卿云歌

作者:dasheen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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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君阙


      八十一级台阶下的校场内,一个身着黄色对襟齐腰襦裙的少女将皮鞭挥舞得气势磅礴,与之相比,被打得四处躲闪还鬼哭狼嚎的李准就显得分外……额……难以直视。
      一个大男人,竟被小姑娘打成这样……
      许多看戏的人都存了这样的想法。没有人站出来制止这场一边压倒性胜利的斗殴,一来是认出那少女是长兴门门主的独生爱女邵丝桐,不想得罪;二来是认出那男子是一直同秋刀宋亭形影不离的那位,愈发觉得这出好戏精彩。
      “宋二,快救我啊!”
      李准一边狼狈地抱头鼠窜,一边冲着台阶顶端的那抹白色身影呼喊。
      眼看邵丝桐的皮鞭就要劈到李准的脑袋上,杜若衡情急之下一把将身旁那人的佩剑拔出掷向李准。刹那之间,那把剑万分惊险地贴着李准的侧脸划过,钉在了地上。众人定睛看去,皮鞭犹如一条黑龙般盘旋在剑上,而那把剑就犹如镇压黑龙的宝剑。
      看到李准脱险后,杜若衡松了一口气。众人飞奔而下的功夫,她侧身看向身旁站着的少年,从他的穿着可以看出是纵横派的弟子。
      “谢谢。”
      “不……不客气。”
      那少年一脸稚嫩,挠着后脑勺的模样滑稽又好笑。
      邵丝桐一见到宋亭就歇了气焰,抿唇不语,但一双杏眼却舍不得从宋亭身上移开分毫。李准则是满脸惊犹未定地奔向宋亭,揪着宋亭的衣袖躲在他的身后,一脸无辜与委屈。
      等杜若衡挤上前去的时候,硬生生地被李准这副恶心的表情给恶心到了。
      他真当自己是什么貌美如花的姑娘……
      虽然大家不知道蓬莱仙子为何也过来凑热闹,但观其一脸漠然,想来刚刚出手也只是顺便,或是……手滑?
      邵善行很快闻风赶来,身边还跟着王恒。他一见宋亭和李准也在,还有什么不明白的?上去就将邵丝桐不痛不痒地臭骂一顿,然后对着宋亭连连赔不是,王恒也在一边帮衬着说些合时宜的话。
      这本不是什么大事,李准也未受伤,若是一直得理不饶人,反倒会显得宋亭没风度了。可偏偏宋亭一直冷着脸不说话,显然不想遂了邵善行和王恒的愿——大事化小,小事化了。杜若衡正在心里打着腹稿,看说些什么话可以挽救一下宋亭的风度。
      正值胶着之时,云清扬也挤了进来。他怀里抱着曶,看了看情况,眼珠一转就偷偷拽了拽杜若衡的袖子。等杜若衡向他看去时,才附耳小声说。
      “这位邵姑娘爱慕宋亭,江湖人尽皆知。刚刚这样的事,看来也不是一次两次了。”
      就两句话的功夫,刚刚还一派云淡风轻的蓬莱仙子,瞬间迸发此凛人的杀气。她眼中的狂风骤雨让看到的人一阵心底发怵、腿脚发软。尤其是处在漩涡中心的邵丝桐,更是直接被吓得连余光都不敢飘向宋亭,只因为杜若衡就站在宋亭身旁。邵善行一把将邵丝桐揪到了自己身后,小心翼翼地看着怒红了眼的杜若衡,心中疑惑不已。
      一个阴沉着脸的宋亭和一个怒红了眼的杜若衡,让所有质疑和劝解的声音消失得一干二净。再多的疑惑不解、再多的劝慰之言,都悉数被压在喉咙里。
      “长兴门邵善行?”杜若衡独具特色的声音像冰冷的利刃一般,狠狠地刺入了邵氏父女的心脏后,又在周遭所有人的心上划了一道。
      “是。”
      邵善行不得不回答,但他是真的不想回答。他感觉这就和黑白无常在勾魂一样,好似下一刻就会永坠地狱。
      “邵门主,今日之事,我可不希望再看到第二回。”
      “当然,当然。”邵善行讪笑着应答。杜若衡的话,他得一个字一个字地掰开了、揉碎了好好地思考,唯恐有未理解到之处。
      “我观令爱今日行事,便知长兴门一向作风。想来长兴门立足于江湖,自有一套方式方法。不过,做错事情要敢作敢当,是江湖历来的规矩,邵姑娘也应当入乡随俗才是。”
