卿云歌

作者:dasheen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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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妄生


      杜若衡最后收尾时挽得那个剑花十分漂亮,剑光昏暗、剑影迷离。
      等众人睁眼看清的时候,场上一切已成定局。曶的剑尖就擦着张怀虚的衣衫,稳稳地停在了心口处。而张怀虚手中的剑只剩下光秃秃的剑柄,周围的地上落着残剑,十分细碎,折射着太阳的光,五彩斑斓,美极。
      “老夫,甘拜下风。”张怀虚后退一步,俯首作揖。纵横派的弟子很是惊讶,一是因为这一战中张怀虚败得太彻底,二是因为张怀虚一生孤傲,从未将腰弯得如此之深。
      “承认。”
      声音依旧冷得不起波澜。杜若衡将曶背到身后,亲自上前将张怀虚扶起来。从始至终,张怀虚都是一脸肃容,即便是输了,也从未变过。杜若衡内心是敬佩这样的人的,因为他们的初心,始终未变。
      这一战,让杜若衡明白,一生醉心剑术的人是什么样的。也让她想起了另一个人。那个人曾经跟她说“我不喜欢别人说我‘一生醉心剑术、心无旁骛’,因为我没有”,当时她好像是一笑而过,现在才明白他说的并非谦逊之言。
      这一战,也让在座的很多人明白,蓬莱仙子不只擅道,更精于剑。这般年纪便有如此剑法,只会让那些人更加难以想象,传闻中百年前剑法卓绝的那位蓬莱仙子,她的剑法究竟有多卓绝。而他们的祖辈,又是用了什么样的方法,才制服这样武艺高强之人。
      “蓬莱仙子。”张怀虚急急出声叫住准备离开的杜若衡,直言,“敢问蓬莱仙子,刚刚所用的可是微明剑法?”
      此一问,正中所有人下怀。
      杜若衡点了点头,应了声“是”。
      得到杜若衡肯定的回答,张怀虚释怀般地松了一口气,转而仰天长啸:“百年了!微明剑法百年后重现江湖,老夫竟能在有生之年亲目视之、亲身试之,死而无憾呐!”
      张怀虚就这样笑着回到纵横派的位置上。有一位弟子好奇地凑上去问:“师父,何谓微明剑法?”
      纵横派的其余弟子皆围上去听,旁边其他门派的弟子们也悄悄地竖起耳朵等着听张怀虚的解释。张怀虚先是严厉地瞥了一眼那位弟子,然后捋了捋胡须,语重心长地为他们解惑。
      “‘将欲弛之,必固张之;将欲弱之,必固强之;将欲废之,必固兴之;将欲夺之,必固与之。是谓微明’。”张怀虚顿了顿,补充道,“微明剑法,重在以柔胜刚、以弱胜强。”
      张怀虚讲得晦涩难懂,众弟子听得一头雾水。张怀虚见竟无人能懂,霎时沉了脸色,训斥道:“平日里不好好读书,现在这般浅显的道理都不懂。每人回去将《道德经》抄十遍,下山前交给我。我看再这样下去,以后即便给你们一本武功秘籍,你们也看不懂。”
      这番话说得侮辱性极强,纵横派的弟子各个羞红了脸不说,连带着旁边两派的弟子也顶着个大红脸。尤其是长兴门的弟子,连脖子都是红的。长兴门门主邵善行则是被气得直冒青烟,他目不识丁的事情早已不是什么秘密,张怀虚此话分明是在含沙射影地折辱他。
      “师父,我们是纵横派的,抄什么《道德经》啊。”一位弟子抱怨道,引得张怀虚吹胡子瞪眼的,正要接着训斥时,被一道空谷幽兰般的声音打断。
      “读书应集众家之所长,怎可有门第之见?知己知彼,方可百战不殆。”
      是杜若衡。
      诸位拱手见礼,杜若衡也回以一礼。然后,她对着张怀虚说:“张掌门,可否人后一叙?”
      张怀虚连忙离席,快步向杜若衡走去。二人所站之地离观众席不远,三派弟子都悄悄地回头偷看,竖着耳朵偷听。邵善行也回头伸长脖子张望,好奇杜若衡找张怀虚有何事,还需背着人才讲。
      “今日折了张掌门一把剑,心有愧疚,特来赔上一把,还望莫要嫌弃。”杜若衡双手从连梓手中接过一把剑,捧向张怀虚。
      “比武折剑,在所难免。蓬莱仙子不用赔老夫一把剑。”
      张怀虚的推拒在杜若衡的意料之中,她只是笑着把剑往前送了送,语气坚定地说:“切莫推辞。”
      “那……恭敬不如从命,多谢蓬莱仙子。”张怀虚几番犹豫后,接过了剑。当他细看剑鞘上精致的雕纹后,皱着眉抽出剑。剑身上刻着的一行小字在日光下熠熠生辉。张怀虚愣住,抬首复望杜若衡,踌躇道:“这……”
      “张掌门收下便是,无需多虑。我与剑阁阁主叶初阳颇有些交情,一把剑而已,不是难事。”杜若衡的语气漫不经心中透着三分洒脱,令张怀虚安心不少。
      目送杜若衡走远后,张怀虚才拿着剑回到原来的位置上。弟子们纷纷凑过来,争着要看看蓬莱仙子赠的见。张怀虚无奈,将剑递给他们观赏,只是再三叮嘱勿要弄坏。
      邵善行也悄悄瞅了一眼,然后“哼”了一声,表面上对此嗤之以鼻,实则心中酸溜溜地想:一群穷酸鬼,没见过世面。
      当下在邵善行心中压着另一桩大事。今早在蓬莱仙子房中寻到君如月一事,迫于秋刀宋亭的威胁和蓬莱仙子身旁那位云公子的杀气,他是万不敢四处宣扬的。但现在眼看各门各派有不少与蓬莱搭上了关系,就连一向臭脸的张怀虚都能得到蓬莱仙子赠剑,偏偏长兴门还未……他心中着急,却有口难开。若得蓬莱助力,获得清言宴的举办资格岂不是轻而易举?
