

　　阮静理听得此言，略带讽刺地一笑：“哟，咱们王相公面子可真够大的，竟能请得动中丞大人为你作主！这可就奇怪了，怎么考了这些年，仍只是个秀才，连举人老爷的边都摸不着呢！”

　　王穆脸色涨得通红，不耐烦地道：“妇人之见！”他面露恭敬，继续道：“仰赖万岁如天之德，杨公在浙江这么些年，颇有贤名，爱才之心，人尽皆知。”他顿了顿，怒气冲冲地说道：“杭州府知府张敏竟然纵容家奴私吞民田，此等罪大恶极之事，杨公若知，定要将这群贪官污吏全部正法！”

　　孝妍在一旁听着，不由得心慌，道：“什么！咱们家那几十亩祖田竟被张家强占了去！”

　　阮静理冷笑道：“正是呢！可不是你这个饱读圣人之言的才子爹爹，在外头结交那些个狐朋狗友，成日出入酒楼青楼的，家里穷得都揭不开锅了！还有胆去赌钱！哪里知道人家早就埋好套了，就等着他上钩！”

　　王穆被戳中痛脚，大怒道：“妇人之见！我与周先生等乃是君子之交！这是名士风流！想来尔等妇人是不懂的！”

　　阮静理冷笑一声，叉腰啐道：“我呸！我管你什么君子！什么名士！我只知道人家纪六如今拿着账都上门来了！那厮也不是个好东西！那账上分明签着你王穆的大名！你瞒得我好苦！说您王相公欠了知府张老爷的钱，这利滚利的，竟是好大一笔，须得用田来抵！”

　　孝妍见此情状，又气又急，不禁哭了出来。

　　她素来知道王穆的脾性，一贯是个装阔气的，他十三年前便中了秀才，那时春风得意，王、阮两家都是读书人家，门当户对，又是通家之好，阮家便把自家三姑娘静理嫁给了王家独子王穆。谁想到他再应举人试，竟屡试不第。王穆心高气傲，又不愿纡尊降贵地做其他营生，只一味在家读书吟咏。这些年家里的生计全靠着王家祖上和阮静理陪嫁来的几十亩田地收租度日，也还算殷实。

　　这几年王穆大概是真着急了，一直忙着在外结交朋友，企图攀上那些名士宿儒，走引荐的门路。银子流水般地花出去，王穆本人也自鸣得意，每日酒气冲天地回来，宣扬着他与那些名士之间的“君子之交”，却再无回音。家里却每况愈下，越发艰难起来。

　　王穆与阮静理吵得愈发厉害，他怒气冲冲地扔下一句：“唯女子与小人难养也！”便拂袖而去，也不管外面如何凄风苦雨。

　　阮静理孤单地站在正堂里，一向充满着讥讽的脸上出现了难得落寞的神情。她从未觉得这样累过，神思枯竭，仿佛只能在一旁看着这个不堪重负的家慢慢倾颓，自己却什么也做不了。

　　她疲惫地坐下来，微阖了眼，想休息一会儿，却见到女儿孝妍泪眼朦胧地朝她走来。她努力扯开嘴角朝孝妍笑了笑，心里满是歉疚。

　　她本也是书香人家的女儿，阮家家风甚严，她们这些姊妹没机会和兄弟们一起读书，家里却也为她们另外请了女先生，除了女则女诫之类的闺训，四书五经也有所涉及。从前她也曾是不食人间烟火的小姐，而她与王穆的婚姻改变了所有的一切。她不得不操持起整个家来，不得不变成从前她最厌恶的泼辣妇人模样，只为让整个家更好地生存下去。

　　却也因此，忽视了这个唯一的女儿。孝妍从小跟着她，耳濡目染，都是这些家长里短的琐事，无法静心读书。家里越发败落下去，她甚至将阮家陪嫁的奴婢都遣了出去，所有的事亲力亲为，连带着孝妍，从未享过福，受了许多的苦。

　　孝妍跪在她面前，头枕在阮静理的膝上，也不说话，只默默地流泪。

　　阮静理心内痛极，用手慢慢梳理着爱女的长发，柔声道：“娘知道，阿妍是个懂事的孩子。家里什么样子，你也看见了，只盼着知府老爷高抬贵手，放我们这些草民一条生路。”

　　“那些个老爷挥挥指头，要咱们死，咱们也无处可活。世道如此，这又是谁人的过错呢？”她回忆着过去熟读的、现在却被她轻易遗忘的那些文章，感叹着，愁苦着，无奈着。

　　母女俩呜咽着，相拥而泣。

　　王穆离了家，想到自家如今境况，越发生气，雇了辆车便去了巡抚衙门。
　　他到时，巡抚衙门门前竟围了一大群人，衣着身份各异，唯一相同的，是他们脸上困苦的神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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