      杜若衡的这番话简直就像是隔空抽了邵善行和邵丝桐两个耳光,却又让他们无力反驳。就连站在一旁的王恒,脸色都很是难看,他觉得自己被耳光的余风抽到了。
      这场面,云清扬是看在眼里,爽在心里。他发现,每当杜若衡端起身份架势说些无关痛痒的场面话时,就总有人要倒霉。
      “这事只是师妹和李公子之间的私事罢了,师父自会处置妥当。就算是秋大当家也不好插手,毕竟,秋鸣寨可从来没有承认过李公子是秋鸣寨的什么人。”一个身穿黄色深衣的青年突然出声,转而他又一副胸有成竹的模样对着沉默不语的宋亭挑衅道,“不是吗?宋二公子。”
      “二”这个字被那人刻意加重了语气说出来,仿佛是在提醒宋亭,除非他兄长宋辞死,否则他永远不可能继承秋鸣寨,也永远无法为李准正名。
      放到平时,若有人讲这般刺耳的话,李准一定跳起来暴揍那人一顿。可现在他清楚杜若衡也在,就分外放心地继续躲在宋亭身后,一心只想看那人被杜若衡如何打脸。宋亭依旧是冷着一张脸站在那里,连眼神都未曾因为那人的话而有丝毫波澜。
      “呵。”
      杜若衡果然不负李准的期望,发出一声冷笑。她掀了掀眼皮,看向那个勇气可嘉的青年,唇角勾起一丝刻薄的弧度。接着,她撇开目光,像是对宵小之辈的不屑一顾,转而对着邵善行问:“我竟不知,李准何时不是我蓬莱的人了?”
      这一问,让那个青年的脸色青白交加,让邵善行再也维持不住脸上的笑。就连王恒,脸上都糊了一层阴霾。
      场面一度陷入沉静。只听闻几年前,秋刀宋亭身边突然多了一位李公子。自此关于他们二人关系的传言从未间断,秋鸣寨对此从来没有说过一句话。既不表明李公子的身份,也不阻止李公子的存在。久而久之,坊间传闻可谓是花样百出,可大家唯独没有想过,李公子竟是师从蓬莱。一时之间,众人神色百态。
      “就如若衡所言。”宋亭一开口,便是站在了杜若衡这边。然后,他向王恒拱手告辞后就拽着李准的手离开了,身后跟着一众秋鸣寨的弟子。
      李准目光瞥向他和宋亭交握的手,笑得像个傻子。没想到,宋亭那样的人,有一日也会做这种傻事,那些人肯定看到了呢……
      “王掌门,今日着实乏了,我也先告辞了。”言罢,杜若衡挥了挥衣袖,带着云清扬、连梓和炔渊也离开了。
      待秋鸣寨和蓬莱都离开以后,王恒的脸色才稍有好转,又挂起了笑容忙着招呼众人退回清静殿。宴席又恢复了刚才的热闹,而这段堪比闹剧的小插曲很快就被无关人士忘记了。只有部分有心人,将不合理的巧合记挂心上,也对秋刀宋亭有了新的认知。
      一个少言寡语的人,竟会与蓬莱仙子如此交好。蓬莱一向犹如北境终年不化的霜雪,让人可望而不可及。
      回到南苑的厢房,方才发现他们竟和秋鸣寨共用一个院子,如此安排,倒是阴差阳错地正中杜若衡下怀。环顾众人,只有杜若衡一名女子,理当独自享有一间房。可这样安排,就会多出来一个人没有房间住。
      出门在外的,又是江湖儿女,杜若衡觉得她不应该如此娇气,与别人凑合着住几日也无不可。但是李准的态度很强硬,谁都别想占他妹妹的便宜。在这一点上,云清扬和李准罕见得达成共识。宋亭是坚决不会同意李准不同他住一间房的。几番胶着过后,最终定下杜若衡还是一人住最中间的厢房,隔壁一侧住着宋亭和李准,另一侧挤着云清扬、连梓、炔渊三人。
      半个时辰后,云清扬端着餐盘走进杜若衡的房间。杜若衡放下手中的绢帕和曶,起身走到圆桌边帮云清扬摆碗筷。此时,云清扬才注意到她已经换下了那身繁复的衣裳。
      两碟素菜,两碗白粥。看着卖相不错,杜若衡惊讶于云清扬竟还有这等手艺的同时,也想起自己在宴会上没吃东西,顿时有些饿了。
      “我第一次见你这样生气,那副凶神恶煞的样子都吓坏我了。”云清扬边吃边抱怨。
      “夺嫂之仇,不共戴天。欺我兄长,死不足惜。”
      短短的一十六个字,即便被这样轻描淡写地说出来,也丝毫不能消减半分其中的肃杀之气。