      邵善行斜眼瞅了瞅隐匿在一众弟子中的君如月,心下考量:君如月比当初他刚买回来的时候还俊俏些,身上的气质也愈发同君竹相似,真不愧是被君竹教养长大的。难得有一位弟子得了蓬莱仙子青睐,他可不能在此事上拎不清,错失良机。别跟他讲昨晚只是凑巧,他才不会相信宋亭的那些鬼话。就在刚刚,他还分明瞧见蓬莱仙子看了君如月一眼。如今看来,虽然那位云公子的容貌可谓是……恐怕连吴兴的头牌见了都要自叹弗如,但是太过浓艳,有的时候清丽些也有一番妙处。
      就在邵善行自我脑补的时候,杜若衡已经绕过半个校场走回去了。
      刚刚杜若衡和张怀虚的那一场,虽谈不上惊心动魄,却也是真刀真枪地在打,与那些“作秀”不同。云清扬说不担心是假的,就在结束的那一刻,他松了一口气,才注意到一直僵硬挺直的后背有多么酸痛。
      结果云清扬刚准备绽放一个迷人的笑容,顺便排几句马屁的时候,就看到杜若衡头也不回地朝剑阁的方向走去,不久就又看到她抱着个什么东西朝校场的另一边走去……云清扬如同泄了气的皮球般瘫坐着。他一想到校场另一边有长兴门,长兴门里有个弟子叫君如月,他就来气。虽然他知道杜若衡不是去找君如月的,但是他就是控制不住地胡思乱想,越想越生气。
      他有些害怕了……这里群狼环伺,也许他不应该再这样冷着杜若衡。
      云清扬不知道自己这是怎么了,他一向不是一个患得患失的人。
      看到杜若衡坐回来后的心情一直不错,云清扬反倒更为警惕。他止不住地想:难道见到君如月就让她高兴如斯?
      几个沉重的呼吸后,云清扬亲自递给杜若衡一块儿她最爱吃的桂花糕。待杜若衡吃完后,他又亲自端了一杯清茶到杜若衡手边,就差亲自喂了。这一套动作,云清扬在心中模拟了许多次,故而做出来时流畅又自然。可惜的是,他脸上强挤出来的笑容,很是牵强。
      从前的云清扬,才不需要去故意讨好谁。无论是笑还是哭,他都做得明目张胆,生怕别人看不到。如果一定要说他需要掩饰什么,那就是他心底最卑微的愿望。
      前后态度差距如此之大,杜若衡其实是有些不适应的,她怕云清扬憋大招。
      “依我看,你还叫什么蓬莱仙子,干脆叫散财童子得了。”云清扬抱怨的时候,眸内流光易转。一颦一笑皆是要把人的骨头酥掉。
      “哈?”
      从杜若衡这张口无言的表现来看,显然这招对她非常管用。云清扬腹诽,真真是英雄难过美人关。
      “赔一把普通的剑就是了,你还专门去找姓叶的要一把。那剑虽不是名剑,好歹也是剑阁所制,就这样被你轻易送人了。还有,你昨日给姓君的涂的可是伤药圣品金风玉露,千金难寻呢。”云清扬数落完,微微扇动着长睫毛,小声问:“你是不是对谁都这样慷慨?”