      若是往常,杜若衡一向最喜贯彻“食不言,寝不语”的原则,向来是饭后饮茶时才会交谈一二。但这次,她竟然回答了,也是出乎云清扬的意料。他刚刚也只是抱怨一句,没指望杜若衡有所回应。云清扬略微抬起头瞅了瞅坐在他对面,面色如常的杜若衡,眼底的沉寂宛如漆夜。
      谁能想到那个被万人景仰、奉若神明的蓬莱仙子,掀开她神秘的面纱后,会露出她的自信张扬、嗜杀成性和口是心非。
      自云清扬认识她以来,她只杀过一个人,却不止一次袒露她的杀心。
      这就好似神佛生出了血肉,不再和供奉在殿中的金身塑像那样完美无瑕。
      云清扬从未如此刻一般,这样真实感触到杜若衡的存在,也从未如此刻一般,害怕她不再是他记忆中的那个人。那个人太过于完美,才可以强硬地支撑他度过黑暗无边的十年。而眼前这个人……他害怕这样的杜若衡不再无坚不摧,他害怕自己永远只是一个过客,就如同十年前的小孩。
      只有相处日久,才会发现原来她的心中承载了太多。云清扬低垂着目光,他宁愿是那个冷若霜雪的蓬莱仙子眼中芸芸众生中的一员,也不愿在她的眼中窥探到除了自己以外的身影。哪怕那些人,是她的至亲……
      “你这妖女,枉为蓬莱仙子。”
      “杀同门,斩同道,你坏事做尽,就不怕遭天谴吗?”
      “他还只是一个三岁小儿,他什么都不懂!他有何错?你要杀了他!”
      “呵,蓬莱仙子。好一个蓬莱仙子……我从未想过会死在你的剑下……”
      “师兄心慕于你,你却杀了他!我亦心慕于你,你的剑是不是也该刺入我的胸膛?”
      ……
      “若衡,替我照看好小六。”
      “对不起……对不起……”
      杜若衡猛得睁开了眼,等看清楚了自己床幔上的花纹后,才松了一口气。她用手背轻轻抹掉眼角的泪,方发觉枕头已湿了一大片。
      窗外惨白的月光打在她惊犹未定的脸上,眼中的惊恐细碎而又斑驳。梦中的声声哀嚎与谩骂,还有剑入心脏的快感、血溅到脸上的温热,都那样真实,恍如昨日。
      又做了这样的梦……
      她为了救人,杀了更多的人。她杀了世人,也救了世人。可在那些被她所救的人眼中,她才是那个十恶不赦的罪人,他们逼迫她跳下长生崖。那些口口声声要杀她的人,却是她曾拿命相护的人。而那些被她所杀的人中,有不少是曾拿命护她的人……
      在这梦中,她一直在等,在等一个人想明白。她等的那个人,面冠如玉、身姿如松。她等的那个人,提着一把朝暮剑将观澜剑法耍得虎虎生风。她等的那个人,有一双灵动的小鹿眼,可那眼中的杜若衡,大概有着憎恶的面孔。
      “阿夙。”
      多少个午夜梦回、辗转反侧的夜晚,她都在想,杜若衡是谁?她究竟是天边的浮云,还是海上的泡沫?是帝王将相,还是江湖草莽?她究竟为何存在?她憎恶自己的存在。
      没有人可以告诉她,她究竟该如何做。正如没有人可以告诉她,她为何会跨过千年来到这里。在这里,她不生不灭、不老不死。
      她从未听过史册有关于杜若衡的记载,可偏偏就造了一个杜若衡出来,这算什么?是让她做一个无名英雄,去救世人?可……世人不需要她来救!
      一心想要普渡众生的神明,有朝一日被世人伤透了心,便画地为牢,从此只做庙中的神明,不做世人的神明。
      那些痛斥神明冷酷无情的人,可有想过,神明的血也曾是那样温热。
      杜若衡从床边随意拾起了一件衣裳披在身上,就那样散着头发推开房门,步入庭院。她仰首高傲地望着皎皎明月,想的却是自己这样一个无乡可思的人何苦望着月亮。
      听闻,曾也有人将她誉为清辉,可她深觉清辉过冷,难愈心神。
      冬日的深夜,冷得可怕,也静得可怕。杜若衡狠心将自己置身于寒冷之中,直到成为寒冷的一部分,才再无惧寒风凛冽。
      少阳南苑有多处院子,都住着这次来参加清言宴的门派。南苑中有一处小花园,此刻应是无人,倒是一个好去处。
      只是刚到花园,杜若衡就听到了微小的抽泣声。这个时辰,躲在这里偷哭,是得受了多大的委屈?这段时日大家皆为比武大赛养精蓄锐,何人有这个闲情逸致?
      等杜若衡踱步到一棵老梅树旁,一眼便瞧见梅树下缩着一个身着黄色深衣的青年,双臂抱膝,正抿着嘴、强忍着哭泣仰头盯着她。长兴门的人一个个趾高气扬的,怎么还有眼前这个和受气包一样的弟子?
      那人呆愣过后,赶紧站了起来,顾不上抹眼泪就弯腰作揖,道:“拜……拜见……蓬莱仙子。”
      约莫是有伤在身,动作不那么利落,声音也带着哽咽。
      “你是何人?”
      “长兴门弟子君阙,字如月。”君如月还弯着腰,俯首作答,不敢有半分不敬。
      君如月?这让杜若衡忆起许多年后宋朝诗人范成大的一句诗——“愿我如星君如月,夜夜流光相皎洁”。与今晚月色,倒是极搭。
      “缘何在此?”
      这一问,君如月默不作答。
      杜若衡也不强人所难,相遇是缘分,但缘分深浅有别。她抬手欲将君如月扶起来,只是手刚碰到君如月的胳膊,就听见他痛呼出声。然后君如月下意识地避开了杜若衡的手。
      这次清言宴何等重要,长兴门怎会带一个负伤的弟子前来?而且,这伤不像是旧伤。杜若衡只要稍稍结合刚刚听到的哭泣声,就可以想到许多种猜测。但无论是哪种,她都不大关心。
      刚刚做了场噩梦,此时此刻她分外想做件善事。
      她这个人,可是很少做善事的。
      “给我瞧瞧你的伤。”杜若衡用眼神示意君如月自己卷起袖子。
      “不敢劳烦蓬莱仙子。小伤而已,小伤。”君如月倒退一步,胆怯地推脱。他的眼睛一直不敢直视杜若衡,只盯着地面。这也给了杜若衡可乘之机,她快步上前揪住君如月,就撸起了他的袖子。
      君如月因此又痛呼了一声。
      一切都发生得猝不及防,待君如月反应过来的时候,他两臂上的鞭痕就那样赤裸裸地暴露在杜若衡面前。他挣扎着想收回手,可手腕被杜若衡紧紧地抓着。月光下,他因着手腕上的那抹凉意,羞红了耳廓。
      “她为何打你?”
      没有问是谁打的,很显然,杜若衡已经猜到了是谁。每个熟知武功路数的高手,都可以根据伤痕的形状、深浅、走向推断出下手之人的大致特点。不巧的是,在几个时辰之前,杜若衡刚刚亲眼目睹了邵丝桐的鞭法。
      这个问题,君如月也没有回答。所幸,杜若衡也没指望他能说些什么。毕竟同她这个外人讲同门的不好,才更奇怪些。
      鞭痕已经上过药了,只是这药是再寻常不过的金疮药,随处可得却又疗效不佳。现在那些鞭痕还在往外渗血,新鞭痕下盖着数条还未消散或已结痂的旧鞭痕。杜若衡觉得那些旧鞭痕的形状走向……有些奇怪,但她说不出究竟是哪里奇怪。杜若衡只当自己是多心,很快就没再细想。
      现在,杜若衡敢肯定君如月的背上一定更精彩。
      如果之前她只是因为邵丝桐纠缠宋亭、伤害李准而愤怒,那么现在她对邵丝桐只有厌恶和不屑。这样一个心狠手辣的女子也配肖想宋亭?
      也许是埋藏于心底的那份柔软被触碰,杜若衡大发善心地执意要带君如月回去重新上药。起先,君如月惶恐不安地满口拒绝。但后来在杜若衡的威逼之下,亦步亦趋地跟着杜若衡回了她的住处。
      就好像在做梦一样。
      但背后的刺痛又在提醒着君如月,他不是在做梦。以前他挨了打,就会找个没人的地方偷偷地哭一会儿。现在却有个人在为他上药,这是他在长兴门的这几年里从不敢奢望的。
      “嘶——”
      君如月又忍不住痛呼一声。杜若衡的手一顿,再次上药时下手更轻了些。
      “你知道我兄长最擅长什么吗?”杜若衡突然问。
      看到君如月回过头一脸茫然地看着她,杜若衡补充道:“李准,我兄长。”
      李公子竟是蓬莱仙子的兄长?君如月瞪大了双眼,感觉自己知道了什么不得了的事情。这也就是说,蓬莱仙子并非江湖传闻中的那般……老。转而,君如月又想起了杜若衡的问题,摇了摇头。
      杜若衡颔首示意君如月转过头去,才漫不经心地讲道:“浮光掠影。蓬莱的一种上乘轻功。每次他把宋二哥惹急了,就会用轻功逃走,宋二哥就会在后面提着刀追他。”
      谈及李准和宋亭,杜若衡的言语间夹杂了些许她自己都未曾留意到的笑意。君如月勉强可以听懂杜若衡在说什么,可他不太懂杜若衡为何要同他讲这些。
      “宋二哥从来都不会真的对兄长动手,此事兄长心知肚明,故而才会有恃无恐地一次又一次招惹宋二哥。但若是宋二哥提刀吓他,他还是会跑,跑得还特别快。君如月,你为什么不跑呢?”