      杜若衡没有回答,只是笑意渐浓,仿若暖春。杜若衡其实有一双精致妩媚的桃花眸,云清扬在第一次见到她时就注意到了。只是平日里杜若衡都是满目清冷淡然,即便嘴角挂着浅笑,可她的眼里还是空空如也。这让很多见过她的人都忽略了,其实蓬莱仙子的长相远没有他们想象中的那般出尘。
      身后的阳光就那样碎了一地,斑驳了云清扬此刻的心境。
      “髣髴兮若轻云之蔽月,飘飘兮若流风之回雪。远而望之,皎若太阳升朝霞。迫而察之,灼若芙蕖出绿波。”
      这句《洛神赋》中的赞美之言,好似有人吟诵一般,在云清扬耳畔徘徊。
      今日,他的心,总是荡起涟漪。
      “你不愿回答就算了。”云清扬移开目光,敛下眸子,轻声说,“美人计对我没用。”
      她口口声声地叫着他美人,却不知他们两个谁才是那个美人。
      “我没有。”
      一向平静冷清的声音,第一次夹杂了这样真诚的笑意。杜若衡笑着望向别处,实在想不出为什么他们都觉得她是一个极为慷慨的人。
      他们,对,除了云清扬,还有一个人也这样认为。
      只要一想起那个人,杜若衡就总是不自觉地绽放笑容,可她明媚的笑容里又掺了不少苦涩。
      “宋亭,你有大麻烦了。”李准夸张地说。
      见宋亭挑眉看过来,李准才解释:“又有小妖精想当你的妹夫了。”
      对于这类事情,宋亭经验丰富。他面不改色地“嗯”了一声,就接着全神贯注地看起了校场上的“表演”。
      李准不太满意宋亭的表现,觉得此人也忒无聊了,顿时没有了倾诉的欲望。撅了撅嘴,李准又接着偷偷瞄向杜若衡。
      午间只有半个时辰的时间可供小憩。杜若衡一向入睡困难,刚刚眯着了就被连梓叫醒了,正想不管不顾地再睡一会儿时又被云清扬一把掀了被子。导致直到坐在校场了,她依旧哈欠连天。
      这哪里是赴宴来着?分明是来受罪的!昨晚就未睡好,今天午休还只眯了不到一盏茶的功夫,此刻她是困得眼睛都快睁不开了。上午大伙儿刚荼毒完她的眼睛,她下午就又要上赶着来接受精神的洗礼。杜若衡反思,她当初是有多想不开才会接了清言宴的帖子。
      缺乏睡眠的杜若衡,看谁的眼神都带着一股若有似无的幽怨。尤其是当她看向云清扬的时候,那股强烈的怨念溢于言表。
      离开场还有一会儿,各门各派陆陆续续地进场,弟子们在空白的场地上摩拳擦掌,好过会儿大显身手。云清扬远远地就瞅见一身白衣的宋亭带着秋鸣寨的弟子往校场走来,然后他忽然停下与身后的一名弟子不知说了什么,那弟子就带着其余弟子往秋鸣寨的位子上走去,唯有宋亭径直朝杜若衡走来。
      “宋二哥,我兄长呢?”还未等宋亭走近,杜若衡就呆愣愣地问。
      “还在睡,他下午不过来了。”宋亭在杜若衡面前停下,高大的身影将杜若衡堵得严严实实的。接着,只见他略微皱了皱眉,轻声问:“你……还好吗?”
      听到李准睡得正香,还可以睡一下午的时候,杜若衡心里岂止是一点点羡慕。她不高兴地狠狠剜了云清扬一眼,才含糊其辞地回答宋亭的问题。
      宋亭上下打量了杜若衡一圈,确认她真的如她所言那般没有问题,才渐渐安心。他生怕上午那场和张怀虚的比试,杜若衡逞强。
      眼看着比武大赛就要开始,宋亭才回到自己的位置上。王恒站在高台上朗声宣布着比武规则,可底下认真听的倒没有几人。年年皆如此,规则这种一尘不变的东西,大家早已了然于胸。
      借着这个机会,云清扬公然开小差,揪着杜若衡闲聊。
      “宋亭是真的对你很好啊。”云清扬突然发表了一句由衷的感慨,接着不解地问,“我一直很好奇,你兄长为何要给自己取名为准?”
      “因为那是他一生都在渴求,却从来都没有拥有过的字。”杜若衡那冷冷清清的声音,即便是平静地陈述一件事,也能透出几分伤感和释然来。
      今日下午考校的是群战的功夫,校场中央早已竖起了许多梅花桩,所有弟子都必须在梅花桩上比武,若是掉下来就算出局。最后决出的前十六名弟子才有资格参与明后两天的单挑。
      王恒宣布完规则后,各派弟子陆续上场。此次最受瞩目的应当是钟英宫少宫主云出岫,这是他第一次参加清言宴的比武大赛。而与他并称“江湖双侠”的宋亭可是在十六岁那年就摘得魁首,一直以来无出其右者。
      杜若衡瞧着梅花桩上,执着永初6年钢刀的少年,一袭紫金云锦袍,剑眉星目,当真衬得上“气宇轩昂”这四个字。永初6年钢刀乃窄刀、直身,刀首环形,与宋亭惯用的宿铁刀大不相同。一柔一刚,到是相得益彰。如此想来,“江湖双侠”竟都是用刀的,很是有趣。
      大抵是杜若衡的目光太过肆无忌惮,让离她不算近的云出岫都有所察觉。等云出岫那深邃的目光与高台上端坐的蓬莱仙子对视上,一向我行我素的杜若衡竟难得有些尴尬,忙移开目光,用饮茶稍作掩饰。云出岫也移开目光,转而看向杜若衡旁边的云清扬,吸了吸鼻子。
      呃……山上有些凉……
      梅花桩上挤了不少弟子,每个人都拿着趁手的武器。云清扬环顾一圈,深觉最终魁首可能会在云出岫、邵丝桐、少阳十一弟子谢澜、纵横派张道知这四个人中。
      “云出岫竟然选择用刀。”云清扬摸着下巴叹道。
      “有什么问题吗?”杜若衡不解,难道不都是拿自己最趁手的武器吗?
      “你不知道?”
      “知道什么?”
      云清扬转而想到杜若衡一贯如此,可谓是“睁眼观八方、闭目做自己”。客观来讲,云出岫算是这些人里名气最大的,她都尚且不知。如此看来,其他几人她更是不曾听闻。所以,云清扬清了清嗓子,才问。
      “你想不想知道这些歪瓜裂枣里,谁最有可能夺魁?”
      “云出岫。”
      “你怎么知道的?”云清扬惊呼出声,很快就看到杜若衡的嘴角有隐隐向上的趋势。他稳住心神,继续循循善诱。
      “那你想不想听听谁可能是云出岫的劲敌?”
      “不想。”
      这么淡定?云清扬深吸一口气,接着问:“那你想不想听听他们的八卦?”
      “不想。”
      “真不想?”