      为什么不跑呢?君如月也这样问自己。因为跑不掉啊……君如月惆怅地想。这是第三个他无法回答的问题。
      “嘶——”
      君如月再次痛呼出声,背上的肌肉一紧,伤口更疼了。
      杜若衡涂完最后一道伤,将药瓶放在一旁,捻起另一边的纱布。她一边包扎一边状似回忆道:“我曾经也极怕痛的。后来,痛得狠了,也痛得多了,便习惯了。”
      系好一个不漂亮的蝴蝶结,杜若衡就起身净手,而后走到窗边望了望窗外的明月,转头对君如月说:“你大概还有不到两个时辰可以休息。今晚你就在这里凑合一下,明早走的时候不必知会我。”
      交代完后,杜若衡就头也不回地离开了。君如月没想到蓬莱仙子这样喜欢替别人做决定,颇有些尴尬。他在回去吵醒同门和在这里休息一晚中艰难地选择了后者,然后小心翼翼地趴在了桌子上。他只想闭目养神片刻,却不想真的睡着了。
      这是君如月这些年难得一次的安稳觉,睡得有些沉了。
      天刚蒙蒙亮,各门各派就都被长兴门的弟子吵醒了,原因是长兴门丢了一名弟子。蓬莱和秋鸣寨共用的院子是邵善行和邵丝桐亲自带着两三名弟子去拜会的。碍着情面,秋鸣寨的弟子只能将被吵醒的怒火往自己肚子里咽,面上还得笑意相迎。云清扬才不管这些,一张臭脸完美地阐述了他此刻内心有多不满,一眼都不屑于分给长兴门的那群人,直直地立在杜若衡的房门口。
      若是那些人胆敢擅闯,他就来一个踹一个,来两个踹一双。
      这般大的动静自然是惊醒了君如月,他揉了揉眼睛,本能地去打开房门。等他看清院子里的人时,意识才堪堪回笼,却为时已晚。
      云清扬见到睡眼朦胧的君如月时,气得眼冒火光,一把将君如月从屋子里揪出来,就闷头闯了进去。环顾四周,并没有发现杜若衡的身影,才稍感安慰。但这并没有完全抚平云清扬的怒气,他转而恶狠狠地盯着君如月。
      宋亭只是瞅了君如月几眼,什么也没说。到是对着邵善行,有礼有节地、温文尔雅地“恳请”他务必不要将这件事外传。这样一副大家长的做派,再加上昨日听到的宋亭与蓬莱仙子关系匪浅的传言以及各种被传得沸沸扬扬的猜测,邵善行此刻非常肯定地认为宋亭为了攀上蓬莱这个高枝,不择手段,真是好不要脸。
      宋亭也觉得自己这样威胁邵善行着实是不要脸了些。可一想到身后的李准,他无奈地叹了一口气,又挺了挺腰板。自从遇见李准,他真是做尽了从前想都未想过的荒唐事,丢尽了多年积攒的脸面,可偏偏他还甘之如饴。
      在众人还在用早膳的时候,云清扬就带着炔渊气势汹汹地四处寻找杜若衡,直到在后山的桃树上看到睡得正香的杜若衡。
      看到始作俑者竟如此安闲,云清扬怒火中烧,拾起地上的石子就朝杜若衡扔了过去。
      “一大早的,谁给你气受了?”杜若衡被砸醒了,睁开眼,迷迷糊糊地瞧见树下的云清扬的脸跟碳一样黑,撑着身子坐起来问。
      “滚下来!”云清扬甩着袖子怒吼。
      “好好好。”杜若衡连连答应着,从树上跳了下来。她拍了拍身上的浮土,走上前去笑问:“云美人别生气了,告诉我是谁胆敢给你气受,我这就给你报仇去。”
      云清扬一点儿都不想说话,更不想看见杜若衡,却也舍不得转头就走。可就这样僵持着,他又觉得有点委屈。杜若衡一头雾水地看向云清扬身后的炔渊,但只见炔渊做了一个好自为之的表情就默默退到远处。
      炔渊不肯说,杜若衡就只好自己在脑中将有可能欺负云清扬的人一一过一遍,看看谁最有可能。云清扬原本想着他这样,杜若衡怎么也会哄哄他,至少也会解释一二。可她并没有,就那样傻站在那里,不知道在想什么。
      拼命地遏制住心头的怒火后,云清扬还是不敢看杜若衡,他怕自己控制不住会发疯。于是双眼紧盯着光秃秃的桃枝,用他自认为很冷静的语气,质问:“那个君如月是怎么回事?”
      君如月?杜若衡愣了愣,才记起这是何人,又回想起自己昨夜做了怎样一桩善事。云清扬这样问,让杜若衡以为气他的人就是君如月,此刻只想撇清自己与君如月的关系。
      毕竟,活着比较重要……
      “那个……”杜若衡在心里仔细地斟酌了一番说辞后,舔了舔有些干的嘴角,好言好语地解释道,“你说那个长兴门的弟子?昨夜我碰巧睡不着,碰巧想一个人走走,就去南苑花园转了转。他碰巧被邵丝桐毒打了一顿,碰巧就躲在南苑花园里一个人偷偷哭,碰巧就被我撞见了。碰巧而已,碰巧而已。”
      “碰、巧?”云清扬咬牙切齿地重复了一遍这两个字,然后嘴角挂起嘲讽的笑容,阴森森地开口,“所以,你碰巧看见他姿色还算不错,碰巧又不想一个人呆着了,就将他带回房间好生怜爱一番。”
      ……
      虽然事实就是这样,但是杜若衡总觉得话从云清扬嘴里说出来就那么奇怪,而且她无从辩驳。
      “若是被崔驸马知道你干的好事,也不晓得他的脸色还能不能如往常一样。”
      这又关崔宴什么事?杜若衡皱起了眉头,也不复刚刚的笑容,生硬地解释:“他伤成那样,我总不能见死不救吧。况且,在我眼里,他就同蓬莱的那些弟子一样,都是小辈。他们敬我,我总不能连个伤药都吝啬。”
      顿了顿,杜若衡再次开口:“还有,你别什么事都扯上崔宴。”
      这是……在警告他吗?警告他和崔宴是不一样的,他连提起那个人名字的资格都没有。云清扬气红了双眼,袖中的手不停地颤抖。明明……明明是他最先认识她的,就算她不记得他了,也不应该如此对他。
      云清扬低头垂泪,他不想被杜若衡看到。泪水砸到地上,瞬间被土壤吸收。她不晓得,他为了能再次回到她的身边,有多努力。她不晓得,他有多珍惜能呆在她身边的这一年。她不晓得,他有多嫉妒崔宴,嫉妒崔宴可以长长久久地陪着她……她怎么能,怎么能,这样说他。
      远处的炔渊急得都要跳脚了。时辰也不早了,再不赶去校场就要来不及了,比武大赛马上就要开始了。正当他决心大胆上前提醒的时候,就见云清扬低着头走在前面,杜若衡黑着脸跟在后面。
      等杜若衡一行人到的时候,有部分门派还没来。连梓一早就等在校场上,好不容易看见了杜若衡,赶紧迎上去将打包好的早膳递上去,结果却被杜若衡和云清扬双双无视。
      一大早为了找杜若衡,云清扬连早膳都没顾上吃,此刻他却丝毫不觉得饿。
      一盏茶不到的功夫,各门各派的弟子都已经整整齐齐地在校场上列队站好,为首者多为大弟子,除了蓬莱为首的是看起来就不像蓬莱中人的云清扬。
      很快,少阳派掌门王恒就带领着各派掌门一同从清静殿走出,与他并肩同行的是杜若衡,旁人莫敢走在前列。
      各派掌门依次落座,相当于将校场围了起来。各派弟子逐次站在各派掌门身后。李准本应加入蓬莱之列,但他看到杜若衡和云清扬之间的气氛怪怪的,就索性安安稳稳地坐在宋亭身边。
      杜若衡落座时特意留了身侧的一个位子,云清扬便直接坐了过去。
      等王恒宣布完比武大赛的规则后,亲手掀开了身后娄琛捧着的东西上的红布,高声说道:“这是本派独有的回元凝气丹一颗,可令将死之人延命十日。想要此物,就摘得本次比武大赛魁首。”
      此话一出,众人倒吸一口冷气。回元凝气丹十分珍贵,乃是少阳派独有秘药,不仅制作材料稀少难得,而且炼制过程极其复杂,几乎百做百废。这一次少阳竟用其作为魁首奖赏,不可谓不是大手笔。
      “我药王谷再添一彩。”白柏站起来,从怀中掏出一个小药瓶,一边举高展示给众人,一边介绍,“此乃辟毒丸一颗,除了被誉为“天下奇毒双首”的浮生若梦和魅生,其余毒皆可解。“
      众人再吸一口冷气。辟毒丸虽没有回元凝气丹那样稀少,却也不是轻易可得之物。听闻辟毒丸是百年前神医谷医圣的绝笔之作。