      “不想。”
      云清扬叹了口气,妥协道:“那好吧。”
      说完,他偷偷用余光瞥向杜若衡,就看到她似有失望神色。云清扬微微扬起了嘴角,放缓语调说:“可我实在想讲给你听。就求蓬莱仙子屈尊降贵地听一听吧?”
      “那……好吧。”杜若衡状似很勉强的答应了,可她的脸上并没有不耐烦,反而还隐隐透着一股子期待。
      “能与宋亭并称‘江湖双侠’,还生生比宋亭小了六岁,你以为他就是单靠长相?钟英宫的这位少宫主,可是个既擅刀又擅剑的奇才。他的刀法师承秦夫人,中规中矩。在我看来,相比剑术,他的刀法有些平平无奇。”
      “那他的剑术师承何人?”
      “听闻是一位世外高人。云出岫的剑术妙就妙在透着一股子灵气,集百家之所长,但却未有一种独门秘诀。所以,我也无法判断,那位世外高人是谁。”云清扬分析完云出岫,呷了一口茶,才接着说,“我再讲讲云出岫的三位劲敌。长兴门邵丝桐,你已经见识过了,又狠又毒。看来这年头,没有实力都不敢公然肖想宋亭。”
      杜若衡皱了皱眉,有些不大高兴,一个冷飕飕的眼神射向了云清扬。
      连宋亭都不能轻易提了吗?云清扬有些委屈。
      等杜若衡移开目光,云清扬才堪堪开口:“少阳派十一弟子谢澜,名门之后。你别看她长得像男人,可是实实在在的女娇娥。据说她是王恒最宠爱的弟子,就连娄琛都比不过她在王恒心中的地位。如果她是个男的,我敢肯定,王恒绝对把女儿嫁给他。”
      “她和娄琛,谁强?”
      “不相上下。”
      “那就是她比较强了。毕竟……还年轻。”杜若衡淡淡地稍作评论。
      “你这话,就好像是在说娄琛年纪大了。”
      杜若衡回以一个“你没有想错”的眼神,以此证明她的毒舌。
      云清扬笑着摇了摇头,接着介绍:“然后,就是那边那个臭小子,今年刚满十六就被他祖父拎上来了。噢,对了,你可能不知道。他祖父就是被你碎了剑的纵横派掌门。此人名叫张道知,年纪虽是这些人里面最小的,但剑术却是比他们大多数人都要好。毕竟就这么一个孙子,张怀虚对他难免严苛了些,也是寄予厚望。”
      纵横派的?杜若衡仔细观望了一番,初时只觉得眼熟,就不禁多看了两眼。在云清扬话音刚落的时候,才想起这个张道知就是昨日在清静殿前借她剑的弟子,也是上午唯一一个敢和张怀虚顶嘴的弟子。想到这里,杜若衡眼里多了些温和的笑意。
      虽是严苛,但也是宠溺的。杜若衡这样想到。
      “你怎么看了那小子这样久?还有,你嘴角那抹笑是什么意思?”云清扬吹胡子瞪眼的,一副炸毛的模样。低声怒吼完,云清扬带着挑剔的眼神将张道知从头到脚瞅了一遍,觉得这个毛孩子稚嫩过头了,长得还不如那个君如月好看。
      当然,那个君如月也只是稍有些惹人怜的姿色,终究是登不上台面的。哪里能与自己相提并论?云清扬这样想,顿时豁然开朗,觉得这大半天都是在杞人忧天。
      道知、道知……杜若衡骤然眼前一亮,对云清扬讲:“《本经阴符七术》中有言,‘无为而求,安静五脏,和通六腑;精神魂魄固守不动,乃能内视反听,定志虑之太虚,待神往来。以观天地开辟,知万物所造化,见阴阳之终始,原人事之政理。不出户而知天下,不窥牖而见天道;不见而命,不行而至;是谓道知。以通神明,应于无方,而神宿矣’。”
      “什么东西?”云清扬不禁出声问。他是听得云里雾里,一句也没听懂,直感觉自己就快要飞升成仙了……或是,杜若衡在洗涤他的心灵?
      “张掌门给其孙名道知,爱孙之心,感人肺腑。”
      这句云清扬听懂了。但是之前那一番枯燥又深奥的分析,云清扬是真的无法理解。就如同他有的时候无法理解杜若衡一样,因为这个人,好似浅显易懂,又好似暗如深渊。
      《本经阴符七术》?这好像是本禁书吧?为什么会有人能一本正经地将禁书中的内容背出一大段?
      “虽是禁书,但哪儿能真禁得那么彻底?若是有心,总还是可以寻到的。”杜若衡看出了云清扬在困惑什么,于是贴心地解释了几句。但这几句解释让云清扬更加莫名其妙。
      一个正常人,是不会想去读这种晦涩难懂又颇不像正道的书的。至少云清扬觉得,张怀虚这样正派的人是没有读过的。
      同杜若衡在一起的时候,云清扬总觉得自己才更像那个作风正派的人。而那些标榜蓬莱仙子的江湖傻子,永远都不会猜到杜若衡究竟读过些什么光说出书名就足以令人胆战心惊的东西,也不会猜到杜若衡的心里都存了怎样惊世骇俗的想法。不知道,满腹经纶的崔驸马有没有他此刻这种无力的感觉……
      明明他们挨得这样近,却感觉隔得那样远。
      云清扬叹了一口气,问:“仙子,你为何读过如此多的书?”