      纵横派、长兴门、钟英宫、幽冥谷、秋鸣寨皆都拿出了彩头,但都是小物件,比不得少阳派和药王谷阔绰,只是图个好彩头。
      “如此,蓬莱也凑个热闹。”杜若衡安坐在茶案后,骤然开口,便引得本是有些嘈杂的场面再度安静下来。她的声音并不大,却能有如此效果,只能说这场上绝大多数人都在不露痕迹地盯着她的一举一动。
      所有人都看向杜若衡,好奇她会添一个什么物件。这是蓬莱第一次应邀参加清言宴,总不会随意拿个什么东西糊弄过去,平白丢了蓬莱的脸面。
      杜若衡并没有像之前的几位掌门那样站起来,依旧端坐着,甚至有些漫不经心地说:“微明剑法,我亲自传授。”
      微明剑法?所有人都怀疑自己听错了,可当他们互相看到对方眼中的惊愕时,又都坚信自己没有听错。再观座上那个神色凛然的蓬莱仙子,他们觉得仿如梦一场,唯恐梦醒皆成空。
      相传,百年前的那位蓬莱仙子,白衣胜雪、缓袖如云、医术高超、剑法卓绝。若是她早些年出生,“天下剑宗”的名号未必是叶知秋的。微明剑法就是那位蓬莱仙子独创的武功绝学之一。可惜,这样的人,最终却是堕入了邪魔外道。
      没想到,如今的这位蓬莱仙子就这样轻易地将微明剑法作为比武大赛的奖品之一。用门派武功绝学作奖品,这是清言宴有史以来的第一例。
      云清扬冷眼旁观着这些所谓的名门正派的贪婪嘴脸,侧身轻问:“微明剑法是蓬莱仙子一脉的绝学,你舍得吗?”
      “‘将欲取之,必先予之’。”杜若衡垂眸看着杯中的天空,答道。她顿了顿,看着云清扬微微一笑,温言:“你若喜欢,我可教你。”
      “大可不必。”云清扬果断拒绝了,然后坐正不再说话。但他一直在揣摩杜若衡的心思。“将欲取之,必先予之”,她予了微明剑法,那她想取什么呢?转而,他一一扫过那些人的面容,想,他们又能给她什么呢?
      “你……不生气了?”
      杜若衡小心翼翼到几近讨好的语气,让云清扬记起了清晨时分的那些不愉快,心里又开始堵得慌。索性扭过头不做理会。
      在他们二人交谈的时候,比武大赛已悄然拉开了序幕。上午均是各派掌门之间的单挑,每人只有一次上场机会,故而大家心中若是有所选之人,必争先上场,以免对方被别人选走。通常,这单挑的二人都会提前商量好,然后在校场上做做样子,结果也无非是平局或险胜,不至于在弟子面前丢了颜面。
      “可有人提起约你?”李准一边看着场上的两个掌门“搏斗”,一边问旁边坐得板正的宋亭。
      “有。”宋亭给李准斟了一杯茶,答道,“我答应了剑阁阁主叶初阳。”
      叶初阳?这个名字好生耳熟。李准思索了好一阵儿才想起来叶初阳是谁。好像他和杜若衡的关系还不错……“我还以为你会答应云出岫呢。”李准随口一说。毕竟有很多人想看“江湖双侠”的对决。
      “云少宫主会参加下午的比武大赛。”宋亭一本正经地解释道。
      “也是,他今年才十九。”李准说完,摸着下巴想了一会儿,笑眯眯地跟宋亭回忆道,“我记得你上次参加清言宴是九年前。那时候你才刚满十六岁,就一举夺魁,大振秋刀威名。”
      九年前……感觉时间过得真快。宋亭敛了眸子,也仔细想,那时李准还是一个极其跳脱的性子,与他截然相反,却总是死皮赖脸地凑到他面前,口口声声地喊着要与他做知己。那时的宋亭烦死李准了。
      宋亭转头看了一眼身侧坐姿不端的李准,微微一笑。他,真是一点儿都未变……
      一个时辰过后,已有一小半的掌门都表演过了。云清扬还在生着闷气,不同杜若衡多说一句话,导致杜若衡只能欣赏场上人拙劣的演技,看着看着就有些困了。
      刚开始她还嫌弃过云清扬聒噪,不知什么时候起,她习惯了身边有这样一个话多的人。现在,她只想听云清扬给她讲江湖八卦,无论是风流韵事还是门派之争……