      平日里也从没瞧见过她翻看什么书,更遑论手不释卷。
      “大概是因为喜欢吧。”杜若衡说得不那么肯定,她从来没有考虑过这个问题。杜若衡想了想从前也有一段荒唐岁月,后来就对玩乐一事再难提起半分兴致,反倒是读书一事,仿若执念般得坚持了许多年。
      眼前的女子沉思时,就像一个历经沧桑的老者在回首翻看过往那些记忆模糊的点滴。云清扬一边端详着她的一颦一笑一蹙眉,一边静静地聆听她的故事。
      “活得久了,便会明了:玩乐一事,可以乐一时,却乐不了一世。”
      杜若衡的眼中好似有星辰大海、人间四季,细细看去却又好像什么都没有。她用空谷之音述说那段不肯示人的过往。
      “但读书不一样。无论抱着怎样的目的,书都不会歧视你。它将它自己就那样完完整整地摊开在你面前,任你翻阅。没有欺瞒,没有谎言……更何况……”
      说到这里,杜若衡有一刹那是挣扎的,挣扎是否要继续说下去。她撇开目光,整张脸都埋在阴影里,压低声音:“我曾经就靠着读书续命,好似只有读书的时候才可以不在意那些无力改变的事情。那是一段不堪回首的过往。我也曾在低估里痛苦挣扎,也曾在漆夜里盲目徘徊。那时我没有办法,只好日日彻夜读佛经,不为求得佛祖庇佑,只为在佛的智慧里寻一线生机。”
      可是,她的生机,就是被佛夺去的……佛度众生,为何独独不来度她呢?
      “后来,我就开始什么书都读,不再局限于佛经道法、经史礼乐。由着自己的性子,越读越偏,就像一场由自己主宰的放逐。”
      “可有找到?”云清扬轻声问。
      “未曾。”杜若衡很快就从记忆里抽身,用最释然的语气答出了最残忍的真相。但当她终于鼓起勇气看向云清扬时,发现他的眼中黑若一汪古潭,多情眸中遍地哀伤。
      她复言:“《金刚经》中有一则记载:如我昔为歌利王割截身体,我于尔时无我相、无人相、无众生相、无寿者相。何以故?我于往昔节节支解时,若有我相、人相、众生相、寿者相,应生嗔恨。”
      这人怎么又背起了佛经?彼时,传闻“仙子擅道”,云清扬只以为是无甚可说时加上去的话,用以与天仙、地仙相区分,毕竟在他记忆中的蓬莱仙子一点也不像一个能说会道的人。后来,他认为传闻乃误传,应是“仙子擅剑”才对。现下,他终于明白了“仙子擅道”究竟有多擅了,才能将她在武学成就上的光辉都掩盖住。
      所以,十年前的记忆,十年的执着,在此刻都显得那样虚无飘渺。云清扬反思,自己一直以来所惦念的,是云醒眼中的蓬莱仙子,还是世人眼中的蓬莱仙子,还是抛去蓬莱仙子名号的原原本本的杜若衡?
      “你……没听懂?”
      本是为了安慰他才说的,结果杜若衡恍然发现云清扬可能从头至尾都没明白她的意思。瞧他那副丢魂落魄的表情,杜若衡不难发现云清扬可能误会她了。
      云清扬小声“嗯”了一声,异常低落。这种乏味又拗口的话,能听得懂才应奇怪吧?便是她身旁坐着一位当世大儒,想必境况也不会比他现在好到哪里去。若是同他拽些诗文、四书五经的,他还可以毫不费力地回应一二。可道经佛经之类的,他能将书名混个耳熟就已经不错了……忽然,云清扬又想起了崔宴。
      “崔驸马,可能听懂?”
      杜若衡小声“嗯”了一声,顿了顿,说,“你又提他。”
      “不能提吗?”
      “倒也不是。”杜若衡想了想,还是开口解释,“以前几乎没有人会在我面前提及崔宴,但是你总是提起他,我一时有些不太习惯。”
      “是不习惯我跟你提崔驸马,还是不习惯想到崔驸马?”云清扬接着问。
      杜若衡有些被人戳破心思的尴尬,无法辩驳。她收敛神色,佯装在看场上的比赛。
      过了片刻,就听到云清扬小声嘀咕:“你不愿意我提他,是因为你不想承认你惦念着他。”
      “我没有。”
      梅花桩上的弟子已经比刚开始少了一半,留下的都是实力不可小觑的。台上的弟子各显身手,台下的掌门捏着一把汗,恨不能替他们上去打。
      说时迟,那时快。邵丝桐一鞭子抽下去一个凤仪楼的女弟子,谢澜一剑挑下去一个钟英宫的弟子。张道知打得有些吃力,两个少阳的弟子缠着他不放。少阳派却是不错,上去的三名弟子竟没有一个被打下来。再看云出岫,简直可以用“翩若惊鸿、宛若游龙”来形容,反倒是衬得与他对打的秋鸣寨的弟子活像个莽夫。
      杜若衡一一看过,没有一位剑阁的弟子。自他走后,她再未见过有人用观澜剑法。也不知道,剑阁是不是已经将观澜剑法束之高阁了。若是当初他能料到今日剑阁境况,他还能走的那样决绝吗?
      “此次蓬莱未出一人,他们也没有意见?”云清扬挑了一个看起来最甜的橘子,一边剥皮一边与杜若衡闲谈。
      “难道他们会希望蓬莱派一个人去跟他们抢微明剑法?”杜若衡讥讽起旁人来,毫不留情。
      “你说得有理。蓬莱仙门,光说出来就足以让人闻风丧胆。”云清扬点了点头。
      闻风丧胆?杜若衡隐隐抽动了嘴角,她觉得这个词用来形容追日残月才更贴切。
      突然,云清扬停住了剥橘子的手,心中隐隐有个想法……杜若衡先是放出用微明剑法作魁首奖励的消息,再是与张怀虚对阵时用微明剑法大败一向醉心剑术的纵横派掌门。她勾起了众人的贪欲,若想得到微明剑法,必须争得魁首。这时,蓬莱不出一人才是众人所期盼的。本来这件事会被别家置喙蓬莱眼高于顶、不屑与江湖各派为伍的,眼下就被杜若衡轻而易举地扭转了局面。
      她,还是那样,走一步要看十步,算计起人心来让人防不胜防。云清扬浅笑着将橘子上的橘络一一剥下,然后将晶莹剔透的橘子瓣放进一个青瓷碟中,端到杜若衡面前。
      只是杜若衡瞥了一眼剥得和艺术品一样精致的橘子,眨了眨眼,说了一句“我不爱吃橘子”。云清扬的笑容凝固在了脸上……
      “仙子你爱吃什么?我给你剥。”云清扬勉强撑起了笑容,询问。
      “除了橘子,其它的,都爱吃。”杜若衡认真地回答,然后从果盘里挑了一个又大又红的苹果递给云清扬,说,“这个吧。”
      云清扬问炔渊借了一把匕首,决心要给杜若衡雕一朵白牡丹,用以证明他并非一无是处。不知为何,自从遇到杜若衡,云清扬就总有一种自己文不成武不就的错觉。
      纤细修长的指尖捏着苹果的两端,匕首迅速翻飞,恍惚间那个圆滚滚的大苹果就变成了一朵绽放的白牡丹……云清扬小心翼翼地将它摆在青瓷碟中央,周围围了一圈橘子瓣。这一套动作行云流水,没有一丝停顿的地方。
      “小心——嘶——”
      青瓷碟刚碰到杜若衡的指尖,就被云清扬猛得向前一顶,杜若衡也随之被推得向后一倒。就在杜若衡快要落地时,被连梓眼疾手快地接住,可是青瓷碟却是跌落在地,碎成几片,雕成白牡丹的苹果与橘子瓣散落四周。
      而刚刚疾呼的云清扬正被炔渊扶着,半坐在杜若衡刚刚坐着的地方。他的左手捂着右手臂,鲜血从他的指缝间滑落,已经染红了半边袖子。
      冬日里穿得本就厚,这么多血足以让杜若衡明白那伤口有多深。
      动静很大,校场上的弟子被勒令暂停,所有人都向这边围过来。
      云清扬被炔渊扶着,脸上已经毫无血色,额角冒着细汗。杜若衡蹲在一旁,轻轻撕开云清扬的衣袖,冷着脸查看伤口。伤口深可见骨,周围的肉已经往外翻了,再流出来的血也不是鲜红色了……有毒……
      必须尽快将已经染毒的血肉割去……
      这时,白柏拨开人群,走上前去要为云清扬把脉,可手刚碰到云清扬袖口就被杜若衡一把挥开了。杜若衡未收着力道,因此白柏直接被逼退三步,幸而被身后的白舒彦接住。
      但杜若衡非但毫无歉意,甚至站起来直接挡在了云清扬前面。
      “蓬莱仙子,白谷主也是好意……”王恒在一旁温声劝道。
      此刻的杜若衡比北境的霜雪还要冷上几分。白色狐裘勾勒出她完美的下颌线,眼尾轻轻上挑,冷漠地扫视了一圈后,将目光投向身后的人,绛唇微启:“我们走。”
      炔渊和连梓一人一边架着云清扬就回了南苑,正要将云清扬送进房间的时候,杜若衡轻咳一声。声音刚落,云清扬就自编自导自演地来了一场昏厥。
      用剪子将衣服一层层地剪开,再用滚烫的热水所浸湿的干净丝帕一点点地将血迹擦干净,直到露出白嫩的臂膀。炔渊将匕首放在火上烤了又烤,然后递给杜若衡。
      要剜去腐肉……
      这件事情,杜若衡不是没有做过。但是现在她握着匕首的手在不停地抖,她有些胆怯了。
      “我不怕疼的。”云清扬用左手稳住杜若衡的手,漫不经心地说,甚至还微微勾了勾嘴角,露出一抹笑。
      谁会真的不怕疼呢?杜若衡才不信。她闭上眼,深深地吸了一口气又呼出来,再睁开眼时,眸中又是一片沉着。
      等刀尖刚挨到肉的时候,杜若衡又飞快地抽离了。她真的无法不胆怯。
      “连梓,你来。”
      说罢,杜若衡就强行将匕首塞到连梓手中,头也不回地推门出去。
      院子里挤着不少人。杜若衡大致看了一圈,该到的和不该到的都到了。她就那样堵在门口,面对着一众各怀鬼胎之人。
      刚刚在屋内,当连梓将从现场拾到的流星镖捧到了杜若衡面前时,她就知道这是一场谋划周全的刺杀。因为清言宴上的门派,都自诩正道,是不屑于用暗器的。至少不会光明正大的用。
      那枚流星镖上还沾着血迹。那抹鲜红,似乎是在嘲讽她的无能。
      她不在乎这枚流星镖原本是想射向谁,她只知道现在云清扬正在与她一门相隔的地方承受着剜肉之痛。她要将这痛苦加诛在每一个人的心上,让他们日后胆敢做些什么的时候都能回忆起今日的代价。
      “蓬莱仙子,云公子身受剧毒,需得赶快医治。你又何必在此拦着老夫呢?”