      “纵横派掌门张怀虚想请蓬莱仙子赐教。”
      声音气势如虹、掷地有声,震得杜若衡瞬间清醒了。杜若衡轻掀眼皮,向校场中央看去。一个青衫白须的老者执剑立在那里,背直如松、面容肃穆,双目一片清明。
      这样一个人,光是站在那里,就让人心生敬佩。
      杜若衡微弯嘴角,垂眸浅笑。她倒是未曾想到今日还会有机会上场,总归是漏算了在这样一个人人逢场作戏的环境中还会有这样一位刚正不阿之人。
      “不许受伤。”
      当杜若衡的右手刚摸到曶的时候,就被云清扬迅速抓住。他小声叮嘱,故作冷淡的语气也无法掩饰眼中的紧张。
      杜若衡温柔了目光,回以一笑,用左手轻轻拂去了腕间的温热,提起曶时紫色的剑穗擦着云清扬的脸庞而过。
      这一场,是所有人所期盼的。蓬莱历任蓬莱仙子都深居简出,是一个永远只活在传闻中的人。今日终是有幸能一览蓬莱仙子芳华。而纵横派掌门张怀虚,一生醉心剑术。虽是近些年纵横派稍显落没,但张怀虚的实力仍是有目共睹的。双剑之战,定为精彩纷呈。
      今日,杜若衡还穿着昨日那样繁复的裙子,走起路来却意外轻盈。缓步走到校场中央后,她一把抽出曶,将剑鞘扔给了校场外等候的连梓。这里有一部分人已在孙家堡内见识过曶,但还是不禁惊叹。与旁的剑不同,曶那恍惚的剑光,似有隐忍不发的感觉,压抑却也快活,就如同凤凰涅槃的前一刹那。
      看到曶时,不少人都在心中琢磨起了最近听闻的“卿云”宝物。
      “张掌门。”杜若衡轻启朱唇,右手执剑,言,“请。”
      张怀虚闻言,也不客气,丹田运气,足尖点地,剑尖直指杜若衡飞去。就在张怀虚的剑尖离杜若衡的鼻尖还不到一寸的时候,杜若衡的身子向后倒去,然后脚下走着一种奇怪的步法从侧面绕过,看起来将倒不倒。全程杜若衡拿着曶的右手都背在身后。
      每次出剑,张怀虚的剑都是差不到一寸便可刺到杜若衡,却尽数被杜若衡躲开。杜若衡看似在连连后退、躲避,却从容不迫、不显丝毫狼狈,就好似是在故意逗张怀虚完。这让张怀虚皱了皱眉头,他觉得自己被一个小姑娘消遣了,之后出招更为迅速狠厉。
      场下的很多人都注意到关键在于杜若衡脚上的步法,轻盈曼妙。这样颇具章法的舞步,每一步都踏在鼓点上,而那鼓点就是张怀虚的剑光。
      “蝶舞翩跹步。”
      只须臾,就有不少人看出了这是何种步法。在孙家堡一战中,杜若衡就曾使用过这种步法。与那时相比,此刻更能突显蝶舞翩跹步的曼妙。
      纵横派的剑法同张怀虚此人一样,太过刚直。纵横派一向严于律己、戒骄戒躁,即便此刻杜若衡在频频躲闪,张怀虚也不放松警惕,依旧全神贯注。这很难得。
      霎那间,杜若衡不知何时出现在张怀虚侧后方,等张怀虚的剑转而横扫过去的时候,杜若衡提曶格挡,不光张怀虚的剑被牢牢挡下,张怀虚还感觉到手臂一阵发麻。
      之后,张怀虚每每刺去的剑都被杜若衡轻轻松松地挡了回去,只是每次挡剑的手法都异常诡异,快得连剑影都看不清。此刻,张怀虚已经不确定她是否真的在向后退,也分不清杜若衡是否真的握住了剑。
      在张怀虚看来,与他紧紧握着剑的手不同,杜若衡好像是虚握着剑,甚至有时还可以看到剑脱离了她的手。那把剑就和有意识一般,总能出其不意地挡下刺来的剑,又不脱离主人的掌控。
      若非亲眼所见,张怀虚绝对不会相信这六合之内还存有这样诡谲的剑术,让人心生恐怖。
      “叮——”
      尖锐刺耳的声音响彻天际。除了云清扬、宋亭、李准三人,其余诸人都惊得瞪大了双眼,众位掌门更是都不由自主地站了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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