      白柏到是一副医者仁心的模样,只是不知道他这样急切,是真的想救人一命,还是想确认些什么。
      终究,当初云清扬指认是药王谷给他下的浮生若梦时,杜若衡嘴上说着不相信,到底还是入了心。
      “我的人,何需你白柏来救。”
      冷漠至极的语气,淡然沉稳却也张狂。
      “你——”
      大概是平生第一次有人这么不给面子,白柏直接被气得说不出话来。
      所以说,人不能被捧得太高。否则就会变得脆弱不堪。
      “蓬莱仙子,你这样防着我们,是觉得我们是伤害云公子的人吗?”一道沙哑的声音自一旁传来。
      杜若衡看去,是一个拿着木棍的老者,她却认不出是谁。但无妨,敢在此刻出头的人定然十分想让别人知道他的姓名。
      “你是何人?”
      此话一出,那老者更是怒火攻心,直言:“桃源沟沟主黄波。”
      “黄沟主,关你何事?”
      这副趾高气扬的模样,刺痛了黄波的双目,他气得使劲用木棍敲击地砖,扬声道:“我敬你是蓬莱三仙之一,你却一再出言不逊。难道蓬莱想与江湖各派为敌不成?”
      “区区一个桃源沟,就妄想代表整个江湖?”杜若衡嗤笑一声,转而带着三分不屑,冷声道,“你尽可以问一问这里的掌门们,他们想不想与蓬莱为敌?或者……”说到这里,杜若衡停顿了一下,目光一一扫过每个人,才沉声问:“敢不敢与蓬莱为敌?”
      “你是蓬莱仙子,你这样做,就不怕蓬莱蒙羞吗?”黄波身旁的一个光头质问道。
      又是一个不懂得“时宜”为何物的。他们这样的人,自以为自己有一腔热血、满身正义,殊不知他们周身透着的那股蠢劲儿让人看着就生厌。杜若衡的目光不断地流连在黄波和那个光头之间,都不知道该先杀哪只鸡才能儆猴。
      只见黄波微微推了推那个光头,光头才恍然大悟般的继续大声叫嚣:“蓬莱仙子,我等也是为你着想。这位云公子模样娇俏,仙子需得当心,莫被骗了。毕竟有言‘美人在云端,天路隔’……”
      一句未完,话音已落。
      众人只见那光头被一剑刺穿倒在地上,没了呼吸。而那剑上的白泽神兽与紫色流苏吊坠一晃一晃的,似在告诉所有人,此剑名曶。
      当然是先杀最蠢的。杜若衡嘴角划过讥诮,默念了一句“美人在云端,天路隔无期”。转而她冷漠地看向淌了一地的鲜血,心道那光头瞧着就不像一个识字的,也不知道这一句背了多久。
      这场景,一幕不差地映入淡若琉璃的瞳孔里,却不见丝毫动容。站在远处的宋亭微微侧首看向了另一间屋子门上映出的人影,敛眸沉思了片刻,复又看向杜若衡。
      只见她缓步走出屋檐下,慢慢走向曶。所到之处,无所阻碍。
      杜若衡扬手收回剑,一字一顿地说:“自作多情,愚不可及。”
      在此之前,没有人会想到杜若衡会这样光明正大地拔剑杀人,只因为那人说了她不爱听的话。更不曾想到,她杀完人后还可以悠哉地掏出绣帕将剑上的血拭去。此刻他们觉得,传说中的那位蓬莱仙子不再是存活于空洞的言语中,而是有了生动的形象,就是杜若衡的这般模样。
      那位蓬莱仙子,光是想起来就让人心底发怵。
      可偏偏这件心照不宣的旧事,被黄波提了出来,江湖的伤疤也被硬生生地扯开。
      “我们这位蓬莱仙子当然无所畏惧,蓬莱又不是没有出过这样的事情。”
      “你别说了。”旁边的人扯着黄波的衣袖,低声提示。
      但黄波没有理会,目光紧紧锁着屋檐下的杜若衡,继续说:“百年前,有一位蓬莱仙子,在短短不到一年的时间里,以一人之力灭了近百家门派,杀戮数万人,血洗了半个江湖。”
      杜若衡握着曶的手关节处已经泛白。她以为过去了,可也只是她以为。如今被人当着面用讥讽的语气说破,哪怕无人知道那个人就是她,她都觉得几近窒息。
      声音传至屋内,传到了云清扬的耳朵里。云清扬曾读过这个故事,可他读到的却是不一样的内容。他抬头望向窗棂,细细描摹着落在窗子上的身影。那身影娇俏昳丽,远非她的眉目之间那样肃穆,却足以激起他心底私藏的狂风骤雨。
      这位蓬莱仙子,不过也是俗世中的一粒尘埃,可唯有她周身那不容旁人亵渎的气质,与神明一般无二。
      屋外争吵不休,话语一句比一句刺耳,却也一句都没被云清扬放在心上。他在庆幸,庆幸之前便被封住过穴脉,庆幸他可以清醒地见证她护着他的模样。
      “可也是那位蓬莱仙子,创了微明剑法、离恨天心法、蝶舞翩跹步、影不追等武功绝学共二十七部,编纂医毒典籍三册,其中就有回元凝气丹和辟毒丸的药方。今时今日,你们旧事重提时就不觉得羞愧吗?”
      一个低沉的声音从人群后方传来。所有人回过头去看,才惊觉说这话的竟是云出岫。
      少年提着刀,从秦夫人身后走上前去,任由他们看。
      云出岫的话让在场的人都暗暗红了脸。功过随风散,只不过是说说罢了,从来都不是真的能散去的。比之她的过,她的功更是埋藏在江湖武林中的一根利刺,动不得,也提不得。尤其是离恨天心法,相传可“活死人、肉白骨”的秘术……这样如鲠在喉,已有百年。
      这出闹剧,演了百年,唱了三代,何时才会真的结束?杜若衡抬头望着蓝天白云、晴空万里,骄阳犹在,为何她还如坠冰窟?
      草草解决了屋外的一群人,杜若衡也失了继续观看比武大赛的兴致,就单单派了连梓和炔渊前去校场。
      等屋里只剩下云清扬和杜若衡两个人的时候,云清扬有些局促不安。杜若衡沉了沉心,骤然开口:“云醒。”
      云清扬看似无动于衷,杜若衡却已经明了自己猜的没错。
      若是常人,才不会是这般举动。刻意的掩饰,只会将真相暴漏的更快。云清扬这样聪明的一个人,不会不知道这一点。他这样做,就是在别扭地承认。
      “云醒。”
      还是没有反应。
      “云醒。”
      这次杜若衡带着些笑意。
      云清扬终于动了动,抬起头看着杜若衡,不满道:“叫魂呢?”
      两厢对视,然后皆露出了释然的笑容。前尘往事不可追,他能承认,杜若衡已觉得实属不易。
      本来杜若衡已经不打算追问了,云清扬却意外地自己将往事抖落出来。
      “昔日天问山庄那个不受宠的嫡子,在一次偶遇之后,爱上了魔教教主的独生爱女。那女子不顾正邪两立,不顾父亲反对,只身嫁进了天问山庄。很快,她生了个儿子。可天问山庄的那些豺狼虎豹岂能允许嫡子有后?故而,儿子从出生那刻起便当作女儿来养。那个孩子名唤屈媛,他的父亲告诉他,他的名字乃是蓬莱仙子所赐。”
      确有此事,屈公子当初在信中提及的是女儿,所以,她不知道其实是个男孩。
      “小心翼翼地度过了九年,本以为可以就此度过一生。可是,百密一疏,屈媛是男身这件事被孙铭恩发现了。那一夜,所有的人都死了,父母死了,仆人死了,一切都随着院子被烧成灰烬。独独只有苟活的屈媛和一位忠心的老奴。屈公子临终遗愿,让那老奴将屈媛送到青州蓬莱,交给蓬莱仙子。”云清扬的声音很平静,仿佛在讲述与他无关的故事。
      “在那段东躲西藏的日子里,老奴为了引开追来的天问弟子,也死了。在蓬莱仙门外,屈媛遇到了蓬莱仙子,可他不确定那是不是父亲口中的蓬莱仙子。因为那位蓬莱仙子,实在是太年轻了。”
      说到这里,云清扬直视杜若衡的脸庞,满含深意。接着,他移开目光,继续说:“那时,他没有想好要不要据实相告。等他想好的时候,已经晚了。因为,他那位未曾谋面的外祖父,找来了。他被敲晕,带回了追日残月。”
      “他逼你吃了什么?”杜若衡突然插话,声音冷得令人头皮发麻。
      果然,她还是那样聪慧。
      云清扬笑了笑,直接回答:“魅生。”
      魅生,与浮生若梦并称天下奇毒双首的魅生,追日残月引以为傲的杰作。当真是魅生。杜若衡的眼中闪过一丝狠厉,若不是那个人现在已经死透了,她不介意亲自将他千刀万剐。魅生,是一种会改变人容貌的毒药,意在“抛头换面”,代价就是……中魅生者,均短寿。
      浮生若梦与魅生,就像两个极端,一个死时极其安逸,一个死时极其痛苦。
      “仙子,我的外祖父,就是个疯子。他为了给女儿报仇,不惜一切。我在那个暗无天日的地方苟延残喘了七年,亲手杀了他。又用了三年,坐稳了追日残月的教主之位。十年间,我无数次地想回到青州、回到蓬莱、回到你身边,这是十年来不断支撑我活下去的信念。”云清扬渐渐哽咽,“可是,当我走出山谷的那一霎那,这十年的种种都历历在目时,我幡然悔悟,我也变成了一个疯子。”
      “云清扬……”杜若衡不知道该说些什么,只能从背后抱住云清扬。此刻,褪去了厚重的棉袍,她才发现,云清扬瘦弱得不像话,后背的骨头都将她的脸硌疼了,疼得她涌出了泪花。
      后背的湿润让云清扬感觉到了一种名为幸福的东西,让那些生不如死、痛不欲生的过往都变得轻了,不再是压得他喘不过气的大山。
      云清扬踌躇了许久,才试探性地开口:“我只想做青州蓬莱的云醒,无论是从前还是以后。”
      “云清扬。”杜若衡再次开口,却还是唤他“云清扬”。过后,她语重心长地说:“蓬莱永远都是你的家,也永远都不会是你的枷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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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作者有话要说:
    学霸崔景岚&学渣云清扬
    崔宴:在下未曾有过云公子的这种苦恼,实在无能为力。
    云清扬:小丑竟是我自己。
    杜若衡:我只是爱读书。
    张道知:我读书少,但抄书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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